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接下來的一週內,馬諾里有點煩惱。這對他來說可不同尋常。他怎樣去追求瑪麗婭呢?她與他在旅途中遇到過的大部分女人都不同。除此之外,在布拉卡,人們認可的男女之間交往的行爲規範和模式與他生活過的那些城市裡男女關係的行爲方式完全不同。在這偏僻的克里特鄉下,每個舉動,每一句話都有人看在眼裡。他在各種場合下見安娜時已完全體會到這一點,雖然他一直很小心,保證不越界,他還是知道自己在玩火。他在安娜身上看到一個女人的無聊與寂寞,她把自己與出生成長的村莊隔開,得到她渴望的地位,出錢請人做原本由她自己忙活的事情。她的地位提高了,卻漂流在沒有友誼的社交空洞裡。以前,對於這樣的女人,馬諾里樂於滿足她。一個女人的眼睛如此飢餓地尋找他的眼睛,張開嘴脣,笑得那麼大方:不理她也太無禮了。

瑪麗婭很不一樣。不僅沒有姐姐想嫁到村外的野心,她似乎根本沒有結婚的願望。她跟鰥居的父親住在一所小房子裡,雖然早就到了適婚年齡,卻一副安於現狀的樣子。馬諾里不想承認,但實際上正是她對婚姻的毫無興趣吸引了他。可是,他有的是時間,他會很耐心,他確信她遲早會被他征服。範多拉基家的男人從不缺乏自信。他們很少想到世上竟會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很多東西對馬諾里都有利。也許最重要的是佛提妮對瑪麗婭隱瞞了關於馬諾里和安娜的流言飛語。這些流傳了好久的故事是從佛提妮的哥哥安東尼斯那裡說開的。五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吻對安娜來說什麼也不是,對安東尼斯卻意味深長,可是被拋卻一邊的感覺還讓他怨恨不已。他瞧不起安娜,她總是懷着邪惡的滿足看着她丈夫的堂弟進進出出。現在艾列弗特瑞亞和亞力山特羅斯常居拿波里,很少來伊羅達,他來的次數更多了。安東尼斯不論何時,只要來海邊的小飯館吃飯,他就會向佛提妮報告。海邊的小飯館已成了佛提妮的家。

“他上週吃中飯時至少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他幸災樂禍地說。

“我不想聽你的閒話,”佛提妮爲他斟上一杯梅子酒,同時粗暴地對安東尼斯說,“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瑪麗婭也聽到這個。”

“爲什麼不行?她姐姐是個蕩婦。難道你以爲她還不知道嗎?”安東尼斯突然厲聲說。

“她當然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以,如果她丈夫的堂弟來看看她又怎麼樣?他們是一家人,爲什麼不可以去?”

“偶爾去拜訪是一回事,一旦天天去的話—即使一家人,彼此之間也沒有這樣頻繁地看望吧?”

“好吧,不管你怎麼想。一定不許讓瑪麗婭知道—也不能讓吉奧吉斯知道。他受的苦夠多了。看到安娜嫁了個有錢人,對他來說可能是最好的事情了—所以你最好還是閉上嘴。我是說真的。安東尼斯!”

佛提妮真是當真了。她重重地把酒瓶摔在哥哥面前的桌上,盯着他。她保護吉奧吉斯和瑪麗婭·佩特基斯就像保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不想讓這些惡意中傷的閒言碎語傷害他們。再說她對此也是半信半疑。自從安娜遇到安德烈斯的那晚開始,她的整個生活發生了鉅變,爲什麼她會冒險拋棄這一切?這種想法難以理解,甚至十分可笑,而且,她還懷着希望,希望馬諾里—安東尼斯下流謠言中的主角,有朝一日會注意到瑪麗婭。在歡慶聖吉奧吉斯的聖徒日午餐以後,瑪麗婭就不停地談論着安德烈斯的堂弟,反覆說着他們在範多拉基家相遇的點點滴滴。

