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月輪湖會所外的雙層停車坪上停滿跑車。做重卡的人,似乎個個追求速度,如癡如醉。

“去接你之前,我做了一個統計。這裡百分之二十的車,質價超過奧迪R8。百分之十的賓客,公司規模勝過卓開。百分之一的男人,容貌身家堪比卓正揚。”下車後,辛媛帶着薛葵從婚宴大廳外的員工走廊繞道,賓客如雲,都在品酒聊天,她對一心不願嫁給何祺華的準新娘笑笑,“薛葵,你會不會有些心動?從概率上來講,如果今天的賓客超過五千人,至少會有一個人比卓正揚好。在這裡逃跑,說不定會遇到他來拯救你。”

她這話說的真是酸倒牙根。薛葵聳聳肩。

“原來卓正揚在你心裡只是個五千分之一。”

辛媛頓時氣結。她曾在薛葵面前落了下風,要翻身,很難。

“你出來的時候只拿了錢包,沒帶手機,要不要我借你電話打給卓正揚?呵呵,今日也有傳媒界人士在場,卓正揚和何祺華爲個女人大打出手,一定很好看。你說是上財經版好呢,還是社會版?”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薛葵反問道,“你想看,我還不樂意給你看呢。”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辛媛沉不住氣激道,“走廊盡頭有怪獸,吃掉你,連骨頭都不剩。”

薛葵不說話。

到了休息室,化妝師同婚禮顧問已經等在那裡,從籌備婚禮到現在,新娘一直不出現的情況她們也是第一次遇到,冷不丁進來兩個女子,一個盛裝,一個便裝,一個豔麗,一個嬌俏——到底誰纔是新娘?

“薛葵!你……還是來了啊。”

暖意融融的房間內,盤雪穿着白緞伴娘禮服猛地起身。

她拿着重瓣向日葵做成的花球,手指在綁住花束的桃紅色緞帶上纏來纏去;薛葵從盤雪的臉上看到了……亢奮和激動?

她怎麼表現出這種只有在大減價櫃檯前人頭攢動,知道要打一場硬仗時纔會有的視死如歸的表情?

盤雪對着薛葵眨眨眼。早知她活蹦亂跳,薛葵就該省下爲她着急的力氣。

“你在這裡,我怎麼能不來。”

“我?”盤雪指指自己鼻尖,“我聽說你在這裡。他們耍詐!”

薛葵無奈。看來她和盤雪皆屬於讀書讀傻了的典型。與社會脫節,不知深淺。

“埋怨的話等等再說。”辛媛看看手錶,“先換衣服,然後上妝。薛小姐,需要我幫忙麼?”

“我需要何祺華幫幫忙。他人呢?我剛纔看他不在大廳。”

婚禮顧問雖然覺得新娘一臉陰沉很奇怪,但還是彬彬有禮地回答。

“新郎同監禮官在一起。從昨日到現在,擬了十幾份誓詞,都不太滿意。”

“他是對我不滿意。”

“薛小姐,您真會開玩笑。”

妝容師將婚紗架子推出來,輕聲問她是否現在換衫,薛葵搖搖頭。

“我要見何祺華。在這裡,談一談。大家都可留些面子,留些餘地。”

辛媛過來按她手腕,迴應。

“新郎只會見新娘,薛小姐,請合作。”

“辛小姐。若固執己見,我怕你後悔叫我來。”

“換衫。”

“不。”

辛媛比薛葵高五六公分,雖然力氣不大,但是手掌冰涼,一股寒氣直沁入薛葵的腕骨,兩人僵持不下,盤雪衝上來扯開辛媛的手。

“別太過分了!叫你在陌生人面前脫光光,你願意嗎?”

她又轉過來對着薛葵耐心勸導。

“薛葵,一人讓一步。你先換上婚紗。反正這麼漂亮,不穿白不穿。”

薛葵哈哈笑。

“穿了也白穿。”

盤雪把薛葵推進裡間,拉上遮簾,在她耳邊悄聲道,“薛葵,你別怕。”

她不怕。就是煩。她想息事寧人才不報警,何祺華偏偏逼她魚死網破。

“盤雪,對不起。”薛葵皺眉道,“我沒想到會把你牽扯進來。”

“這有什麼可抱歉的?哈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你相信我。相信顧行知。”

相信她什麼?怎麼還有顧行知?

“盤雪,你不怕麼?”

