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折杞下

番外 折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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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着帛書上的兩個字,激動異常,“這就是我的名字麼?”

敖朝她點點頭,笑容鼓勵,“你要不要跟着寫一遍?”

她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握住了他遞過來的狼毫筆,珍重如同信念。一絹帛書在書案上平展,其上的“折杞”二字,風骨勁瘦,飄逸俊發。

張敖朝她笑一笑。

她瞧着張敖的笑容,一顆心好像飄在桃花水面,慢慢浸的飽滿發墜。

帛書輕浮,寫了一橫,手上勁力不對,那墨便寫散了。張敖從身後抱過來,握住她執筆的手,帶着她在帛書上書寫。

一豎,一提,一撇……

端重的兩個字便在帛書上慢慢的呈現出來。

“好像是夢一樣。”

“怎麼?”張敖漫不經心的笑。

“我很害怕。”她低低的道。

“怕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輕輕道。

……

那一個春夜,於她,似乎是一個遙遠的夢。很多年後,她回憶起來,已經不大記得了,只覺得一種鬱酸脹澀,帶着淺淺羞澀的喜悅,卻又忍不住想要回頭,風暴的浪頭卻一直不停的推着她向前走,終至於滅頂,埋葬了少女的美好祈願,和慢慢翻起來的晦澀情緒。

張敬掩口一笑,望着屋中男女投在茜紗窗上的倩影,在喝退僕役後掩上重門。

……

第二日,折杞直到辰時才起身,只覺得折杞起身,匆匆來到王妃院中,掀開簾子,見到王妃身邊的張敖,不知怎麼的,就呆呆的怔在原地。

顧嬤嬤給張敖端茶進來,見她站在門前,不由奇道,“春枝,你傻站在這兒做什麼呢?”

“傻孩子,”朱王妃便朱王妃握住她的手,眉開眼笑道,“好孩子,果然讓我心疼。”吩咐顧嬤嬤,“將庫中的那捲冰紈取過來,賞給春枝。”

“哦,不”她拍了拍折杞的手,“世子已經是給你改了名字,從今以後,就該叫折杞了。”

漢二年,常山國被陳餘攻破,常山王張耳敗走,其後投靠劉邦。此後轉轉折折,重又被漢室封爲趙王。

漢三年,張敖已經在櫟陽迎娶了漢王的嫡長女魯元公主劉滿華爲妻。

而她,縱然再得張敖寵愛,也不過是一個妾侍。

魯元公主溫柔敦厚,但是她的父母,漢王,也就是如今的漢帝劉邦和呂皇后並不是俊男美女,因此,她生的模樣也不過平常,自小也只是在沛郡鄉間長大,若非漢王登基爲帝,她和折杞不過差不多。

但如今,她已經是大漢的嫡長公主,皇太子劉盈的同胞姐姐,趙王世子張敖的正妻。

“這位就是趙氏了?”魯元忙扶起拜在地上的折杞,問張敖道。

張敖尷尬的咳了一聲,“是的。”

“是個極美的。”魯元打量着折杞的容顏,“叫什麼名字?”

“妾名折杞。”

魯元微微愕然,就瞟了張敖一眼,張敖微微低頭,伸手握成拳頭,遮在脣前,尷尬咳了一聲。

折杞察覺了這種微妙,擡頭覷了一眼,帶着疑惑。

“倒是個好聽的名字。”魯元笑道,“你我一同伺候世子,也是有緣分,今後當多多扶助夫君。下去吧。”

承歡未久的少女,有着雪膚花貌,和清晨荷葉上滾動露水一樣的嬌態。遠遜於魯元公主的端莊可親,卻是男人願意掬在手心的女子。張敖雖敬重魯元公主,但是在她這兒消磨的時間也不少。耳鬢廝磨間叮囑她道,“公主是個極好的人,你在府裡待着,不必亂想。”

她沒有應答,別過頭去,一滴淚珠清淺劃過臉頰。

“折杞,”

出門的時候,張敖回頭看折杞嬌美的容顏,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會好好的待你的。”

襄國的風煙色一如從前,綿密而輕暖。折杞推開門窗,望向遠山上靜謐的青藍色澤,明明是盛寵,卻忽然覺得寂寞。發瘋的想念起在家中時候,徒四壁也淡不掉的爽朗笑聲。

她是怎麼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的呢?