馬諾里好幾次出現在村子裡。由於他與吉奧吉斯的姻親關係,他受到布拉卡男人們的熱情接待。不久他就成爲酒館裡的常客,跟其他人一樣,在酒館的烏煙瘴氣下,玩雙陸棋,給人遞烈煙抽,討論克里特島的政局。即使這樣一個小村子,只有一條通往更小村莊的路,世界時局也是這裡人們最重要的議事話題。儘管希臘大陸上的時勢距離這裡遙遠,還是能燃起他們的激情與怒火。

“都怪人!”裡達基大聲說,一拳砸在酒吧前臺上。

“你怎麼能這樣說?”另一個聲音回答道,“如果不是君主政體,大陸上不會有現在一半亂。”他們就這樣說開了,有時候直說到下半夜。“兩個希臘人,一場大爭吵。”有句諺語這樣說。這個酒館裡,一週中大部分晚上都有二十幾個村民在裡邊坐着,爭吵多得和罈子裡的橄欖一樣。

馬諾里見過大世面,酒館裡其他人沒法比—有些村民甚至沒有去過比伊拉克裡翁更遠的地方,大部分人從沒去過哈里阿—他給爭論和談話帶來了新見解。他小心謹慎,從不吹牛說自己那些偶然的征服,雖然那纔是他旅程中不斷重複的主題。他講的全是意大利人、南斯拉夫人,以及希臘大陸上他們同胞的樂事,娛樂村民們。他的故事很輕鬆,人人都喜歡他,享受他帶給酒館的歡樂。無論何時,爭論稍有停頓,馬諾里就會講上一兩件軼聞趣事。人們聚在他身邊,讓他盡興地講。他講雅典老土耳其人聚居區的故事,羅馬西班牙臺階的故事,貝爾格萊德酒館裡的故事,把大家全給迷住了。他講故事的時候,酒館裡除了排憂念珠偶爾會噼啪響一下外,安靜極了。他根本不用添油加醋,事實本身就很有娛樂性。他短暫的被囚經歷,在地中海上一艘船裡漂流,在南斯拉夫一個港口的后街與人決鬥全是真的。這是一個沒有責任感,起初毫無掛念的男人周遊世界時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說明他狂放不羈,但並非沒有愛心。可是實際上是馬諾里在講故事時,不想讓人覺得他跟吉奧吉斯的女兒不般配,因此有意淡化了他的故事。

即使安東尼斯,以前只要他老闆瀟灑的堂弟一現身就躲在角落裡,現在也不再躲着了,甚至還熱情地招呼他。音樂是他們共同的紐帶,加上他們都有幾年離開了這個省;雖然他們比一起喝酒的頭髮花白的男人要年輕上幾十歲,在某些方面卻比這些長輩們眼界開闊。還是孩子時,馬諾里就學會了七絃琴,在外旅行的那些年,七絃琴陪伴着他,給他安全。有一段時間,那玩意兒是他與飢餓之間的唯一界線。以前他經常靠自彈自唱來掙頓晚飯吃,七絃琴是他唯一沒有賭掉的值錢的財產。這把珍貴的樂器現在掛在酒館後面的牆上,當瓶裡的梅子酒淺了時,他會走過去,從鉤子上取下它,彈奏起來,琴弓把顫動的琴絃發出的樂音送進夜空。

同樣,安東尼斯有支木笛,他的希亞波利,在他離開家的歲月中一直陪伴着他。圓潤的笛音曾在一百多個山洞和牧羊人的窩棚裡迴旋,笛聲安撫着同伴們的心靈,更尋常的是,笛聲幫他們消磨了那些等待觀望的日子。雖然馬諾里與安東尼斯兩個人完全不一樣,可音樂是中立的,沒有貧富貴賤之分。他們兩人在酒館裡能合奏上一個多小時,旋律縈繞,迷住了聽衆。琴聲越過他們飄進敞開的窗內,萬籟俱寂中,也迷住了窗內的人。

雖然人人都知道馬諾里父母擁有巨大財富,但也知道他早已揮霍一空,村民們覺得他跟他們一樣,需要努力工作才能生活下去,他渴望討上老婆成個家也很自然。對馬諾里而言,這種相當安定的生活簡單得也自有其好處。雖然來這裡不可能看到瑪麗婭—這原本是他來這裡的動機—他還是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村子。兒時的朋友一直那樣親密,對家庭忠誠,生活方式幾百年也無須改變,這一切都吸引着他。如果他得到瑪麗婭那樣的女人,或者別的什麼鄉村美女,他的歸屬感就更完整了。然而,除了村裡聖徒日上的慶祝活動外,他很少有正當的機會遇見瑪麗婭。

