第三十一章

大愛晚成

第二天早上,展開依約來卓正揚家和他會合,後者開了門,一掃昨夜醉意。

“進來,一起吃早飯。”

展開早已聞到白粥香味,讚了一聲,又看見卓正揚尚未剃清爽的下巴上一道口子,隱隱滲着血,知道他一向用刀片,穩當得很,從未失過手,便打趣道:“怎麼?宿醉未清?”

卓正揚笑而不答,薛葵從洗手間追出來,手裡拿着一張創可貼。卓正揚迎上去。

“我自己來。你去吃飯。”

說着就進浴室,又將門一關,薛葵交叉着雙手站在展開面前,不知他會這麼早到,有些訕訕。展開怔了一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薛葵不明所以;展開看着她重複了一遍,薛葵摸摸自己額頭,摸到一片泡沫,大爲尷尬。幸好尚有隨機應變的本事,快步走進廚房。

“我來盛粥。展開,你坐。”

展開明白卓正揚的傷口何人所爲。這可算是閨房樂趣?

不知爲何,他的心臟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受;情緒也已經不會因爲這種場景而激烈到將手機扔進黃浦江。只是有些尷尬。卓正揚同辛媛一起十年,展開從來沒有想過要避諱什麼,也不用避諱什麼;今日才真真正正明白到張鯤生所說的“要與人分享好友”的深遠意義。

尷尬之餘又有點撞破好友蜜事的得意加心酸;薛葵在廚房裡忙碌,將稠香的白粥盛出。展開倚在門口閒聊。

“薛葵,你要做出付宜室宜家的好模樣,只怕天沒亮就起來了吧?”

“還好。你不知現在電飯煲有多智能化。臨睡前加入米和水,定好啓動時間就OK,到點飄出來的粥香,還可起鬧鐘作用。再煎兩個荷包蛋,營養全面又清淡可口。”

她攤攤手:“不過荷包蛋要等卓正揚出來纔有,我不會開煤氣。”

展開驚訝得下巴落了地——連煤氣都不會用,這還算個女人嘛?

薛葵心想,這個的確很說不過去。她在家裡的時候沈玉芳從來不讓她接近廚房,還是讀大學之後才學會了自己下面條。

“我來。”展開脫下外套,挽起袖子,“你去拿筷子和調羹。”

“行。”

生煎荷包蛋他最拿手。一手執鍋柄,小火燒熱,一手敲碎蛋殼,蛋清蛋黃擠入鍋中,瞬間騰起一股油香,略鏟一鏟,輕旋一下,翻個面,數個十秒,起鍋,撒點鹽末或淋點醬油,蛋黃還在薄薄一層白膜下隱隱流動。

他母親是上海人。尚在世的時候,清晨常會熬些白粥配什錦大頭菜,加兩根油炸鬼,他未起身便聞得到,饜足地喝上兩碗,簡直從胃一直舒坦到心裡去。

“展開小朋友,很厲害嘛。”

薛葵衝他豎大拇指。

“這就厲害了?你要求可真低。什麼時候再露兩手給你看看。”

有一刻,他覺得卓正揚似乎並不在場。直到他自浴室出來,和薛葵在客廳裡說話。

“對了,便箋。要給你看。”

展開聽見薛葵穿過客廳去拿自己的手袋。

“看,我沒騙你吧。加上署名也就十四個字。”

“嗯。”聽起來卓正揚很滿意,“我想,還是我給你爸打電話吧。”

“別。我來打。”

“中午有面試?”

“對呀。”

“那我幾點來接你?”

“你也很忙,我自己坐車過去。”

“加油。你一定行。”

“那當然。你也加油。”

展開將荷包蛋裝盤送出去。

“大功告成,吃飯。”

“嗯,展開你坐對面。”

“Why?我一向坐你旁邊。”

卓正揚是要盯着薛葵吃飯才把展開趕到對面去,沒想過他會這樣難纏。

“你不嫌擠得慌?還是你沒吃就飽了,想去沙發上坐一會兒?”

展開可不如張鯤生好打發。

“不嫌。擠一擠暖和。你家空調多少度?真冷。”

“我們響應政府號召,18度。”

“……那你怎麼不乾脆把窗戶打開,吹着冷風喝粥?”

“好了好了,你們挨一起,我坐對面。”

“薛葵,別理他。”

“你們北方有集中供暖,到了南方,反而比我們更冷。可以理解。”

“往年這個時候什剎海都凍結實了。咱們啥時候一起去溜溜冰刀,怎麼樣?”

“行啊。”

薛葵躲避着卓正揚詢問的目光。

“別預上我。一來我不會,二來我非常非常害怕滑倒。”

“怕什麼,學滑冰哪有不摔跤的。”展開拍胸脯保證,“我親自教你,保證摔個兩三次就會了。免得卓正揚狠不下心。”

薛葵只好說實話。

“我摔跤的樣子好醜的。其他人還曉得用兩條胳膊緩衝一下,我完全不行,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側臥下去,摔得半身麻痹。知道那兩句詩麼?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每次我一摔跤,就只能想到這個!”