折杞問自己。

記起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沒有被送入外黃朱府的時候。她還是家中最疼寵的幺女,阿翁將她抱過肩頭,疼寵慈愛道,“囡囡是阿翁最心疼的女兒,等到囡囡長大了,阿翁給你找一個夫君嫁了,囡囡會一輩子恩恩愛愛的,無病無災。”

在她還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時候,她已經被當成禮物送到了張敖的手上。如今,她明白了當初的事情對自己的意義之後,已經是回不了頭了。

趙王府管家的媳婦子張黃氏帶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來到她的面前,笑道,“這是分配過來伺候趙夫人的丫頭,”轉頭吩咐女孩,“還不過來拜見趙夫人。

女孩便上前來,拜倒,“奴婢大妮,拜見趙夫人。”粗陋陋怯生生的,一如當年初入外黃朱府的自己。

“起來吧。”她道。

“謝趙夫人。”大妮又拜了一拜,“請趙夫人賜名。”

她出了一會兒神,然後道,“大妮這名字挺好的,我聽着順耳,就這麼叫着吧。”

魯元公主表裡如一,是一個極溫厚的主母。她不知道這位尊貴的元公主在面對着丈夫之前擁有的別的女人,是否心中真的能夠不起波瀾。但至少,元公主並沒有虧待於她。

張敖迎娶魯元公主的那一年夏日,一雙嬌妻美妾雙雙有喜。元公主賢惠堪爲婦德典範,

見自己和折杞都不能再伺候丈夫,便替張敖又納了兩門姬妾,便是夏姬和沈姬。

那個時候,她想,自己的一生,想來就會是這麼個樣子了。

做一個趙王世子豢養的的姬妾,生兒育女,夫君雖然敬重元公主正妻,夫妻情深,偶爾的時候,也會來眷顧自己一次。

秦漢亂世,能夠有這樣的結局,不能說是不幸的。

但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是很懷念常山王府,書樓中,張敖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寫字的時候,婉轉在二人之中的旖旎情意。

漢四年三月,魯元公主生產,元公主胎位不正,生了兩三個時辰也沒有生下來,襄國城中的所有大夫醫婆,都被請到魯元公主生產的正院外。

“也不知道公主什麼時候能生下孩子。”大妮伺候她用湯羹,嘟囔道。

她的笑意尚凝在脣邊,腹中卻已開始抽動,握住大妮的手腕,“大妮,我也要生了。”

“哐啷”一聲,大妮手中的漆碗落在地上,“……我……我立刻去叫人。”

她發動了三四個時辰,終於平安生下了孩子,婆子將嬰兒抱起來,拍了拍背,笑道,“恭喜趙姬生下了一位小翁主。”

她躺在產牀上,筋疲力盡,面上卻忍不住浮出笑容,“將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初生的嬰兒生的很小,尚有些皺巴巴的,看不清模樣。她她卻從這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女嬰身上,看到了世間最美麗的風采。

“趙夫人,”大妮興高采烈道,“世子派了張總管過來看你。”

趙王府總管張襄,是世子張敖身邊小廝張敬的父親,素來受趙王父子信重。魯元公主雖身份尊貴,但作爲世子姬妾的趙夫人,身上寵愛亦是不弱。在魯元公主生產的時候,世子聽說趙夫人亦生產,能夠立刻遣張襄過來看看,顯見得,是將趙姬母女放在了心上。

她有禮道,“張總管,還勞你特意跑這麼一趟。公主那兒情況怎麼樣?”

