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女無助

時間漸漸地過去了,一晃到了寒冬降臨的十二月,李維正已經當了近三個月的縣吏,三個月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李維正卻得這個機會更加深刻地瞭解了大明的底層社會,他平時的職責就是在縣城內四處巡邏,制止打架鬥毆、防止尋釁鬧事一類,維護縣裡的治安穩定。

臨淮縣是上縣,人口衆多,又臨近中都,所以縣裡的衙役不少,李維正手下有二十餘人,一部分是子襲父職、衙役世家,而大部分則是正常服勞役之人。

縣裡衙役中除了極少數法定的柴薪皁隸有薪水外,其餘衙役都沒有任何報酬,縣裡只管一頓午飯,對正常服勞役之人沒有報酬是天經地義,但專吃這碗飯的那部分衙役則不同了,他們有妻有女有父母,一家人不可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所以有些事情,李維正也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做得不是太過分,他也能理解人家要養家餬口的難處。

他李維正雖然是小吏,但收入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一個月只有一石米補貼,縣裡除了管一身衣服和一頓午飯,其他衣食住行、柴米油鹽之類都要他自己去解決,當然他手中有權,要解決這些事情很容易,他父親也深知其道,便給留了四百貫錢,意思就是讓他不要魚肉百姓。

李維正是要做大事之人,自然不會在見習期自毀名聲,所以這三個月他確實也奉公守法,婉拒了好幾次大商家們送的紅包,平時花費都是父親留給他的錢。

這天一大早,李維正正在院子裡的井臺邊刷牙洗臉,明朝沒有什麼牙刷牙膏,只是用一根軟木沾點青鹽漱漱口,時值初冬,井水冰涼刺骨,饒是李維正年輕火氣壯,還是被凍得直打哆嗦,手僵得跟酒糟鳳爪似的,根本就抓不起毛巾,他一賭氣,索性也不用手了,頭一下子埋進臉盆裡,偏就在這時,院門‘砰!砰!’地敲響了,又急又快,李維正一下子被井水嗆進了鼻子......

“什麼事?”他陰沉着臉打開了門,胸襟上可見溼漬一片,敲門之人是他的一名心腹衙役張二虎,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給領導帶來的麻煩,急忙稟報道:“頭!小校場那邊有人佔場子打起來了。”

李維正精神一振,立刻吩咐道:“你先去召集弟兄們,我去衙門點個卯馬上就來。”

李維正住的地方離縣衙不足百步,只需一個百米衝刺就跑到衙門,他在班房裡簽了一個押,立即翻身上馬向小校場馳去,小校場位於縣城‘田’字格佈局的東南端,是臨淮縣貧民的聚集之地,小校場是個廢棄的練兵處,現在是是臨淮縣的‘人力資源市場’,專門販賣各種奴隸。

臨淮縣大戶人家極多,一般大戶人家的僕傭都在這裡購買,由於臨近新年,生意漸漸火爆,人販子手中儲積的奴隸也都會在這時全部上市,因此事情也最多,隔三差五都會鬧出事來,要麼是苦主找到自己被拐賣的親人,要麼就是人販子之間的矛盾,這幾日幾乎天天都有鬧事。

作爲治安負責人,李維正配備了一匹馬,這就和後世領導配備小車一樣,都是身份的一種標誌,黃驃馬在繁華的大街上疾速奔馳,‘閃開!’李維正大聲叫喊,氣勢駭人,嚇得路人紛紛向兩邊躲閃,後面跟着五六個身着公服的衙役一路跟着疾奔,望着路人向兩邊屁滾尿流奔逃,他們不由大呼過癮,尊嚴得到極大的滿足,這也算是一種領導藝術,他不能象前任那樣給手下的弟兄帶來滾滾財源,那至少也要在精神上滿足他們,既無油水,又窩窩囊囊,那誰還肯跟他幹事。

很快,李維正帶着幾個手下趕到了小校場,這裡已經有衙役事先趕來了,但事態卻平息不下來,吼叫聲、怒罵聲、哭喊聲連成一片,事情似乎有點鬧大了,看見頭兒來了,他的另一名心腹王三豹急上前稟報道:“頭,是肖可兒和晏尋歡爲爭奪靠門的市口打起來了,結果晏尋歡被肖可兒砍死了。”

肖可兒和晏尋歡是臨淮縣的兩個人販子,用今天的話來說,就叫‘中介’,勢力都很大,事情起因是前天另一個人販子洗手不幹了,空出一塊最好的市口,引來肖、晏二人的爭奪,結果人爲財死,姓晏的人瘦力弱,就被姓肖的砍死了。