展開非常想笑,但是被卓正揚的眼神制住了。他只好咬了一大口荷包蛋,和着笑一起落肚。

“別光顧着說話,吃飯。”

“讓我說一會兒嘛,先熱熱身,面試就不緊張了。”

淡淡的粥香,配上清淡可口的荷包蛋,還有輕鬆搞笑的話題——那詩怎麼說來着?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吃過早飯後展開和卓正揚去廠裡,薛葵在家中收拾了一下,又打了好幾個電話,放下前事,和沈玉芳薛海光長談了一番,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們稍稍說服,便敲定了晚上和卓正揚一起回姬水面聖。

她並不想這麼趕,但昨晚卓正揚說如果和程燕飛談妥了就會忙到不可開交,所以不如趁現在有些機動時間,趕快澄清薛海光對他的誤會。

他做事就是這樣雷厲風行,任何問題都願意第一時間去面對。她不同,不被逼到牆角就一直裝糊塗,稍微懶散一點就跟不上他的節奏——這樣倒挺互補,誰叫她時時刻刻需要一點助力,才能順順利利地走下去。

“我不想誤會越來越深。讓對方感受到誠意的最好方式,就是面對面開誠佈公。你不也是用這一招對付我姑姑來着?”

她語塞,不知道原來他還記得那天的事情。

“當然記得。後來還一直給你打電話,想要約你出來,誰知道你手機丟了。”

“嚯,你還好意思說,不就是和你相親那天丟掉的麼!”

他仗着已經把她的失物都找回來,一點歉意也無,反而湊近她的鼻尖,壞壞地噬咬。

“以爲被我拒絕了,所以失魂落魄?”轉念又想到當時一定非常兇險,趕緊把她攬入懷裡安慰,“以後再也不會有這麼危險的事情發生,我保證。”

薛葵早不記得當時有多危險,於是點點頭。

“我相信你。哦!有件事情……”

“什麼?”

“就是撕文件那次……呃……其實有一樣東西我沒撕,藏起來了。”

“什麼?”

“你爸寫給你的便箋。我想如果撕掉了你一定會生氣,可是留下來又顯得很怪,所以一直放在錢包裡夾着。”

“寫了幾個字?”

“嗯?”

“你錢包放哪裡?我去看看。”

他要起身去開燈,薛葵怕他凍着了,趕緊制止。

“別,很短,我記得。”

“哦?背給我聽聽。”

她才覺得失言——自己說出來豈不是很難爲情?可他還在黑暗裡等着呢。她握着他的手,壓低聲音說了六個字。

“‘我一直相信你。’真的,就這六個字。‘我一直相信你。’你父親的硬筆字寫的真好!就是太少了。睡吧,明天拿給你看就知道了。”

面硬心軟的卓紅安師承陳祿淵,寫得一手好字,常常被下屬機關領導一臉誠懇地索要題詞,後來他輕易不肯再點頭,又不知道爲什麼偶爾練練筆也被人拓下來到處流傳,他曾經因此發過一次火,變得惜字如金。

所以如果他給自己的兒子也只寫了六個字,並不是不正常,但薛葵岔話題就分明是欲蓋彌彰。

“就這六個字?不可能。”

她不說話。卓正揚知道她搗鬼,伸手到她腰側去呵癢,兩個人裹在一牀被子裡,薛葵扭來扭去地躲閃,完全沒有用,笑得邊掉眼淚邊求饒。

“好了好了,我說我說!”

他停下來,聽她說。黑暗裡她停了一會兒,才說完了那張便箋上的內容。

“‘帶她回家吧。’再來就是你父親的署名。真沒了,真沒了!不信明天拿給你看。‘我一直相信你。帶她回家吧。卓紅安。’十四個字,不多也不少。”

他當然相信。從小到大,卓家的人都太有自我意願,一切事務,都是各自拿主意,就連旅遊這種集體項目,也是如果意見無法統一的話就分頭行動,在卓紅安看來這是充分尊重個人的表現,也體現出了一種信任,只有兩件事,一次是蘇儀要離婚,卓紅安很是激烈反對了一陣子,還有就是那之後他說要退學,蘇儀開始反對了,甚至以復婚爲交換,但根本無法約束他。那以後,他以爲父親會對他的任何決定都持一種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所以也就不太願意回家去。

卓紅安不喜歡打電話,也不配手機,父子間的交流也就越來越少,越來越淡。甚至連調檔這種事情,他也只和方叔講,儘量不要驚動父親。

可原來不善言語的父親知道他的心結在哪裡。還專門寫了這張便箋,告訴他,其實他的一切決定,他依然支持——因爲他們從未讓對方失望過。

“我想,你爸是認爲十三個字不吉利,才加了個語氣助詞,湊成偶數。他平時是不是很嚴肅?喔,你牀頭的照片裡面,他就很嚴肅。蘇阿姨好親切。”

他抱緊了懷中戀人。

“叫他卓叔叔。還有,春假的時候,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薛葵放下電話去趕一個面試,物業管理還認得她,就是在路燈下拼命打人的野蠻女友,饒有興味地看看她,衝她點頭示意。

“今天可冷。”

