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九 宣講會
當今天下圖書之府,除了南北兩京之外,就是蘇、杭、徽、建。蘇、杭、徽都是海內大郡,而建陽只是閩北建寧府的一個縣,卻能與其並列,可見其在圖書印刷業上的赫赫威名。
建陽縣裡尤以麻沙、崇化兩坊印書聞名。建陽書特點鮮明,正是價廉物不美。他們用的紙張和刻板遠不如其他印刷重鎮,關鍵就是便宜。
徐元佐要辦的是圖書館,不是藏書樓。明朝的藏書樓也算是一張歷史名片,爲古籍保存做出了巨大貢獻。然而各家的藏書樓都有各種規矩,或是不許外姓上樓,或是硬將家產與藏書樓分割,以保證繼承者是單純爲了這些文明的承載物。
&—?{mnbsp;其中收羅的書自然不會是滿大街的時文選集和通俗小說,大多數都是宋元古籍和歷朝珍本。考慮到宋時古籍在眼下就是論頁稱金,非豪富之家不能立起一座藏書樓。而且藏書樓也不可能對公衆開放,最最寬鬆的借閱條件也得是“故交”。
圖書館作爲公共建設,關鍵就是體量大,方便讓更多的人借書。因此上書籍的質量反倒其次,好差只要能讀就行了。徐元佐不打算將這個圖書館做成個大型閱覽室,要借書卻不需要押金,自然就要身份登記。因此也能掌握潮州乃至廣東一省許多讀書人的人事資料,建立起一個儲備庫。
“樓分三層,用以藏書。再挖一個地下書窖,所有入館圖書,必要抄真一本藏入其中,名爲種子書庫。滄海桑田,可保永存。藏書樓外,另起長屋四座。四方圍建,廊檐溝通,處處要便於讀書。”徐元佐在籌備大會上掛上了找畫師畫的效果圖。
這效果圖仿照北宋宮廷畫院的工筆風格,找了當地幾個著名畫師合力創作,終於按時完成了任務。如今畫壇早已不流行這種風格,不過宋朝的藝術成就實在太高。但凡畫師沒有不看不學的,否則還真未必能滿足徐小財神的要求。
按照潮州的行價,這幅畫能折圖書館書庫的一層樓。
下面聚集一堂的都是真正的財主,也是這回真誠要捐錢的林氏門生。這些師兄們看到畫卷時已經心跳得飛快,顯然小師弟不是個辦“小事”的人,光這一樓四屋配五個院子,加上假山廊檐各種花草,兩千兩能不能辦下來?唔,這還沒算地價呢。
萬幸徐元佐已經將這筆銀子包了。免去了許多人的尷尬。他們雖然願意捐資,但是一口氣就是兩千兩,還是有些膽怯的。這種一擲千金的土豪,絕對是大明王朝非主流的代表,如上海康萇生,華亭徐敬璉。
徐元佐又介紹起借書的規矩,從進門到找書,到在圖書館閱覽。最後借書出門。各個環節都有圖示、說明,就連借書卡的形制都畫了出來。
林克鳴也坐在下面。恨不得徐元佐說一句,他便贊一個。他在聽了徐元佐的設想之後,自己也設計過一個流程,但是與現在徐版的相比,簡直就像是茅廬和樓房的區別。
——簡直無懈可擊!
這麼完美的流程,竟然是一個年輕人。只花了一個下午就規劃出來的。林克鳴真心驚歎,若是人有這樣的頭腦,無論是科場、商場,必然是無往不利的。
徐元佐語速不快,咬字清晰。語法精準,臺下一幫廣東人,本來對官話頗有排斥,結果聽下來卻沒有絲毫障礙。可以說這是他們聽到過的最標準,最容易聽懂的官話了。
徐元佐講完借書流程,道:“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事了。書。小弟以爲,既然此館是爲了方便所有讀書人,其中就涵蓋了剛識字的蒙童,以及學有所成的大師。所以書就該無所不包。咱們可以完全可以不確定書單,有書便買。”
衆人紛紛點頭,表示認同。
“接下來我講講書的分類和檢索。”徐元佐道:“書一上百,要找起來就有些難了。所以重點就是檢索。”
早在永樂時期編纂《大典》的時候,就面臨一個檢索問題。當時《永樂大典》是“用韻以統字,用字以系事”,按照時人修建藏書樓的習慣,用的也是這種。
徐元佐考慮到日後書籍數量越來越多,有些書名一樣,但是內容卻完全不一樣,比如丘長春真人的《西遊記》和吳老的《西遊記》。這種韻字分類就會導致書籍存放混亂,不利於泛讀海選的作者,也不利於學者寫論文找資料——這並不是徐元佐的腦洞大開,他早就有了綜合性大學的規劃,一旦有了大學,論文也就不遠了。
“按照內容分類。以諸子百家分類,創立兩個大類。人文,自然。”徐元佐簡單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學的區別,又在人文之下細分了哲學、史學、文學、地理、法學等一級科目。哲學之下再進一步細分儒、釋、道、法,史學下面有各朝官史、史學理論等等,文學分了時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斷代、國別、體裁細分,時文下面也有程墨、話本、傳奇。
這一項項展開之後,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不過徐元佐無論後面說得多麼令人驚歎,衆人卻始終懷着一個巨大的疑惑:儒家歸於哲學並沒有問題,本來儒家經典就都是孔門十哲等先賢編撰、講解、傳承下來的。然而這種分類,豈不是將儒家與釋家、道家、甚至法家並列了麼!
