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布拉卡的居民像往年一樣,爲聖徒日作準備。然而,今年與往年又有不同,他們會與斯皮納龍格上的居民,與這麼多年來一直存在於他們想象中的近鄰一起歡慶這個節日。對有些人而言,那意味着歡迎早已忘記的老朋友回家;對另一些人來說,意味着面對他們深深的偏見,要儘量抑制這些偏見。他們會與迄今爲止未曾謀面的鄰居一起坐在桌前,分享食物。

吉奧吉斯是僅有的幾個知道隔離區真相的人。對大陸上大多數人來說,多年來,由於海那邊有這樣一個機構,他們可以掙些錢,因爲可以爲島上的人提供消費品,現在隔離區即將關閉,意味着他們生意受損。還有些人承認,他們一想到斯皮納龍格被關閉,就覺得如釋重負。海那邊生活着一羣病人,一直令他們擔憂,儘管他們知道這種疾病還不如其他有些病那樣容易傳染,但仍然心生恐懼,就如同害怕黑死病一樣。這些人心裡還是不承認麻風病可以治癒的事實。

還有些人在那個歷史性的晚上,熱切地盼着他們的客人。佛提妮的母親薩維娜·安哲羅普洛斯還懷念着她的朋友伊蓮妮,伊蓮妮的去世讓她悲痛了好些年,看到瑪麗婭重獲自由,她非常快樂。這意味着只有一個悲劇,而非兩個。除了吉奧吉斯,佛提妮比任何人都開心。她就要與她最好的朋友團聚了。她們不用再在斯皮納龍格瑪麗婭昏暗的房間裡相見了。現在,她們可以坐在明亮的餐館臺階上,在太陽下山,月亮出來時,輕鬆地聊着一天發生的事情。

在這個盛夏的八月下午,在餐館廚房裡,斯蒂法諾斯正做着大餐,燉羊肉、煎魚和炒飯,還有酥皮點心和餡餅,爐子上正在烘烤着一盤盤蜜甜的巴克拉瓦①和凱特菲②。這將是以極度奢侈的食物終結所有盛宴的一次超級盛宴。

範格利思·裡達基很喜歡這樣的活動。他享受這與衆不同的一天帶來的融融暖意,也知道那對吉奧吉斯意味着什麼,吉奧吉斯是他的一位話不多的老主顧。他也想到斯皮納龍格上的某些居民可能成爲布拉卡的新成員,人口增加,他的生意也會好起來。裡達基依據每天舊柳條箱裡的空啤酒瓶和空梅子酒酒瓶的數量來判斷經營成功與否,他希望空瓶子的數量也會增加。

麻風病人的感情也和要接受他們的人們的一樣複雜。有些隔離區居民自己也不敢承認,離去讓他們像來這裡時一樣充滿了恐懼。這座小島給了他們意想不到的安全,一些人害怕失去它。有些島民,雖然身上沒有印記,沒有色斑,看不出他們曾得過麻風病,仍戰戰兢兢擔心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正常生活。迪米特里不是島上唯一的年輕島民,這批年輕人除了斯皮納龍格外,對別的地方沒有絲毫記憶。這裡就是他們的世界,外面世界的真實性跟書裡的圖畫差不多,甚至他們每天隔海相望的村莊於他們來說也不過是海市蜃樓。

毫無疑問,瑪麗婭還記得大陸上的生活,雖然她回顧過去覺得那似乎是別人的生活,而不是她自己的。一個在二十多歲的大半時間都是麻風病人的女人會怎麼樣呢?回到大陸後她會不會被看成是老處女呢?她隔着波濤翻滾的海水所看到的全是未知。

斯皮納龍格的有些人在離開前一個月就開始清理東西,仔細包好每一件要帶走的物品。有些人寫信給家裡,告知他們釋放回家的好消息,並收到溫暖的迴音,盼望着受到熱情歡迎。他們知道會有地方可讓他們拿出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鍋、他們珍貴的毛毯。也有些人對即將發生的事不聞不問,繼續過着日常生活直到最後一分鐘,好像一切永遠一成不變。這個八月異常炎熱,強風梅爾特姆把玫瑰吹倒了,襯衣從晾衣繩上給吹飛到空中,像巨大的白色海鷗。到下午,風把一切都制伏了。風並且還繼續敲打着門,弄得窗戶哐當直響,人們睡在關着窗的房間裡,躲避太陽的炙熱。

出發的日子到了,無論人們有沒有準備好,到走的時候了。這次,不僅吉奧吉斯會來,村裡還有六位漁夫也會來。他們終於相信他們不用害怕,也願意幫助人們帶着他們的財產離開斯皮納龍格。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點鐘,人們看見一支小型船隊從布拉卡出發了。