“我不怕。在你身上絕對不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我有信心。”

既然盤雪這麼希望和她並肩作戰,薛葵又如何能夠把她一個人落下?她須和盤雪達成統一戰線,讓事態先穩定下來,否則,還不知道腎上腺素猛增的盤雪會做出什麼事情——她哭笑不得,一件糾結的事情,因爲盤雪的攪局顯得滑稽。

薛葵換好衣服,拉開遮簾,辛媛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樣多好。薛小姐。做人妻子就應該聽話受教,”辛媛轉向化妝師,“給她化妝。”

薛葵朝後退一步。

“慢着。說好了的,一人退一步。我要見何祺華。”

“對。叫那個老變態來。”

婚禮顧問和化妝師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應該聽伴娘的,還是聽新娘的,還是等待第三個明顯不是伴娘也不是新娘但代表新郎的女人下達指示。

薛葵緩緩道。

“好了。我不叫你們難做。你們去告訴何先生,我餓了。”

“好的。”

在辛媛的示意下,工作人員十分恭順地魚貫而出,偌大的新娘休息室裡只剩下三個人。盤雪想要說什麼,薛葵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從來不化妝,看着梳妝檯上擺着的腮紅,脣蜜等物,不由得想起在銷品茂逛街那一次,卓正揚尾隨其後,她病發摔倒,是卓正揚施以援手,她還傻乎乎地以爲做夢呢。

現在,怎麼突然都想起來了呢?

沉默,難堪的沉默。終於,辛媛受不住先開口了。

“我真不明白,打個電話給卓正揚就這麼難嗎?是不是非要連我都覺得你悲情,覺得你可憐,良心發現,替你打給卓正揚,叫他來救你,你纔開心?告訴你,不可能!我就是要眼睜睜地看着你被逼到無路可退,大家都別好過!”

她摔門而出。那麼大力,甚至連門上的花束都掉下來了。盤雪跳起來,抓住薛葵的胳膊。

“薛葵,卓正揚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天哪,顧行知還說我只要儘量幫你拖住時間就好了,可是你分明就不想解決問題嘛!”

薛葵非常平靜地解釋卓正揚今天有重要會談。

“等我這邊解決了,和他一起回姬水。”

盤雪一瞪眼睛,又忍住。她還有第二套方案,雖然顧行知沒通過。

她們都看見了你穿婚紗的樣子。現在,我們來換衣服吧。”盤雪利落地剝開裙襬,“我不穿鞋子,這樣可以配合你的身高,背影也差不多,待會我穿婚紗從辛媛面前跑過去,她一定會追,你就趁機跑掉。不,你不要怕給我帶來麻煩,今天的婚宴,顧行知是外包負責人,他會接應我,你直接去警局報案,對,找張鯤生警司,就告何祺華非法禁錮和惡意逼婚……”

薛葵聽傻了。這就是盤雪的計劃?盤雪當何祺華是什麼?她第一次跑掉所帶來的深遠影響直到今天還不能結束,如果今天來了之後又跑掉,固然會讓何祺華再次丟臉,但是她呢?她難道要終生陷在這夢魘中不可超生麼?

也許,她應該感謝何祺華給了她一個歷史重演的機會,讓她終於有機會修正過去那個不懂事的薛葵所做出的一切。

“……盤雪,把衣服穿回去。”

“什麼?薛葵,你不要怕給我帶來麻煩,顧行知會照顧我。”

薛葵真想問她是哪部電視劇給了你靈感。

“……這就是你的計劃?顧行知同意了?”

盤雪的眼珠子轉了轉。顧行知同意嗎?很顯然是沒有。她上了何祺華的車,顫抖着手給顧行知發短信,顧行知當時就叫她立刻下車,不要參與,她不願意,女孩子天生就有一種救贖的精神,尤其是盤雪這種從未遇到什麼大風大浪的女孩子,渴望刺激,幸好婚宴外包給金碧輝,所以顧行知立刻和原負責人交換崗位,趕來照應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友。

“他叫我姑且試試。”

可見顧行知是做好了要爲她收拾爛攤子的準備。這一對戀人,還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

“不要給喜歡的人添麻煩,真的。偶爾爲之是情調,常常犯錯就是大忌。”

盤雪用力地點了點頭。

“可是,薛葵,我總想着要幫你點什麼。真的。別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好。我的確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她問盤雪要過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又把電話還給她,起身用力打開門,一直守在門外的辛媛聽得響動,機警地轉過頭來,休息室同會場之間隔着一條S字形綠化帶,草皮全由英國空運抵埠,四季常青,薛葵毫不猶豫地踩了過去,而辛媛卻有些不敢落腳,一咬牙,轉向一邊的員工通道。

“薛小姐!停下!”

她們仍舊把她放在溫水裡煮。

她闖入婚宴大廳,沒人攔她,倒是她的潔白婚紗顯得太突兀,引得個個行注目禮,她眼角瞥見了幾個遠星的大客戶,都是以前曾經應酬過的,手中拿着果酒,詫異地盯着她。呵,她穿這一身倒是勝過千言萬語,的確,事無不可對人言,爸爸知道,媽媽知道,卓正揚知道,怕什麼!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她薛葵曾經被何祺華包養過,又如何?她再也不怕了。赤身站在公告欄下看成績又如何?那只是一場噩夢。

婚禮顧問已經把何祺華引到婚宴大廳。她看見他同監禮人站在香檳塔下一面交談,一面往盤子裡夾小點心。

他穿一身黑西裝,剪裁合體,從背後看,簡直不像一個五十歲的老變態。

原來她一直不敢面對何祺華。只等着他來找她,問她,逼她,她再反抗,這樣,遠遠不行。

她喉頭髮緊,發出乾澀的吶喊。

“何祺華!”