這時候,她坐在產牀上,神色舒展。

她爲妾侍已久,如今,身邊又有了女兒,也算是,能夠真正的安定下來。

“老奴見過趙姬。”張襄眉目不擡,欠身道,“聽聞趙姬產女,趙王和世子都在守着公主,走不開身,便遣老奴過來看看,夫人有沒有缺着什麼。”

“多謝你老看顧。”

“……趙夫人,”醫婆抱着嬰兒匆匆的趕過來,“小翁主的情況看着不大好。”

她一驚,“怎麼了?”問的極忙,心中忐忑。

“翁主的神色有點不對,一口奶都喝不進去,只是乾嘔。”

她險些要從產牀上掙下來,被婆子和大妮壓住,醫婆已經是將嬰兒抱過來。襁褓中的嬰兒看着懨懨的。

“小翁主病了,”她急急的擡起頭來,“張總管,你快去派人請個大夫來。”

張敬皺起了眉頭,“這時候,襄國城裡的大夫都在給公主診脈。”

她的眸子一瞬間睜大,又慢慢恢復過來,求道,“總管,這是翁主啊,是世子的親孩子。我也知道魯元公主正難產,過的很艱難,但公主那兒已經有那麼多大夫了。我只求你,那些醫術高明的我也不敢開口,你隨便找一個小大夫過來,幫着翁主看一看。”

嬰兒在嫩黃黃潤布裹成的襁褓中憋了氣,臉上已經露出慘白的面色來。

張襄猶豫了片刻,擡頭道,“既是如此。趙姬,公主那兒實在走不開人,你將小翁主交給老奴,帶過去找個大夫看一下。”

她怒極,“翁主還那麼小,怎麼可以讓她顛簸?”

“趙姬,”張襄冷笑道,“你要知道,若是一般時候便算了,這時候公主正難產,誰也抽不出時間來看你這邊。便是世子在這兒,也只會這樣做。你是小翁主的生母,若是執意不肯,耽擱了小翁主的病情,趙姬可要想好了。”

她怔怔的,抱着孩子的手臂就慢慢鬆了下來,抖索着將女嬰交給了張襄,淚意滿眼求道,“張總管,還請你關照小翁主則個。”

張襄走到門前的青色背影便頓了一下,不曾回頭,留下一句話,“趙姬,小翁主是世子的親女,世子不會不管的。你就放心就是。”

丟了女兒的她,便像丟了魂魄似的,坐臥不寧。大妮便安慰道,“夫人不必擔心的,翁主可是世子的女兒呢。在這趙地,身份也是數一數二的。天生貴人,如何能夠出事?”

“我就是覺得,”她心煩意亂,捂住胸口,“很不安的樣子。”

當天巳時,魯元公主亦產下一女。

她生產已經是耗盡了力氣,又折騰了許久,終於支撐不住,陷入迷糊的淺眠中。忽聽得一聲嗚咽,立時驚醒過來,卻見大妮立在窗前,紅着眼睛道,“趙夫人,方纔世子身邊的人打發過來傳消息,說是小翁主,……已是夭折了。”

她一時間呆呆的,只覺得面前所有的聲音色彩都離自己遠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你說什麼?”

“趙夫人,”大妮看着她的神情,面上逐漸出現被嚇着的情緒,“你不要嚇奴婢。說起來,小翁主生下來就體弱……”

她已經是充耳不聞,掀開被衾就要下榻。大妮拼死攔住,“趙夫人,你做什麼呢?你纔剛剛生產完,下紅還沒有止呢……”

“我要去見世子,”她怨極道,“我要問問他,公主生的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兒就不是他的女兒麼?憑什麼,公主生產,全城的大夫都在那兒守着,我的女兒病了,卻連一個大夫都找不過來給她看。”

“趙姬,你不能——”大妮大驚,卻是攔不住她,拖着虛弱的身子走出了產房。

捧着托盤站在門前的黃門夏方俯視着她,眼神冷酷。

“本是公主聽說了你的小翁主夭折,擔心你,特意遣我過來安撫。卻不料,你便是這樣詆譭於公主。”

夏方冷笑道,“咱們公主是天子長女,身份尊貴。如今得貴女,世子在一旁陪着,正是一家天倫的時候。你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小小村姑,連公主的一個指頭都比不上。難道還想要世子和公主給你賠不是不成?”摞下盤中的綾羅綢緞,轉身而去。

她坐在原地,看着飄飄落在地上的華麗冰紈,眸色一片死寂。

大病了一場之後,她直到半年之後,才能起身下牀。深刻的失女之痛,讓她驀的沉默起來,愈發只瘦的一把伶仃。秋風泠泠的吹起了一頭烏絲,僅僅瞧着杞樹下的背影,便覺得冷豔動人。

張敖心生憐惜,抱着她安撫道,“折杞,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

“世子,”她擡起頭,一雙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麼去的?”

