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流語

殿內輕軟得喃喃囈語,高高低低的節奏,雖是緩的透明,但細細小小的好象是一把玉搔頭,搔得人頭上抽緊。

外面一行宮人聽着若有似無的動靜,指尖便漸漸被穿堂而過的冷風吹的寒涼發顫。

臘月裡的天,寒氣逼人,紛紛揚揚的落了幾天的雪,太皇太后所居延壽宮的長廊更是陰涼至極點,入了其中的小平子公公,匆匆避過的硃紅巨柱,停在了一扇紅楠木的赭色格門前.

裡面的執事盈姑姑的聲音小聲響起--- “太皇太后,小平子說有要緊的事要親稟。”

小平子一想起今天腦海裡要說的話,雙腳只軟得厲害,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裡面雍容聲音一字一句地道:“大冷天,難得他趕着親自過來面稟的事,想必着緊,叫他進來吧!”

小平子低着頭,恭恭敬敬地推門兒進去,但也不知他在裡面說了些什麼,只是愈發靜了,靜得讓人心慌。

他來時已然是黃昏,九蔓蓮照影燭臺被一個接一個地燃亮,殿內通明如晝,鳳羚嘴裡徐徐吐着薰香,霧霧地直把太皇太后籠的陰霾不定,她凝神聽了好一會,才偏頭問道:“查過是誰了嗎?”

小平子的膝蓋已經跪的痠麻,頓了片刻才斟酌地道:“查過了,但不是寧心殿的宮女.”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目光灼灼犀利地望着他,探究的表情卻越來越細。小平子腦子一鳴,緩緩道:“奴才不敢欺瞞太皇太后,只是此事……千真萬確,恐是有內孌作怪.”

好像皇帝的身旁總是跟着一位水秀的內侍,太皇太后記得他的那雙眼睛,黑亮似墨,倒也勾人,只是當時沒往那方面想.

這時她想到永泰宮的皇后雖不是她孃家的人,但到底還是皇后,這頭銜擺在那裡,如果讓別人知道皇后被一位內侍搶了頭籌,她底下的媳婦傅太后豈不是要鬧翻了天.

念及此,太皇太后微皺着眉頭揮揮手道:“沒事,小平子記得讓知道的人嘴嚴點,別的不用多想。”

小平子忙告退,背上的汗迤邐成一片,彷彿是透了水的煙羅痕跡。

隔了不到一個時辰,環佩聲中一干人等走近了延壽宮,翠羽黃蓋下,傅皇后被常貴妃攙扶着下輦,身着茜紅正裝的傅皇后謙和地對着身旁的常貴妃微笑,鑲着金線的鳳袍在宮燈下顯得愈發貴氣.

腳沾地後,傅皇后安靜地睥睨着衆人,鳳袍下的紗裙在腳下漾開,全力綻放着罌粟般的榮耀誘惑.

她卻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常貴妃垂着眼,長長的睫毛下蓋住了一片不以爲然,微揚的脣角一閃輕蔑,卻沒有留下痕跡,仍恭敬地跟在她的背後朝太皇太后寢殿走去。

皇后每一次到延壽宮的請安時太皇太后的眼色總是不冷不淡。

而今晚似乎有所不同,她剛在外邊請安,太皇太后傳出的聲音居然有一縷愉快:“別虛禮了,快進來吧!”

這樣的聲音讓傅皇后有些受寵若驚,忙依言掀簾子入了去。進了去,入目的太皇太后依然斜歪在榻,

她和常貴妃正要屈膝福禮,忽聽外邊傳來內侍尖細拖長的音色:“皇——上——駕——到——”兩人聽後心中皆是一喜.

殿內一干人等,除了榻上的太皇太后,全都面朝外整整齊齊行了跪禮,不多時一雙黃緞雲龍朝靴向她們走去,在離一步之遙後方停下,“皇后平身,愛妃平身!”

說完皇帝自走去太皇太后的塌邊旁,挑了張椅子坐下,手肘撐着託了腮,笑吟吟地瞅着皇后和常貴妃道:“今天人真齊。”

太皇太后淡淡笑道:“冬夜漫長,哀家悶極想叫你們過來陪着玩笑會子.”

她頓了一頓,笑容一斂,又道:“皇上雖是學務纏身,不過沒什麼事兒了還得常去瞧瞧皇后和貴妃,你們年紀都不大,總悶在宮裡也不是個事。到了和暖天兒,三人同出去散散心,說不定皇上的病也好了.”

安和皇帝坐在那,帶一點漫不經心勾着脣角,低言道:“現在天……氣冷,等天暖了再說.”

太皇太后和皇帝說起這些事倒沒什麼,倒是一旁聽的皇后和貴妃聽後雙雙炸開了滿臉紅暈,皆是垂頭不語.

皇后更是親暱地把手輕輕搭在了貴妃的手背上,但貴妃卻悄悄一笑,緩緩地將手抽了出來掩嘴。

天地之間白雪皚皚,嚴冬之末,新月如鉤.