前一天在小教堂聖潘塔雷蒙舉行過最後的儀式,其實人們在那之前好多天就已列隊來教堂點燃蠟燭,默唸經文。他們來這裡表示感謝,同時也作深呼吸以平靜他們顫抖的神經,他們吸進教堂蠟燭醉人而甜蜜的味道,燭光在身旁閃爍,無論這道狹窄的水域那邊的世界帶給他們的是什麼,他們祈禱上帝給予自己勇氣來面對。

老人和病人得到幫助,首先上船。那些天運貨的驢子累壞了。它馱着人們的東西,或是拖着箱子碼得老高的車子,緩緩地往返於地道。碼頭上堆成山的貨物把長期的幻想變成看得見摸得着的離開的現實。直到現在,有些人才相信舊生活真的結束了,新生活就要開始了。當他們走過地道時,他們想象着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聽到心臟在敲打着心房。

克里提斯在布拉卡行使着自己的職責,確保那些還沒治癒的人被小心送回雅典繼續治療。

最後離開小島的幾個人中,有拉帕基斯和瑪麗婭。拉帕基斯醫生要最後清理文件,把所有必要的文件裝進盒子裡。這些醫療記錄爲他的病人提供了“乾淨”的健康診斷,將一直保存在保險櫃裡,直到每個人都過到對岸,到那時,他纔會把它們分發給各自的主人。它們是島民們獲得自由的護照。

瑪麗婭最後一次出了家門,離開這條小巷。她擡起頭看着醫院方向的小山,看到拉帕基斯正一路走下山來,努力護着那些笨重的箱子,於是動身去幫他。她周圍全是倉促離去的痕跡。直到最後一小時,有些人還不願相信他們真的可以離開。有人家裡窗戶沒有閂緊,此刻在風裡砰砰作響;不知誰家的幾扇百葉窗從窗鉤上鬆落,窗簾像風帆一樣繞着窗戶飄揚。小酒館裡茶杯茶碟扔了一桌。學校教室裡,一本書攤開在課桌上,黑板上還有粉筆寫的代數公式。在那些店鋪裡,一排罐子還擺在架子上,好似老闆想着以後某天他可能還要打開一樣。鮮豔的天竺葵種在裝橄欖油的舊圓桶裡,現在已經枯萎了。那些夜晚沒人給它們澆水。

“別管我,瑪麗婭,”醫生紅着臉說,“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

“不,讓我來幫你。沒道理再讓你爲我們把腰折斷。”她說着,拿下一個小一點的檔案盒,“我們全都是健康的了,不是嗎?”

“你肯定是的。”他回答說,“你們中有些人可以走了,要把這段經歷拋在腦後。”

拉帕基斯話一出口便知道要做到這點有多難,他爲自己這種有欠考慮的話很不好意思。他結結巴巴找着想要說的詞,想給她最大的安慰。“一個新的開始。我是這個意思……你可以有個新的開始。”

可是拉帕基斯不會知道,新的開始正好是瑪麗婭最不想要的。它意味着她在島上的生活將被一掃而空。爲什麼他該知道呢,所有這些中最寶貴的東西,要不是她給驅逐到這座島上來,她永遠也找不到。而且,她一點也不想把她在斯皮納龍格上的生活拋下,瑪麗婭想把這些最美好的帶走。

當她最後看一眼這條主街,強烈的不捨之情幾乎令她暈倒。回憶一樁連着一樁在她腦海裡翻滾、交迭、碰撞。她建立的最特別的友誼,洗衣歲月裡的同志情誼,節日裡的慶祝活動,看最新電影的快樂,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她幫助的人帶來的滿足,小酒館裡,雅典人中間的激烈爭論帶來的沒理由的恐懼—其實大多話題與現實生活無關。從當初她第一次踏上這裡到現在,時間彷彿靜止不動。四年前她恨透了斯皮納龍格。那時,死亡似乎也絕對好過在這座島上的無期徒刑,可是現在,她在這裡,片刻間很不想走。還有幾秒鐘,另一種生活就要開始了,她不知道那生活裡有什麼。

拉帕基斯從她臉上讀出了一切。對他而言,生活正要帶來新的不確定,因爲他在斯皮納龍格的工作結束了。他會去雅典,在那裡與麻風病人待上幾個月,他們被送到了聖芭芭拉醫院,還是需要接受治療。可是,在那之後,他自己的生活就要像月亮一樣在地圖上沒有標記了。