布拉卡這樣的小村莊恪守的陳規陋習簡直讓他發瘋。雖然他發現沿續至今的傳統正是吸引他之處,可是求婚儀式之隱晦簡直可笑。他知道他不能向安娜提起這個意圖,而且,他現在也不怎麼去看她了。他明白如果他想按計劃得到瑪麗婭,他就必須打破這種關係。上次他去的時候,不出他所料,安娜顯得尖刻暴躁。

“好啊,謝謝你來看我。”她尖酸地說。

“瞧,”馬諾里說,“我覺得不該再在吃中飯時候來了。人們開始嘀咕說我工作不盡責。”

“隨便你,”她猛地說,眼睛裡滿是憤怒的淚水,“你跟我的把戲顯然玩完了。我猜你現在跟別的女人玩了吧。”

說着她衝出房間,門在她身後啪的一聲關上了,響聲有如雷鳴。

馬諾里懷念他們之間的親密,還有安娜眼中的火花,可是他得準備付出代價。

從那以後,家裡沒人爲他準備飯菜,馬諾里經常去伊羅達或布拉卡的小飯館吃飯。每個禮拜五他會去佛提妮的飯館,她和斯蒂法諾斯已經從他父母手中把它接管過來了。七月的一天,馬諾里坐在那裡望着大海那邊的斯皮納龍格。那座島,形狀像個半淹沒在海里的大雞蛋,熟悉得他很少想到它。與其他人一樣,他偶爾很好奇,那邊會是什麼樣子呢?可是他不會在那上面糾纏過久。斯皮納龍格就在那邊,那不過是一塊住着麻風病人的岩石而已。

一盤小小的黑棒鱸端上來,擺在馬諾里面前,當他用叉子戳着一條條魚時,眼睛突然看到了什麼東西。在昏暗中,一艘小船從島那邊突突地划過來,小船劃過黑黑的海水時,留下一帶寬寬的三角痕跡。船上有兩個人,當船駛入港口時,他看到其中有一人長得很像瑪麗婭。

“斯蒂法諾斯!”他叫道,“跟着吉奧吉斯的是瑪麗婭嗎?你們很少看見一個女人出海打魚,是嗎?”

“他們不是去打魚,”斯蒂法諾斯回答說,“他們是運送貨物去麻風病隔離區。”

“噢,”馬諾里說,慢慢嚼着,若有所思,“我猜總得有人做。”

“吉奧吉斯多年來一直做這個。比打魚掙錢—也更有保障。”斯蒂法諾斯說,把一盤炸土豆放在馬諾里桌上。“可他主要是爲了—”

佛提妮一直在周圍走來走去,看談話往哪說。她知道斯蒂法諾斯不是故意這樣做,他可能忘了吉奧吉斯不想讓範多拉基家的人知道伊蓮妮死於麻風病的悲慘事實。

“給你,馬諾里!”她拿着一碟土豆塊衝過來,“剛剛出鍋的,加了咖喱。我希望你愛吃。你能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嗎?”

她拖着丈夫的手把他拉到廚房。

“你得小心點!”她警告,“我們都得忘掉安娜和瑪麗婭的母親在斯皮納龍格待過。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知道她們沒什麼值得羞愧的,可是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可能不這樣看。”

斯蒂法諾斯一臉難爲情的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有時候腦子忘了,如此而已。我真的有點蠢。”他咕噥着,“馬諾里常來這兒,我忘了他與安娜之間的關係。”

“我考慮的不僅是安娜的地位,”佛提妮坦白地說,“瑪麗婭對馬諾里很有感覺。他們只見過一次,就在安娜家裡,可是她一直不停地提到他,至少是對我不停地說。”

“真的嗎?那個可憐的姑娘也該有個丈夫了,可是我看他有點遊手好閒……”斯蒂法諾斯回答說,“我猜這兒沒多少選擇,是吧。”