張敖沉默了一會兒,“折杞,雖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們可以再生一個——”

“我問她是怎麼沒的。”

“……當時公主的情況很險,所有大夫都在搶救公主和阿嫣。張襄就一時沒沒來得及將孩子的事稟報我。等到後來,公主平安產女,再派黃大夫去看的時候,已經是……返不過來了。”

她心頭一酸,淚珠便滾滾的落了下去。

“折杞,”張敖撫摸着她烏黑的青絲,柔聲道,“是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那個孩子。……”聲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銳利的如同出鞘利劍的眸光。

“——所以,你就這麼任她病死了。”

“折杞,”張敖皺起了眉頭,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難過,孩子雖然不在了,我們以後可以……”

“她也是你的女兒,”她充耳不聞,退後一步,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

她從來沒有這麼冷靜的看過這個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魯元公主還要漂亮。是世間女子欣羨的好夫君,如今,卻是她和孩子的噩夢。

“她還那麼小,剛剛來到這個人世,還沒有喝過我的一口奶,還沒有開口叫過一聲阿孃。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說她很難受很難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沒有聽見,他只是顧着他的公主和另一個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爲她阿翁家窮請不起大夫,而是因爲……她阿翁根本沒心思管她。”

“你憑什麼以爲還有以後?”她立在杞樹下,笑的極爲譏誚。

“折杞,”張敖面色氣的青白,怒喝道,“你在發什麼瘋?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她的聲音輕薄,而又帶了一絲惡意的愉快,“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比這更知道自己的時候。”

張敖面上卻又現忍耐的神色,帶着淡淡隱痛,掩不去的驚訝,“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聽我安排就是了。總有一日——”

她淺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頷,帶着決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話語。

“折杞,”張敖怒極,“記住你的身份,你不過是個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趕你出府麼?”

折杞舉步回房,無謂一笑,“張世子,你以爲,我的女兒死了,我還在乎活不活麼?”笑的極豔麗而張揚,

這一刻,她身上的風姿濃秣而奪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讓人移不開眼。

自當日她和張敖激烈的爭吵過後,她便閉門不出。張敖氣怒於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漸漸的,趙王府中便遺忘了還有一個趙姬的院子,送到她這兒的分例也漸漸差起來。

桂樹葉在秋風蕭瑟中落下來,一滴淒涼。

她捻起手中的葉子,微微一笑。

也是,他有着高貴賢惠的正妻,嬌俏美麗的夏沈二姬,膝下一子二女,和樂融融,還有什麼不滿意。

再也不記得,常山王府大半年的旖旎情事。

“咯咯咯——”園子裡傳來歡快的笑聲,大翁主張嫣已經兩歲,魯元公主帶着她來花園玩耍。

月前,趙王張耳薨逝,世子張敖繼承了趙王王位,魯元公主成爲新的王妃。因着她的女兒未滿八歲而殤,不計入排行。魯元公主產下的女兒張嫣,便是趙王的大翁主。

她一閃身,躲進了假山後頭。如今她容貌損毀,不得趙王寵愛,已經是羞得見人。聽着園子裡大翁主的童聲童氣,不由得發起怔來。

若是當日她的孩子還活着的話,應當也有這麼大了吧?