“來吧,”他說,“我想我們該走了。你父親一定在等我們。”

他們轉身,走過地道。腳步聲迴響在他們周圍。吉奧吉斯正在另一頭等着。他坐在合歡樹蔭下的矮牆上,大口抽着煙,守候着他的女兒從地道出來。她似乎不會再出來了,除了瑪麗婭和拉帕基斯,島上的人們全走了。像諾亞方舟中的畫面重現一般,連驢子、山羊和貓也被渡到對岸去了。除了這條小船,最後一艘船十分鐘前也已走了,碼頭上現已空無一人。近處,一個小的金屬盒子、一捆信、一整條香菸被丟下了,到處都是這羣人匆忙撤離時留下的痕跡。也許有什麼事耽擱了,吉奧吉斯驚慌地想到。也許瑪麗婭無法離開,也許是醫生不籤她的健康書。

就在這些模糊想法好像要變成令人不安的現實時,瑪麗婭從黑黑的半圓形地道里出來了,向他跑來。她伸開雙手,擁抱他時,吉奧吉斯關於小島的所有其他想法與疑慮通通忘掉了。他感受着她絲一般光滑的頭髮拂過他粗糙的皮膚,他一聲不吭。

“我們可以走了嗎?”瑪麗婭最終問道。

她的東西已經放到船上去了。拉帕基斯首先上去,轉身拉起瑪麗婭的手。她一隻腳踏上了船,就在這一瞬間,她提起另一隻還在石頭地上的腳。

她在斯皮納龍格上的生活結束了。

吉奧吉斯解開他的舊帆船,把它推離岸邊。然後,以他這種年紀難得的機敏,跳上船,掉轉船頭。不久,船離開小島,朝着大陸駛去。他的乘客迎向前方。他們看着船首那尖尖一點,像一支箭,朝目標飛駛而去。吉奧吉斯沒有浪費時間。他還能清楚地看到斯皮納龍格。窗戶黑黑的形狀對着他,像空洞無光的眼睛,它們難以忍受的空虛讓他想起了那些麻風病人,他們結束了被失明折磨的日子。吉奧吉斯突然想起了伊蓮妮,就像他最後一次見她時的樣子,站在碼頭上;那一刻他是那麼的懷念伊蓮妮,連女兒在他身邊帶來的快樂也全忘了。

只有幾分鐘他們就要到岸了。布拉卡的小碼頭上擠滿了人。一些島民受到家人和朋友的歡迎;還有些人被隔絕二十五年後第一次踏上故鄉土地,彼此擁抱在一起。最嘈雜的一隊人要屬雅典人。有些人的朋友甚至同事也從雅典趕來慶祝這劃時代的一天。今晚沒有時間睡覺,明天一大早他們全要開路返回伊拉克裡翁,然後從那裡踏上回雅典的旅程。現在,他們會教布拉卡一兩樣尋歡作樂的方法,那些都是在島上用過的。他們中的有些人是音樂家,那天早晨這些人和當地人已經開始了排練,組成了一支壯觀的管絃樂隊,樂器從七絃琴、魯特琴到曼陀鈴和布祖基琴、風笛以及牧羊人的長笛,無所不有。

佛提妮和斯蒂法諾斯抱着他們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佩特羅斯站在岸邊迎接他們,旁邊是馬特奧斯—他們褐色眼睛的小男孩,他在這興奮氣氛下開心得直跳舞,完全不知道這個日子的重要意義,只是爲空氣中狂歡的氛圍高興不已。

“歡迎回家,瑪麗婭。”斯蒂法諾斯說。他妻子擁抱她最好的朋友時,他退後一步,等着迎接她。“我們都很高興你回來了。”

他開始把瑪麗婭的箱子從船上卸下來,放在他的皮卡車上。到佩特基斯家很近,可是如果手提這些東西走路的話又嫌太遠。兩個女人步行回家,穿過廣場,留下吉奧吉斯繫好他的小船。長條桌已擺好了,椅子也擺成一組一組的。鮮豔的小旗子插滿廣場四邊,快樂地沿着對角線招展。不用多久,晚會就要開始了。

瑪麗婭和佛提妮到家時,斯蒂法諾斯已把箱子卸下來,擺到了屋裡。當瑪麗婭進門時,後脊樑一陣發麻。從她走的那天起,這裡一切都沒變,一切還和從前那樣待在原處,未曾動過:掛在進門的牆上的,還是母親結婚時繡的那件刺繡樣品—寫着問候詞“Kalimera”—迎接着客人,那些盤子還掛在壁爐附近,那套熟悉的花枝瓷盤仍然擺在架子上。她的箱子裡還找得到同套的一些盤子,這套餐具終要團圓了。