月光透過紅宮燈錯落有致地掛映在廊道,安和皇帝和皇后貴妃站在窗邊上,一同撮米逗着一對五彩斑斕的鸚鸚。上等的無煙炭在薰爐裡噼啪作響,恬淡的安息香情心靜謐,他們三人不時對望微笑,場面看上去其樂融融.

延壽宮的盈姑姑回頭一望,隔老遠就笑了,一迭聲附着太皇太后的耳邊說悄悄話。但太皇太后看着他們三人一起逗着鳥兒的神情,心裡卻是涼生生的,想着皇帝的順從心裡不知怎的隱隱擔憂起來。

但又不知是什麼究竟???

皇城裡強勢的太皇太后;欲與她爭高下的傅太后;不管事的恭太后;病怏怏的安和皇帝——彷彿已經開幕的戲劇,情節在萬物甦醒的春天發展。

祖上武人鐵血開國的血液依舊沸騰在安和皇帝身上,初春時他重拾弓馬箭術,又命人養許多獵犬.

彷彿要和以前病弱的生活做一個告別,連跟在他身邊的內侍也不再是陰柔水秀的溫秀少年,換成了殘留些許雄氣的內侍.

春初的峭雨飄飄灑灑落滿一城,萬物幽幽都快要滲出芽來了。到得午時才又熙暖起來,耐不住圈養了幾天的獵犬在經過御花園時,恰好有幾個進宮的秀女玩蹴鞠,不小心把布球正正好砸到獵犬頭上.

一羣獵犬瞬時炸開掙脫鏈子跑去御花園內尋仇,其中幾隻圍在樹下,衝着拿球爬樹的秀女大吼大叫,那名秀女慘白着臉,顫抖地指着它們不忘示威道:“能耐我何,就不下去……!”

幾個站在高處解除了危險的秀女一旁拍掌鼓勵道:“媛芝,你是人,一定要比狗有能耐.”

還沒來的及分出高下,便聽到一位細長的太監嗓音:“幾位小主失儀了。”

此話一出,秀女們齊齊向他看去.只見太監身後站出一位俊雅出塵的男人,着了一襲銀絲同色紋的蜀錦輕袍,長身玉立,靜佇而漫丰姿.

他雙手負在身後,顯見華貴。勾起的脣角似在饒有興味地觀察着人狗相峙的局面.

此時攀在樹木上的秀女已經捱不住,被圍堵的狗爪劃拉着衣裳,嚇得她驚恐地尖叫,淚眼朦朧中奮力地撲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安和皇帝.

她靠在他的懷裡臉上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瘋狂地往下掉落,雙手死命的抱着皇帝,肩膀聳動着,傷心得好象個被嚇壞的孩童。

過了一會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抱了一個男人,臉上仿似滴出血來似的紅了滿臉,有些孩子氣地怒瞪他,脣也不知是惱得還是羞得,顫顫抖個不住:“剛剛...爲什麼..不救我?...嗚.....嚇死我了...嗚.....”想着向着自己大叫的猙獰狗頭,臉上又是淚如雨下,梨花般楚楚可憐,叫人頓生了幾分憐愛之意。

但是站在他身後的太監尖利的聲音再度響起:“放.......”

康華揮了一揮手,嘴角一縷輕佻的笑容帶着隱隱邪氣,吸引了女人的注意,又令人不由的想退卻;但他眉宇間凝神注視時的眼神卻使人不知不覺中自行跳入陷阱。

“來人啊!把看狗的人全部拖下去杖斃.”彷彿不知人命比逐樂的獵犬還要重要.

正在拖狗的幾個人一愣,隨後臉色都是嚇得雪白,立刻連連磕頭,帶着哭音道:“皇上饒命,奴才們……奴才們往後再也不敢了。”

皇帝恍如不聞,泠泠的風吹起他的袍袖獵獵作舞,臉上沒有一點溫情.

眼見着棍棒下的幾具身體竭盡所能的哀號,徒勞地翻滾.

芝媛見狀忙下跪道:“奴婢知錯了,那狗...那狗沒有嚇着奴婢,饒了他們吧!”

安和皇帝聞言一點點伏下身來氣息擦過她的臉面,帶着淡淡的龍涎香,芝媛見他如此,有些發愣,不小心看到他的瞳孔裡都是自己愕然的樣子。

安和皇帝忽然笑出聲來,道了句:“你知錯了就好。”說話音令人費解地流露出惡作劇成功的快活.

御花園中,一樹梨花初開粉白的花瓣似縈繞着迷霧.

安和皇帝用手輕輕把芝媛扶了起來,鵝黃春衫勾勒出的形秀更勝水蓮,回過神來的美人垂頭但眸中己是一派春光,這時風穿過她柔弱的肩,織進纏纏繞繞的香甜,嫵媚得令人酥了骨頭.

安和皇帝也沒有再說話,一抹淺笑掠過脣角.

當天晚上,內廷傳下聖旨:秀女許媛芝,溫柔淑和,甚得朕意,特封爲正五品嬪.欽此!

這個春天,安和皇帝終於洗脫了不能人道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