薛葵來不及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迴應。

“是啊。辛苦了。”

中午就在格陵大吃牛腩粉,一邊吃一邊苦惱,她和卓正揚都不會做飯,將來只有餓死的命。然後莫名其妙想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古訓,笑得幾乎捏不住筷子。

面試當是十拿九穩。孟文祥對她的迴歸雖不說是熱烈歡迎,但至少也比其他競爭者更親切,想來是謝伊夫同卓紅莉替她說了情——如此一來,更是要比其他海歸博後更強勢一些,纔不辜負了這一場完璧歸趙。

學習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她自認不曾鬆懈,對這兩年國際上的藥用肽研究進展瞭若指掌,侃侃而談,面試之後藥理實驗室開會研究,不到一個小時,便決定了要她,下個星期開始,同兩年前許達一樣,做預備講師。薛葵會後同已經是講師的許達又談了一會兒,江東方一直爲了出國的事情在院內奔波蓋章,並不知道這場面試結果,和她只打了一個照面,累得眼睛都未擡,擦肩而過。她進電梯時,似乎聽見許達在笑,又聽見江東方啊了一聲,喊了一聲薛師姐,腳步匆匆而來,但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她,對這一對小夫妻似乎有點小氣。薛葵心想,來日方長,再看吧。

回到家中,她小寐了一會兒,恍恍惚惚聽見門鈴響,她畢竟對這裡還不熟悉,一時不知是誰造訪,從貓眼往外看,愣住。

是辛媛,多時未見,依然明豔照人,她穿修身長禮服,裙襬處如波浪般伸展,挽在手中。大冷天將胸背都坦露在外,勇氣可嘉。

薛葵沒有任何理由把卓正揚衣不遮體的前女友擋在門外。

“辛小姐,請進。”

辛媛說起話來如同照本宣科,薛葵只能認爲是何祺華專門教了辛媛一番,叫她來做傳聲筒。

“薛小姐,今天是你同何祺華先生結婚的日子……”

薛葵聽都不願聽,立即斬釘截鐵打斷。

“沒這種事。”

辛媛只當沒聽見,繼續說下去。

“何祺華先生依足風俗去新華街接你,拿一封大紅包給你室友,被驅趕。”

“關於我室友的行爲,我替她道歉。如果道歉不夠,請何祺華直接找我。我室友同整件事情毫無關聯,”薛葵話裡有話,“和二十來歲小姑娘鬥氣,不是英雄所爲。”

“薛小姐,請隨我一道去月輪湖會所。”辛媛置若罔聞地欠欠身,“所有人都在等你,包括盤小姐。”

“你們!”

“盤小姐非要替我做伴娘,不好拒絕。薛小姐無需這麼激烈。”辛媛冷冷道,“你十年前答應了何老的求婚,也交換了戒指,雖然因爲種種原因未籤婚書,但已經在監禮人面前達成口頭契約。你毀約,於情於理都沒有立場。”

“一派胡言!我早已把戒指退還給他,而且也拒絕了他的結婚請求。況且,是他自願放棄!”

辛媛步步緊逼。

“薛小姐,是你採用欺騙手段毀約在先。即使四個星期前何老將結婚日期告知,你也只是說有了決定,並未正面拒絕,從始至終是你在給錯誤提示,你難道不覺得,欠何老一個解釋。”

薛葵張口結舌,釘在原地——難怪何祺華那樣自信。難怪他這四個星期都不出現,原來是要一點緩衝時間也不給她,當頭一擊,叫她這個法盲臨陣大亂。她怎麼忘記了,何祺華有哥倫比亞心理學碩士學位,商場也好,情場也好,他從不打無把握的仗,慢慢施壓,然後一舉擊垮對方,是他的必殺技。

天底下叫自己情fu來威脅準新娘的,他真是第一個。他同十年前一樣,就喜歡把她放在溫水裡煮,最後連跳出來的力氣都沒有。

薛葵站在玄關裡,緊緊靠着鞋櫃。今天她站在這裡送卓正揚上班,卓正揚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讓展開先出門,穿好了靴子又過來抱住站在臺階上的她吻足十秒。

多想每一天都這樣。結果第一天就變了樣。

辛媛佔盡上風,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薛葵聽見自己太陽穴處的血管畢畢剝剝地響着。

“辛小姐,你說得對。四個星期的時間足夠長,是我沒有放在心上,應該受到教訓。我跟你走。”

事到如今,退無可退,倒不如同他講清楚,她要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對,勇往直前。

兩人下樓,辛媛開一輛甲殼蟲,薛葵不肯上車。

“怎麼。”

“我媽媽就是坐這種車撞斷了腿。”

“你不相信我的技術。”

“今天運勢低迷,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好的。我叫他們送輛車過來。你喜歡什麼牌子?”

“大衆出租。你的裙子太緊身,請坐後座,免得影響司機。”

“如果出了事,不是正好避過?”

“年紀大了,不好做蠢事。”

辛媛笑一笑。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爲什麼何老對你欲罷不能。”

“請告訴我,我好改正。”

“你不能改。”辛媛慢吞吞道,“我想,卓正揚也喜歡矛盾而豐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