李維正嚇了一跳,出了人命,這治安案件也就變成刑事案件了,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他急忙對張二虎道:“你速去把秦二哥叫來,告訴他這裡出了人命。”

張二虎跑去報信了,但小校場的事態還沒有平息,兩個當事者,一個死了,一個跑掉了,只剩下兩家的親屬和夥計在校場上羣毆,而兩家的貨物,也就是三百餘名奴隸皆嚇得蹲在牆角,爲自己的命運而瑟瑟發抖。

“給老子統統住手!”李維正縱馬衝了進去,明朝雖然無法鳴槍示警,但也有見效的辦法,他拔出刀大吼一聲,“再敢聚衆鬧事,老子一律視同造反。”

造反可是要滅九族的,小校場上羣毆的兩方立刻安靜下來,雙方皆聽話地慢慢分開,但還是怒視着對方,火yao味十足,而十幾人依然勒脖抓陰,糾纏在一起,李維正立刻縱馬疾衝,刀一揮,殺氣騰騰,這下兩幫人終於分開了,但距離還是太近,李維正勒馬向兩邊一瞪眼,衆人皆膽怯地又後退一步,寒風蕭瑟,李維正騎馬傲立,頗有一種長板橋張翼德喝退百萬軍的感覺。

既出了人命,衙役們立刻封住了兩邊出口,不準任何人跑掉,這時來看熱鬧和買奴隸的人把小校場四周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踮着腳伸長脖子拼命向裡面瞧,議論紛紛。

“閃開!閃開!”入口處衝來一隊衙役,爲首之人正是秦典史,他今天有點感冒,甕聲甕氣道:“五弟,聽說出人命了?”

“人販子打架,姓肖的把姓晏的砍死了,我們來晚一步,姓肖的人跑了。”李維正聳聳肩,遺憾地說道。

“秦老爺,你要給我做主啊!”晏尋歡的老婆趴在秦典史面前嚎啕大哭起來,“秦老爺,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晏尋歡的三姑六婆、叔伯兄弟都一起跪下大嚎,而旁邊的肖可兒家人卻嚇得臉色慘白,夥計立刻變成路人,近親則馬上變成遠房,只有他兄弟和老婆呆呆地站立那裡。

秦典史今天身體不好,被他們的哭聲弄得心煩意亂,他手一揮,罵道:“嚎個屁啊!男人死了再改嫁就行了,還有你們兄弟再把他家產分了,笑得來不及,別給老子假惺惺來這一套。”

李維正雖爲執法者,但不學法不懂法,他有些着急地道:“要不要我讓弟兄們分頭去追?”

“不用了,有他們家人在就行。”秦典史並不把逃犯放在心上,明朝和現在不同,實行連坐政策,犯法之人跑了,那他的家人就得爲之頂缸,他瞥了肖可兒兄弟和老婆一眼,立刻命手下道:“把人帶走。”

衆衙役一起上前,將肖可兒兄弟和老婆連拖帶攘地抓走了,按照分工,秦典史負責緝捕兇人和查封犯事人家產,這裡面的好處歸秦典史所有,而案發現場善後則是李維正的事情,這裡面的好處則歸他所有,這一直就是不成文的規矩,但今天情況卻有不同,如果是一般貨物,就直接搬到縣衙去了,其中的短少破損也作爲正常損失,而今天留置財產偏偏是一大羣奴隸,男男女女都有,帶到縣衙去,他們要吃喝拉撒,反得倒貼錢,而且管理也不便,萬一死個把人,或者女人被男人吃了豆腐,又是一樁麻煩事。

李維正有些爲難地看了那些奴隸一眼,他對處理這種事情沒有經驗,但王三豹卻是老吏,經驗豐富,他知道該怎麼樣做才能從中拿到好處,縣太爺也能接受,他立刻上前對李維正附耳道:“頭兒,這種事三年前也發生過,當時縣太爺的指示是當場拍賣奴隸,錢款充公。”

李維正沉吟一下,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皆大歡喜,也不傷民,他望着弟兄們期待的眼光,便點點頭對王三豹和張二虎道:“這件事你們處置就好了,我還有點事,要回縣衙一趟。”

衙役們大喜,皆暗贊頭兒體恤下情,這一百多名奴隸至少值上千貫錢,上繳一半就夠了,當然頭兒也少不得要留一份。

李維正調轉馬頭返回縣衙去了,王三豹立刻跳起來大聲叫喊:“官府拍賣贓物,欲購從速啊!”