斯蒂法諾斯看問題只有黑與白。他理解妻子在暗示什麼,也認識到他和佛提妮可以扮演撮合他們倆的角色。

就在那之後一週,瑪麗婭和馬諾里會面的機會到了。馬諾里那個禮拜五又來了,佛提妮溜出側門,拔腳向佩特基斯家跑去。吉奧吉斯吃過飯,去酒館裡玩他的雙陸棋,瑪麗婭則坐昏暗的燈光下,瞪着大眼睛讀書。

“瑪麗婭,他在那裡,”佛提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馬諾里在飯館裡。你何不下來看看他。”

“我不能。”瑪麗婭說,“我爸爸會怎麼想?”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佛提妮回答說,“你都已經二十三歲了。大膽些。你爸爸用不着知道。”

她抓起好朋友的胳膊。瑪麗婭拒絕着,可只是微弱的抵抗—她內心渴望着去。

“我對他說什麼呢?”她焦急地問。

“彆着急,”佛提妮安慰她,“像馬諾里那樣的男人們從來不會讓你爲說什麼擔心的,至少不會太久。他有的是話說。”

佛提妮沒說錯。當她們一來到飯館,馬諾里登時掌握全局。他沒問瑪麗婭爲什麼來這裡,而是邀請她坐到他這桌來,問她自從上次分手後她都做些什麼,她父親現在怎麼樣。然後,比一般男人在這種場合下要大膽,他說:“聖尼可拉斯有家電影院新開業。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嗎?”

瑪麗婭因再次看到馬諾里而興奮得臉通紅,聽到這句話,她的臉更紅了。她低頭望着膝蓋,無法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最後她說,“可我們這裡真的不興這樣……和一個幾乎不認識的人去看電影。”

“嘿,告訴你,我還會請佛提妮和斯蒂法諾斯一起去。他們就是同伴。我們禮拜一去吧。那天小飯館正好休息,不是嗎?”

結果,在她明白過來之前,在她有時間着急之前,在她想找出反對理由之前,日期已定好了。就在三天後,他們四人一起去聖尼可拉斯。

馬諾里的舉止無懈可擊,他們的出遊成了每週的大事。每個禮拜一,他們四人會在晚上七點左右出門,整個晚上看最新上映的電影,然後吃晚飯。

吉奧吉斯很高興看到這個英俊迷人的男人追求他女兒,遠在他女兒認識他之前好幾個月,他就喜歡馬諾里了。但這是很現代的舉動—在任何形式的正式約定定下來之前就一起外出遊玩—畢竟,他們是在朝一個更開明的時代前進,瑪麗婭有人陪着,這能擋住村裡老婦們責備的嘀咕聲。

這四個人彼此很喜歡在一起,布拉卡之旅改變了他們原本單調的日常生活。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充滿歡笑,馬諾里的笑話和滑稽舉止常常讓他們笑彎了腰。瑪麗婭開始放任自己享受起白日夢來,她想象着下半生都能對着這張線條清晰的英俊面孔,那張臉因爲生活和笑得太多而滿是皺紋。有時當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時,她感到脖子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手掌也潮溼了。即使在溫暖的夜晚,她也能感到自己在不自覺地哆嗦。被人這樣哄着逗着真是新鮮的體驗。馬諾里從她餘生裡蒼白的背景中突顯出來,是多麼明亮的安慰啊!有時候她很好奇,他究竟能不能對什麼事情認真。他興高采烈,感染到周圍每個人。瑪麗婭從未享受過如此無憂無慮的快樂,慢慢以爲這種心情愉悅便是愛情。

然而,一直以來讓她良心不安的,便是如果她結婚,父親會怎樣。大部分婚姻都是姑娘離開自己的家,與丈夫的父母住在一起。顯然,在馬諾里這兒不會這樣,因爲他早就沒了父母,可同樣不可能的,是他搬過來住進他們在布拉卡的小房子。以他的身份,那是難以想象的。這個問題在她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盤桓,她甚至都不去計較,馬諾里到現在都還怎麼沒吻過她。