聲音緊張得變了調。何祺華錯愕地回過頭來。呵,他的小小新娘。

他捧出裝滿曲奇的碟子。

“到我這裡來。”

監禮人手中拿着誓詞。賓客慢慢地圍上來,這可和他們平時參加的婚宴不同,新娘爲何提前出現?

“祺華,給我們介紹一下。”

何祺華想要牽她的手,薛葵狠狠甩開,也不管周圍拋來了多少詫異的目光。

“何必他介紹,”薛葵隨手點了幾個人,一一叫出名字,連尊稱也略去,“好久不見!”

她從來沒有對姬水玉龍的衣食父母不客氣,何祺華略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對。十年前是她,十年後也是她。薛葵小姐。”

這些賓客大多數都參加過十年前何祺華的婚禮,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大吃一驚,窸窸窣窣地響起一片交頭接耳之聲。被薛葵點中的人,想起自己曾經意淫過何祺華的未婚妻,這下性命堪虞,那種又驚詫又惶恐的模樣,不由得讓薛葵吃吃地笑了起來。

“別太吃驚了,各位。”

吃驚之後,還不忘了說祝福的話,無外乎離不開一樹梨花壓海棠,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中心思想——變臉之快,簡直令薛葵拍案叫絕。

監禮人問是否現在開始。

她深呼吸,跳上餐桌,大聲道。

“宣誓?好。何祺華。送你一句。我薛葵,謹以至誠發誓,不賣笑,不求榮,不嫁你!終生不渝!”

衆人譁然。譁然之後是一片死寂,虧得何祺華還能面不改色,對她微微地笑,包容她的一切任性行爲。

“你累了。我送你去休息室。”

“好極了。”薛葵挽住裙襬,跳下來,“我們終於可以談一談。”

本次婚宴外包給全城最大的宴會承包商,知名餐飲公司金碧輝。負責人顧行知就在放着香檳塔的長餐桌另一頭,監督擺盤。這一場風波之後,賓客都覺得久聚無趣,四下散開,他倒是一直恪盡職守,突然一個人大力擊打他的背脊。他吃痛回身,看見是一臉沮喪的盤雪。

“喔,美女如何稱呼?”

盤雪大呼氣悶。

“薛葵和何祺華談判。我被趕出休息室。薛葵說叫我不要怕。真奇怪,爲什麼薛葵非要面對那個變態不可呢?難道我的計劃不夠好?”

“不,正是有你助力,薛葵纔有勇氣,”他怕盤雪再次衝動,立刻安撫,“你做的真好。”

盤雪立刻得意。

“倒也是。”

“可以功成身退。”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何祺華是老狐狸!你想想看,他和卓正揚一起接受雜誌採訪的時候,還故意匿名提到自己未婚妻,卓正揚該是多麼的難受卻又不能表露出來!這人太會玩心理戰!”盤雪焦躁地跳了兩下,“我們得通知卓正揚。薛葵這樣做不對,她總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應付得來!”

顧行知心知肚明,盤雪完全是因爲無聊勝於對好友的關心才關注於這件事情。的確,戲劇化的人生不是誰都能夠經歷的,他這個女朋友需要一點刺激,一點浪漫,加一點虐,纔會覺得人生圓滿——從這一點上來說,她也夠特別了。

“顧行知?”

他正想着如何開導女朋友,正好這時甜品公司的貨車到了。

“哦,結婚蛋糕到了,我得去簽收。”

“喂,顧行知,我都愁死了,你還簽收蛋糕?”

“這是工作。”顧行知清點完訂單上的所有甜品,簽收貨單,月輪湖會所也有自己的點心作坊,但手藝不如sweetsupplemet的大甜品師,盤雪垂頭喪氣地在顧行知的身邊蹭來蹭去,顧行知看她情緒不佳,親自切了一塊芝士蛋糕遞給她。

“甜食會讓人心情舒暢,吃一點。”

“顧行知,我現在是一副想吃東西的模樣?”

“你嘗一點。真的,嘗一點。你得放鬆。”

“得了吧!顧行知,你和薛葵一樣沒輕沒重!她在這個時候送提拉米蘇給卓正揚,你就非要我吃芝士……”

顧行知一筆劃出去,毀掉清秀的簽名。

“你說什麼?”

“薛葵打電話給甜蜜補給的全城宅急送,送一份提拉米蘇到卓正揚的辦公室。你說奇怪不奇怪!她被人逼到牆角,還掛念着卓正揚有沒有下午茶!”

顧行知終於明白爲什麼他對盤雪放電無數次她都不明白。

“其實,你到現在也還是不明白何爲美女愛郵差,對吧?”

“你又沒解釋給我聽。”

所以,如果我不解釋給你聽提拉米蘇的含義是“帶我走”,你也壓根兒不會明白薛葵送甜品的真正意思。

倔強如薛葵,能做到這樣,已是極限。

“盤雪。”

“嗯?”

他揉揉她的小腦袋。

“咱們不學他們的含蓄。”

“什麼?”

“薛葵很聰明,她會有辦法脫身。請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