一滴眼淚墜落在美麗的眸子中。

整個趙王府將那個命名爲嫣的大翁主看的如珠如寶,沒有人還記得,在大翁主出世的那一日,還有一個女孩曾經悄無聲息的到過這個世間,然後匆匆而去。

沒有關係。

她揚起頭,將眼底的淚意逼回去,在心中默道,“囡囡,阿孃會一直記得你。”一直一直堅貞的記得,到老到死。

“大翁主,你小心些。”石頭後面,傳來僕婦小心而謹慎的聲音。

她心尚在茫然中,卻見一個一兩歲的紅衣裳的女孩兒,從山石後頭繞過來,啪的一聲,撲進了她的懷裡。

“趙夫人,”僕婦是魯元公主身邊的老人兒,尚認得這位已經就不出現在人前的姬妾,連忙拜道,“是大翁主淘氣,擾到你了。”

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能夠再避下去,彎身抱起大翁主,從山石後頭走出來。

大翁主容貌多隨趙王敖,生的玉雪可愛,一雙杏核眼,美貌異常,與趙王太后朱氏一模一樣。倚在她的懷中,乖巧至極。

魯元看見她,有些尷尬,也有些擔憂大翁主,道,“阿嫣,你煩擾到趙姨娘了,還不從姨娘懷裡下來。”

“不礙的。”她輕輕一笑,將大翁主放下來,大翁主便蹬蹬蹬奔了兩步,奔到魯元公主身旁,抓住了母親的衣袂。

“阿嫣太淘氣了。”魯元笑道。

“大翁主很好。”她道。

能夠活生生的在這個世間,當然比什麼都好。

晚上,她問大妮,“公主和我生產的那一日,大翁主出生的情況是怎樣?”

大妮很有些意外,“趙夫人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我不過是個小丫頭,當日一直在夫人這兒伺候,哪裡知道公主屋子裡的事情。”

“也是。”她想了一會兒,便放下了。

深夜,她沉沉睡去,忽的驚起,見榻前有一道黑影,險些尖叫出來,卻聽一聲道,“是我。”

聲音陌生而熟悉,是久違的趙王張敖。

她吸了一口氣,捋起背後散亂的青絲,冷笑道,“趙王深夜到婢妾這兒來,是要做什麼?”

月光從檻窗中照進來,落在張敖的面上,像是籠上了一層華美的紗,愈發姣好。張敖神情變幻不定,“你怎麼忽然想要問阿嫣的事情?”

“不過是隨意問問罷了。”她嗤笑,回身去取梳篦,伸出的手忽的微微一抖。

“是麼?”

她慢慢回過頭來,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我不過是隨意問問身邊的侍女事情,你貴爲趙王,卻這麼快就得知。你這麼看重我問起大翁主的事情,莫非大翁主的身世,有值得說的地方。”

張敖挑了挑眉,“你想的太多了。”

過往的絲絲縷縷在她心頭飛快的過了一遍,一個極大膽的可能性跳上心頭,雖覺得匪夷所思,但卻忍不住呼吸重了,“今兒個,我在花園裡見到大翁主了。”

她瞧着張敖,“大翁主生的極漂亮,但我卻覺得她有些眼熟。有些地方,既不似趙王你,也不似魯元公主。”

張敖沉默了一會兒,方低低的笑起來,“我以爲能夠瞞過所有人,卻沒有料到,到底母女間是有天性的。”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她一時心中沒有女兒復生的喜悅,卻極生出一股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憤恨,好像滔天一樣,迅速將自己淹沒,烈烈燃燒,

“折杞,”張敖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柔聲道,“如今知道了實情,你不會再怪我了吧?”

“我也是沒有辦法。當時父王尚在位,陛下雖然將趙地封給了我們父子,但漸漸又起了旁的心思。公主是陛下和呂皇后的女兒,太子劉盈的胞姐,我需要一個公主所出的血脈,來安撫陛下,也讓呂皇后和太子能夠更盡心盡力爲我們趙地說情。偏偏公主難產,大夫已經是斷定腹中的孩子活不成了,這才生出了這個主意來。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孩子也是我的親女,而且,她能夠獲得更高貴的身世,成爲呂皇后的外孫女,皇太子的親外甥,這對她日後也有好處……”

他脣邊尚帶着淡淡的笑意。

想來,折杞知道了實情,便也知道了他的苦衷和好心,不會再和他慪氣。

這些年,雖然有着魯元公主的賢惠,夫妻舉案齊眉,但在內心深處,不是不懷念那一年襄國的春日,小樓前的杞樹枝搖曳的風景的。

她靜靜的望着他,眸中滿是深深失望與悔悟。已經是根本不願意再跟這個男人說話。

做下這樣的事,莫非,你竟覺得,我們母女應當感謝你纔是?