馬諾里現在表現得最好,他早就想好了,規規矩矩纔是得到瑪麗婭的唯一辦法。他有時候覺得十分可笑,以前在國外時,雙方還沒交換姓名,他就可能帶那姑娘上牀了,而在這裡,他和瑪麗婭一起幾十個小時了,卻還沒碰過她。他對她懷着強烈的,可等待美妙而新鮮。他堅信耐心會得到回報的,等待只會讓他更想得到她。在他們開始交往的頭幾個月裡,他凝視着她被烏黑的秀髮包圍着的蒼白的鵝蛋臉時,她會害羞地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然而,一段日子過後,他發現她越來越大膽,敢迎着他的眼光看回來。如果他貼近點看,他能滿意地看到她美麗的脖頸上脈搏加速跳動,美麗的五官綻放出微笑。如果他現在佔有這個處女,他知道他就得被迫離開布拉卡。雖然過去他已奪去過幾十個女孩的貞操,他也不能玷污可愛的瑪麗婭,更重要的是,內心有個聲音在敦促他控制自己—他該安頓下來了。

安娜呢,在遠處嫉妒地看着,恨恨不已。自從吉奧吉斯和瑪麗婭來吃過午飯後,馬諾里很少來看她了。偶爾有家庭聚會,他也外出避而不見。他怎麼敢如此對她?不久她就從父親那裡得知馬諾里在追求瑪麗婭。那只是爲了激怒她嗎?要是她能向他顯示她真的對此毫不在乎該有多好。然而沒有這樣的機會,因此也沒處發泄這種憤怒。她絕望地儘量不去回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而是脾氣暴躁地忙於日益奢侈的家庭計劃,藉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時她知道布拉卡的一切還在無情地繼續着。可是沒有人能讓她吐露心聲,她體內的憤怒就像高壓鍋裡的蒸汽。

安德烈斯被她奇怪的脾氣弄得很是沮喪,老是追問她怎麼回事,得到的回答卻是別去煩她。他只好任她去。他感到剛結婚時的太平日子,連同她可愛的面容,動聽的話語都一去不返了。現在他一頭扎進莊園事務裡,讓自己越來越忙。艾列弗特瑞亞也注意到這個變化。幾個月前安娜似乎還很快樂很活潑,現在她似乎只會生氣。而安娜天生就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想要尖叫,怒吼,想要撕扯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連根拔起,可是當父親和瑪麗婭有時來看她時,她提都不提馬諾里的名字。

出於某種直覺,瑪麗婭感到她與馬諾里的友誼可能踏進了姐姐的領地,也許安娜把範多拉基家都看成了自己的勢力範圍。爲什麼談起這些情況更糟?她對安娜的痛苦毫不知情,只以爲她的曖昧態度,可能是到現在也沒能懷上孩子惹起的。

二月的一個晚上,那時每週一次的晚間出行持續了六個月,馬諾里到酒吧裡去找吉奧吉斯。這個老頭一個人坐在那兒,讀着當地的報紙。馬諾里走過來,他擡起頭,一縷煙在他頭上繚繞。

“吉奧吉斯,我能坐下嗎?”馬諾里禮貌地問。

“當然,”吉奧吉斯回答說,繼續看他的報紙,“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地方,對嗎?”

“有件事我想跟您談談。我直說吧。我想娶您的女兒。您同意嗎?”

吉奧吉斯仔細疊好報紙,放在桌上。馬諾里覺得等他開口說話似乎等了一個世紀。

“同意?我當然同意!你追求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差不多有半年了—我還以爲你不會開口。你總算說了!”

吉奧吉斯咆哮般的回答掩飾了他對這個求婚的極度快樂。不止一個,而是兩個女兒都嫁入省裡最有影響的家庭。吉奧吉斯絕非勢利之徒,現在兩個女兒的未來都有了依靠,他只有單純的欣慰與快樂。這是當父親對女兒最大的希望了,特別是這樣一個漁夫父親。他透過馬諾里腦後酒吧半掩的百葉窗,看到閃着點點燈光的斯皮納龍格。要是伊蓮妮能分享這一時刻該多好啊。

他伸出手捉住馬諾里的手,片刻間說不出話來。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謝謝您。我會照顧好她,我們也會照顧您。”馬諾里說,完全明白瑪麗婭婚後吉奧吉斯的孤獨處境。

“嘿!我們要你最好的奇科迪亞!”馬諾里朝裡達基大叫道,“我們有事情要慶祝。真是奇蹟。我不再是個孤兒了!”