.......

李維正回官府辦了一些瑣碎雜事,估摸着拍賣應該結束了,他又騎馬回到了小校場,此時已是下午時分,小校場內看熱鬧的人都已散盡,奴隸已拍賣一空,油水也刮過了,王三豹和張二虎正在清點贓款,見李維正過來,王三豹連忙把一包錢遞上前,“頭兒,一共拍賣得款六百四十五貫,都在這裡了。”

他見左右無人,悄悄地將一紙信封塞進他懷裡,豎起一根指頭,意思是一百貫,李維正知道這錢他若不收,手下人誰也不會心安,但他確實不想要,李維正便把信封又遞給王三豹道:“我手中還算寬裕,這兩個月弟兄們跟着我都吃苦了,這錢就分給吃衙役飯的弟兄,大家養家餬口也不容易,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王三豹又是感動又是敬佩,他默默地接過錢,小心地收好了,這時,李維正忽然見小校場奴隸臺上還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不由詫異地問道:“那裡怎麼還有一人?”

“那是個啞子,沒人肯買,本來想搭送賣掉,可這小娘抓着繩子死也不走,弟兄們見她可憐,也就算了,我們準備把她帶回縣衙。”

李維正一催馬到了近前,奴隸臺上果然蹲着一個小女孩,背對着他們,臉埋在膝蓋裡無聲地哭泣,她身體十分瘦弱,看樣子約十二三歲,衣裳破爛,樣子就彷彿一棵豆芽菜。

“頭兒,她只啞不聾,我懷疑是被人用藥薰啞的。”王三豹上前喊了一聲,“小娘皮,我們頭兒來了,他帶你回縣衙。”

小女孩依然在哭,但手卻一把死死地抓緊了繩子,隱隱可見她手上被繩子勒出的道道血痕,李維正見她可憐,心中着實不忍,便對王三豹道:“她的錢我來付,把她放了吧!”

小女孩渾身一震,慢慢地回過頭向李維正看去,她頭髮十分蓬亂,遮住了臉,看不清面容,王三豹連忙道:“放了她就行,用不着頭兒花錢。”

李維正搖了搖頭,取出十貫錢塞進大包裡,對他道:“公事要公辦,咱們不能被人抓到把柄了,放了她,也算是我積點善,你去把帳記了。”

李維正取過小女孩的賣身契,翻身下馬走上奴隸臺,蹲在她面前,他又摸出了二十貫錢,連同賣身契一起遞給她,“租輛馬車回家吧!你自由了。”

小女孩低着頭一動也不動,李維正見她不肯收,不由嘆了口氣,這孩子看來是被嚇壞了,他把賣身契和錢放在她面前,轉身向臺下走去,忽然,小女孩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死死不肯放,李維正看了看那錢和賣身契,便柔聲道:“要不然我派一個弟兄送你回家。”

小女孩還是搖了搖頭,她忽然擡起頭望着李維正,蓬亂的頭髮中,李維正看見了一雙悽婉悲傷的眼睛,充滿了一種無助的絕望,李維正前世雖然談不上錦衣玉食,但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波瀾不驚,偶然見街頭有下跪乞討求助的女學生,雖然模樣兒可憐,可那些人的眼睛裡卻帶着一絲狡黠,和眼前這個小女孩完全不同,他從來沒有見過人居然會有這種絕望的目光,李維正的心被強烈的震撼了,他心亂如麻,竟一點辦法也沒有。

“頭兒,快走吧!衙門要收班了,這錢不能在外過夜的,得去把帳交掉。”王三豹着實有點着急了,錢過了夜可就說不清了。

李維正看了看這小女孩,又看了看天色,只得無奈地對王三豹道:“你先把她帶到我的住處,等我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又對小女孩道:“我還有公事,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等我回來再想辦法幫你,這樣好嗎?”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手慢慢地鬆了,李維正忽然有一種拔腿就跑的念頭,可這念頭一起又被他壓了下去,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失信於一個小女孩。

他回身把錢和賣身契都揣進懷裡,下臺翻身上了馬,剛走了幾步,他忽然又不放心地回頭對王三豹斥道:“人我就交給你了,你小子可別壞了老子的名頭。”

王三豹咧開大嘴笑了,“頭兒要憐香惜玉,小弟當然會成人之美。”

.......

(明初有律令,庶民不準蓄奴,這裡因劇情需要,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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