即使在這樣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房間裡還是有些陰鬱。所有熟悉的舊傢俱全在原處未曾動過,可是牆壁卻好似吸取了一直縈繞它們的痛苦,散發出父親早些年的孤獨。一切看似相同,一切又與原先大不一樣。

過了一會兒,吉奧吉斯進來,他發現斯蒂法諾斯、佛提妮、佩特羅斯和馬特奧斯以及瑪麗婭全擠在小房子裡,馬特奧斯手裡握着一小束花。終於,他生活中的某些片斷終於粘到一起了。現在他美麗的女兒,他日日夜夜看着的相框中三個女人中的一個,終於站到了他面前。在他眼裡,她比以前更加可愛了。

“好了,”佛提妮說,“我不該待太久—還有很多吃的東西要準備。我們等會兒在廣場見吧。”

“謝謝你們做的這一切。我太幸運了,能回到你這樣的老朋友身邊,還有一個新朋友……”瑪麗婭說着,看了一眼馬特奧斯。他鼓起勇氣走上前來,送給她一束花。

瑪麗婭笑了。自從四年前,在她去檢查麻風病前一週,馬諾里送她花以來,這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小男孩的姿勢感動了她。

半小時後,瑪麗婭換了套衣服,頭髮梳得比鏡子還要亮滑。她覺得準備好了,可以走出門面對布拉卡居民投來的好奇目光了。儘管有些鄰居歡迎她,她知道有人會仔細審視她,尋找疾病的痕跡。他們只會失望。瑪麗婭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有些人因爲疾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會因爲腳瘸而終身跛行,有些不幸的人永遠失明,只能依靠家人。然而,對大多數人而言,感染部位消失了,醜陋的皮膚色斑也淡化得看不見了,以前那些失去知覺的部位重又有了感覺。

瑪麗婭和父親一起走向廣場。

“眼見爲實,”吉奧吉斯說,“你姐姐說她今晚可能會來。我昨天收到她的信了。”

“安娜?”瑪麗婭吃驚地說,“安德烈斯也來嗎?”

“她在信上是這麼說。我猜她想歡迎你回來。”

像任何父母一樣,他渴望一家人團圓,以爲安娜覺得這是彌補她過去幾年的冷淡和疏忽的最好時機。如果他的兩個女兒—而不止是一個—全都回到他身邊,那比什麼都令他幸福。而瑪麗婭,沒想到今晚要與安娜見面。今天的目的是慶祝而非和解:斯皮納龍格上的每一位麻風病人最終都要獲得自由。

安娜正在伊羅達的家裡,在爲布拉卡的晚會作準備。她仔細別着頭髮,小心抹口紅,精確地畫好脣線。索菲婭坐在奶奶膝蓋上,熱切地看着媽媽描畫她的臉,直到臉頰紅紅的像個洋娃娃。

安德烈斯沒理會他母親與女兒,徑直進來。

“你還沒準備好?”他冷冷地問安娜。

“差不多了。”她回答說,對着鏡子整理着重重的綠寶石項鍊,擡起下巴欣賞效果,然後往身上噴了些濃郁的法國香水。

“我們可以走了嗎?”他厲聲說。

看起來安娜對丈夫冰冷的語調渾然不覺,艾列弗特瑞亞卻不然。她對兒子向安娜說話的態度很困惑,以前還從沒聽到過這樣冰冷的語調,也沒見過他這樣怒視她。她想安德烈斯終於對他妻子和馬諾里的親密有所醒悟了。艾列弗特瑞亞以前向亞力山特羅斯提過一次。她發現她錯了。亞力山特羅斯的反應激烈,他怒不可遏,發誓說,如果馬諾里越界,就要把“那個無用的唐璜”轟出去。那之後,艾列弗特瑞亞只好偷偷地擔憂。