“你們在談什麼?”裡達基說,拿着一瓶酒和兩隻杯子踱了過來。他已習慣了馬諾里的噱頭。

“吉奧吉斯同意做我的岳父大人了。我要娶瑪麗婭。”

那天晚上酒館裡還有幾個人,在被談論的姑娘還不知情時,村裡的男人們就在爲她與馬諾里的未來舉杯慶祝了。

那晚,吉奧吉斯回家時,瑪麗婭正要上牀睡覺。父親進門後飛快地關上門,把二月的寒風擋在屋外,家裡火燒得暖暖的,瑪麗婭發現父親臉上神色異常。滿臉洋溢着興奮和快樂。

“瑪麗婭,”他說,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臂,“馬諾里向你求婚了。”

有一會兒,她低下頭,痛並快樂着,兩種情緒同樣強烈。她的喉嚨發緊。

“您怎麼回答的?”她小聲問。

“你想要的回答—同意。當然!”

在瑪麗婭的一生中,從未體會過這種混雜的感情。她的心就像一口大鍋,但裡面各種東西抗拒被煮在一起。她胸口一陣陣發緊。這是什麼?難道幸福的感覺就像作嘔?就像她無法想象別人的痛苦一樣,瑪麗婭也想象不出別人對幸福的感覺。她很肯定她愛馬諾里。他的魅力,他的機智,很容易讓人愛上他。可是她整個的未來跟他在一起呢?許多焦慮咬齧着她的心。父親怎麼辦?她立刻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

“太好了,爸爸。太好了。可是您怎麼辦?我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裡。”

“別擔心我。我可以住在這裡—我不想離開布拉卡。我在這裡還有很多事情做。”

“您什麼意思?”她問,雖然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斯皮納龍格。那座島還需要我—只要我還能駕船去那裡,我就要繼續去。拉帕基斯醫生指望着我,島上其他人也是。”

麻風病隔離區依然有許多來往。每月都有新的病人和補給品運送,還有政府撥款翻修的建築材料要運送。吉奧吉斯是整個工程的關鍵。瑪麗婭理解他對這座島的依戀。他們現在很少提起它,可是他們都認同,這就是他的使命,是他與伊蓮妮保持聯繫的方式。

父親與女兒那晚都睡得很塌實,早晨來得越早越好。那天,吉奧吉斯帶着瑪麗婭去範多拉基莊園裡馬諾里的家。那天正好是禮拜天,馬諾里在門口迎接他們。瑪麗婭以前從未看過他的房子,現在這裡成了她的家。她稍一盤算,就發現這裡比他們在布拉卡的家大上四倍,在這裡生活的想法讓她害怕。

“歡迎歡迎。”馬諾里說,這兩個字讓瑪麗婭溫暖,“進來吧,你們都進來吧。外面太冷了。”

那天確實是這年中最冷的一天。暴風雨就要來了,四下裡狂風大作,激起枯葉盤旋,繞着他們的腳踝打着圈。瑪麗婭走進房間的第一印象是沒有光,到處都很凌亂,她一點也不奇怪,只有女傭沒有女主人的房子就是這個樣子。馬諾里把他們領進會客室,那裡稍稍整潔些,繡花蕾絲桌布、牆上幾幅相片多少顯出房間還有人打理。

“我叔叔嬸嬸很快會來。”他解釋道,幾乎有點緊張,接着又轉向瑪麗婭說,“你父親同意我的求婚了。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停了片刻,對他們來說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他雙眼乞求地看着她,片刻間有點疑惑。

“是的。”她終於說。

“她說‘是的’!”馬諾里吼了起來,突然找回了信心。他抱着她,吻着她的手,擁着她轉啊轉,直到她再三求他停下來。跟馬諾里在一起總有驚喜,他的勃勃生氣令她驚歎。這個男子就是一支活生生的開放圓舞曲。

“你要成爲我的妻子了!”他興奮地說,“瑪麗婭,我叔叔嬸嬸正等着再次見你。可是吉奧吉斯,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必須談談有關您的一件重要事情。您願意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嗎?”