“折杞,”張敖擡頭。

趙地夏夜酷熱,她晚睡前便將屋中檻窗留開着。如今,她指着開敞着的檻窗,道,“你走。”

張敖愕然,愣愣的望着她。

她微微仰起下頷,眸光在中夜中閃閃發亮,帶着滿滿的不屑和鄙視,一字一字道,“你對不住我們母女。”

張敖揚了揚眉,有什麼言語想要衝口而出。然而她已經是回過身去,衣袂袖緣都蕩起激烈的弧度,將他推搡着,來到檻窗之前,眉眼有凜冽之意,對着落下去的張敖,一字一頓做着口型,“我恨你。”

漢六年春,趙折杞被趙王張敖送到了真定別院,無寵。又半年,趙姬出門踏春,遇到了一羣山匪攔路,保護趙姬的侍衛不堪輪戰,已經是束手就擒。趙姬便從輜車中出來,眉光朗朗,容色懾人,匪首目折心奪,噓道,“兄弟們,收工了。將這位美人帶回山寨子,做壓寨夫人可好?”

衆匪大聲呼應,一片歡騰。

她拔下頭頂心髮髻上束髮的琉璃簪,卻是昔日枕畔耳鬢廝磨情濃之時,張敖所贈,揚眉看着面前人數衆多的山匪,眸色極是怨憤,“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如何能被你們這樣的賊人給毀了。”

伸手狠狠一劃,琉璃簪尖銳的簪首便在她的左臉上狠狠劃過。

“趙夫人,”大妮驚呼。

鮮血淋漓的從臉頰上流下來,有一種麻木的痛感。

匪首不由自主的勒住馬繮,遠遠的看着,縱然是水裡來火裡去的山匪,在這一刻,也被趙姬的決絕風姿所震。

她咯咯的笑,一邊臉頰鮮血淋漓,另一邊卻美豔明媚,交織成一種鬼魅的美豔,“想要帶我回去,可以啊?只要你願意帶着我的屍骨回去。”語畢,復將簪子狠狠的插進了咽喉。

匪首默然在馬背上坐了一會兒,“美人剛烈,倒也着實讓人敬重。”竟是帶着一衆手下,轉身便走了。

大妮哭叫着撲到趙姬身上,見趙姬柔軟的臥倒於地上。頸項之上曝出鮮血,尚留的幾許清淺脈細。

琉璃材質本來易碎,再加上趙姬用勁用的狠了,插進去淺淺一點的時候,已經摺了,傷口便造成不是很深。

惠帝前元三年,被赦封爲信平侯的張敖從封地信平縣回到京城,信平侯中的一個姬妾在赴京途中病逝。

忽的及其,很久之前,魯元公主身邊的家令塗圖聽了她的名字,皺了皺眉。“哪戶正經人家會給女兒娶這樣的名字?”

她愕然,“這名字不好麼?”

塗圖自知失言,搖頭不肯再說。

後來,她一個人獨守空閨,閒來無事,開始習字讀書,消磨時間,有一天,讀到《詩經?鄭風》,這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那個國風裡等候情郎的少女唱着清亮的歌,期待而又帶着一絲掩不住的惶惑。她是這麼唱的:

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

那個我喜歡的二郎呀,不要翻過我家的裡牆,不要折斷我窗下的杞樹枝。熱烈而帶着明亮的目光。

折杞者,有情但輕浮。那時候,張敖抹去了他母妃賜給了她的名字,望着檻窗外招搖在春風裡的杞樹,輕輕道,“有了,就叫折杞吧。”

——趙姬折杞。

這個番外很早就有構思,不過當時張嫣的身世還沒有揭秘,於是一直沒有動筆去寫。張敖是個渣啊。不過我的設定中,此人多情,對魯元,對摺杞,都是有情的,當然,他最看重的還是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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