終於有人打斷了徐元佐的講解:“敬璉,恕罪則個:閣下將孔聖置於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面,並不急着說話。
他還要衆人繼續醞釀一下情緒。如果有人願意站出來說,孔子應當迴歸諸子,那他當然是十分樂意的。雖說王學也是儒學,但是泰州學派在提出人人可爲堯舜的時候,其實已經等於推翻了“孔聖”的聖人資格,將他迴歸於萬世師表的偉大老師地位。其實只要細細思考一下“人人可爲堯舜”這句話。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們只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師,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聖人。只有人缺乏成爲堯舜這等聖人的資質,才需要通過膜拜聖人來獲得補全。
這其實也應該是真正儒生的認識,是哲學與宗教的分野。學識未深的人,總是因爲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創造出了一個儒教。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儒學儒教就像是一根糾纏在一起繩索,相互交織、纏裹、支持、衝擊,無法以片面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結論。
顯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質立場,讓諸子,讓儒學壓倒儒教,乃是最理所當然的選擇,所以纔會有了今天的“瞞天過海”。結果卻被政治敏感度極高的廣粵儒生叫破了,說不定在江南就能混過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見所有人都站在對面。只好笑道:“其實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聖門以四書五經爲提綱,這當然是沒說的。那麼聖人之下,韓柳歐範先賢,周程朱陸諸子,乃至於本朝的碩儒宗師,他們的著述應該與經典同放,還是與諸子並列呢?”
衆人一時釋然:原來是自己着急了,徐敬璉還沒說到聖門的經典安排呢。他們可沒想到自己的小師弟。竟然還是個王學餘孽,而且還是王學餘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書庫之外。設以‘經’部,專門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變不易之真言方能謂之經,選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門檻。此地是爲了讀書所建,終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衆人微微點頭,私下紛紛議論。
徐元佐靜靜等他們說完,方纔道:“好在現在時間寬裕。諸位師兄可以細細討論。我也會請教恩師,看恩師的意見。”
“該當有老師決斷。”衆人紛紛應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節奏,繼續往下介紹。到了自然科學,規模就遠不能跟前面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過數學和天文學還是很給面子。能撐得起來,生物學十分長臉——得益於發達的中醫藥典籍,至於物理化學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時候“私習天文”和“偷渡關”是兩條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沒有用明確的法律文件將天文和天命解綁,不過私學天文者並非沒有。蒙元沒有這種講究,反倒是激發了天文的學習和傳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經不禁止民間私學天文,但是因爲與天命糾纏太久,還是有些敏感。
不過眼下的廣東士子們顯然離朝廷太遠。他們對於儒學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對於天命的問題就很麻木了。這也是國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經深入人心,誰會質疑一個兩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沒有見到阻礙,大大鬆了口氣。只要現在沒問題,以後也不會有問題。萬曆年間歐洲人帶來了數學和天文新知識,士大夫階層可不在意官學還是私學,各個都很起勁。到了崇禎年間修曆書,朝廷甚至設立了三個機構同時修訂:欽天監以傳統曆法修訂;徐光啓主持西法修訂;還有一個民間科學家號稱自己的方法準確性遠勝欽天監和西法歷,所以崇禎同意他享受同樣待遇,修訂一版。最後擇優而用。
可見歷史的車輪只要滾入萬曆時代,就算有人螳臂當車,也是抵擋不了大明開明開放的天文熱潮的。
“愚兄聽說過《化經》,卻不知這‘化學’是否出於此書?若是本乎道家經典,爲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歸於諸子呢?”坐在前排的舉人師兄問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學與道家《化經》並無干係。唔,爲了叫諸位師兄有個直觀的概念,小弟做個實驗,舉個例子。”他之前沒有準備,就想了個最簡單的:點火。
一小截蠟燭,點燃之後拿小手爐覆蓋。手爐裡氧氣燒完了,蠟燭自然就滅了。
這事有些生活閱歷的人都見過。
“這就是化學。”徐元佐道。
衆人啞然。
如果這就是化學,那化學簡直就什麼都不是!
“或者說是化學研究的對象。”徐元佐道:“火從何來?因何而燃?又爲何而滅?我們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間,清濁之氣比例幾何?是清氣助燃,還是濁氣助燃?要解決這些問題,就要靠化學。”
“可這,又有何用呢?”有人問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氣:你們這麼做實在太爲難文科生了!
好在他雖然是文科生,理化素養越是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開創了華夏之基。可以說,沒有火,人與猿猴並無二致,一樣茹毛飲血,能算人麼?時至今日,取火工具越來越多,越來越方便。從最初取來的橙紅色火焰,我們已經能夠通過風箱、暖室、九層丹塔,取出更加灼熱的火焰。諸位師兄,從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進步!這還能說是無用麼?”
衆人聽他這麼一說,紛紛頜首。他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對於技術對於生產力的影響也十分認同——如果真的將技術視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費成本去挖國家牆角,僱傭隱匿官府的匠戶呢!如果說華夏有人對技術手段最爲敏感,肯定就是這些能夠利用技術來生財的人了。
別的不說,潮州作爲沿海要地,海商們的重要進貨市場,一個粗陶碗跟一個精品瓷的價格差距,他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論述?”有人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師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們做好?小弟這些年寫了點粗淺文字,若是師兄有興趣,還請斧正。”
衆人一片譁然:這話分明就在說自己乃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吧?是這個意思吧?
若不是同門師兄弟,恐怕真有人會高喊一聲:將這狂徒趕出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