馬諾里一如既往,興致勃勃,請吉奧吉斯跟他們住在一起。他想要重建父母最終由子女照顧的傳統生活模式,這最像了。雖然馬諾里知道瑪麗婭想離父親近些,可他沒有與瑪麗婭討論過這事,更沒想到這事的敏感性。

“你真好。可是我不能離開村子。瑪麗婭明白,不是嗎,瑪麗婭?”吉奧吉斯說着,向瑪麗婭求援。

“我當然理解,爸爸。我不介意,只要您想來您就來—不管怎樣,我們會經常去布拉卡看您。”

吉奧吉斯知道瑪麗婭說話當真,他可以盼着她來,而不用擔心失望。她不像安娜,安娜現在幾乎不寫信,也不去看他了。

馬諾里並不真正理解未來岳父對村裡他那老屋的依戀,可是他不打算再追問下去。正在這時,外面石子路上傳來車輪聲,接着是汽車門啪地關上的聲音。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站在門口,馬諾里擁着他們走進來。大家輪流熱情地握手。範多拉基和佩特基斯兩家人幾個月沒有見面了,他們很高興看見對方。亞力山特羅斯—作爲一家之主,有責任開口說話。

“吉奧吉斯和瑪麗婭。很高興,我們再一次歡迎你們走進我們的家庭。我弟弟和他的妻子—馬諾里去世的父母,會像我們一樣爲瑪麗婭成爲我們的侄媳婦而高興。”

這些話出自他的真心,瑪麗婭害羞快樂得飛紅了臉。亞力山特羅斯和艾列弗特瑞亞明白,和安娜一樣,這位新娘也不會有什麼嫁妝,只有一些繡花蕾絲織物讓他們侄子簡樸的家柔和一點。不過他們不會糾纏於這個問題,因爲讓馬諾里娶個本地姑娘,安定下來,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這個結合完全能實現他們對馬諾里父親的承諾,保證他兒子安寧幸福。當這孩子消失去歐洲的那段日子,亞力山特羅斯覺得很失敗。他對伊安尼斯承諾的一切沒能兌現。馬諾里不在的那段時間,亞力山特羅斯大多數時間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到底在哪個國家,可是一旦馬諾里娶了瑪麗婭,他就給束縛在伊羅達了,會一直在這裡幫助安德烈斯管理範多拉基大莊園。

他們五人舉杯互祝身體健康。

“以神的名義!”玻璃杯一齊叮噹碰響時,他們齊聲祝道。

不久他們就談到何時舉行婚禮。

“我們下週就辦了吧。”馬諾里說。

“別傻了!”艾列弗特瑞亞吃驚地反駁道,“你不明白一場大型婚禮有多少準備要作!至少要半年。”

當然馬諾里這是在開玩笑,可是他繼續逗着玩:“我們當然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我們去找牧師。來吧,我們現在就去看他願不願意今天就爲我們證婚。”

馬諾里一半當真。他現在像只老虎等不及享用他的獵物。他腦子飛快地轉着:瑪麗婭,美麗蒼白而堅強,她的頭髮披散在枕頭上;一束月光照在牀上,照亮那完美的,等待着他。整整六個月的等待。我的天啊,他怎麼能等那麼久!

“我們必須儘量按你父母的意願來辦。”亞力山特羅斯說。“要體面!”他補上一句,完全意識到了馬諾里的衝動。

馬諾里看了叔叔一眼。他知道叔叔認爲他需要有人管着,而他,很敬愛亞力山特羅斯,願意迎合叔叔對他的擔心。

“當然我們要辦得體面,”他現在是真心真意地說,“我們要按照規矩來辦。我保證。”

瑪麗婭一得閒,首先衝到佛提妮面前,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

“只有一件事讓我擔心,”她說,“我爸爸。”

“我們會在這裡照看着他的,我父母也會。”佛提妮寬慰她,“好了,瑪麗婭,你也該結婚了。你父親會理解的,我知道他會。”

瑪麗婭儘量讓自己安心,可是她對父親的擔心一直讓她無法得到最徹底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