“晚安,寶貝。”安娜對小女兒說。索菲婭圓鼓鼓的胳膊伸向她。“要乖一點。”她在索菲婭的前額上留下最完美的脣印後,出了房間。

安德烈斯已經在車裡等候,引擎已發動。他知道妻子爲什麼那般在意她的外表,那不是爲他。

真是非常小的一件事最終讓安德烈斯發現了妻子對他的不忠—他枕頭下的耳環。安娜從來都是上牀前小心取下首飾,放在梳妝檯上一個天鵝絨盒子裡,如果她前天晚上戴着鑲鑽的金耳環上牀,他一定會知道。他從原本一塵不染的牀單裡爬起來時,看到金光在白色牀單上閃閃發亮,他什麼也沒說,可是心一下子涼了。那一瞬間,他的菲羅特摩①,那種讓他成爲男人的榮耀與驕傲受到了致命傷害。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安德烈斯提早回來,把車停在遠處,走了最後五十米回家。看到馬諾里的卡車停在外面,他毫不奇怪。他知道它會在那裡。安德烈斯輕輕打開前門,走進門廊。除了滴答的鐘聲,房間裡一片寂靜。突然,沉默被打破,傳來一個女人歡快的叫聲。安德烈斯緊緊抓住樓梯欄杆,妻子時發出的聲音令他厭惡、噁心。他本能地想一步兩級地衝上樓,衝進臥室,把他們糾纏在一起的四肢扯開,可是有東西阻止了他。他是安德烈斯·範多拉基。他得采取更理智的方法。他需要時間思考。

當瑪麗婭來到廣場,已經是人山人海。她看到迪米特里站在一小羣人中間。還有傑拉西摩·維拉基斯,他是隔離區小酒館的老闆。還有克里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她笑着,簡直認不出她來了。到處都是興奮的嗡嗡說話聲,街那頭有人彈的布祖基琴的微弱聲音也傳了過來。她走進廣場中的那塊空地時,左右都是問候。她碰到一些吵吵嚷嚷的雅典人,他們以聖瑪麗亞或“草藥魔術師”把她介紹給家人和朋友。後者“草藥魔術師”讓她很開心,那可絕非因爲被神化。

最近這幾個小時這般重要,她甚至沒有想起克里提斯醫生。他們沒有說再見,所以她相信他們會再見。只是越快越好。走進密密的人羣時,瑪麗婭心情劇烈地低落下來。他就在那兒,坐在一張長桌前,和拉帕基斯一起。在混亂的人羣裡,她只看到了他,他銀灰色的頭髮在薄暮中幾乎閃着光。兩位醫生在熱烈地交談,終於,拉帕基斯終於擡起頭,看見了她。

“瑪麗婭!”他喊道,站起來,“這是你的好日子。這麼長時間後回家,有什麼感覺?”

還好,並沒人真的等着她回答這個問題,如果真要回答,她可不知道從何說起、從何結束。這時,帕帕蒂米特里奧和他妻子走了過來,還有兩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男人,不用說是他的兄弟。島主想要他的家人見見給他們新生活的人。接下來會有成千上萬的祝酒與乾杯,可是他們想第一個說感謝。

克里提斯往後站,可瑪麗婭能感覺得到他目光的壓力,當拉帕基斯跟帕帕蒂米特里奧們說話時,他把瑪麗婭拉到一邊。

“我能佔用你一點點時間嗎?”他禮貌地問,可是聲音得大得超過人羣發出的噪音才聽得清。“在比這裡更清靜一點的地方。”他加上一句。

“我們可以沿着這裡走下去,去教堂。”她回答說,“我想到裡面點根蠟燭。”

他們離開擠滿了人的廣場,那裡人聲鼎沸,震耳欲聾。當他們沿着空空的街道走向教堂,人羣發出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背景的嗡鳴聲。克里提斯迫不及待,決定採取下一步行動。疾病奪走了這個女人生命中夠多的時間,每一秒似乎都很珍貴,不能失去。他把拘謹的醫生態度暫時拋到一邊,大膽攫住了他。在教堂門口,他轉身面對她。

“我有話要說。實際上很簡單。”他說,“我想你嫁給我。”

這是一聲宣言,而不是個問題。彷彿沒有必要回答。此前一段時間,瑪麗婭腦海裡沒有懷疑過克里提斯對她的愛,可是她命令自己不要幻想這愛有多堅定。過去幾年裡,她一旦發現自己要開始做白日夢了,就立即驅趕它們,生活在沒有幻想的當下更安全,不用擔心失望。

有一刻她什麼也沒說,擡起頭看他,他抓着她的肩膀,兩隻手臂張開。彷彿需要勸說她,他是認真的,他的聲音填滿她的沉默。

“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打動我。如果你不想嫁給我,我會走開,你也不用再想我。”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抓得更緊了,“可是不管是哪種結果,我現在都需要知道。給我一個結果。”

所以這是個問題嘍。她嘴裡乾澀,用盡全力才能重新控制住舌頭。

“是的。”她只能發出這個沙啞的單音節詞,“是的。”

“你願意?”克里提斯似乎很吃驚。這個黑頭髮的女子,他的病人,他覺得很瞭解她,其實還是瞭解太少。她同意嫁給他做妻子。他的臉綻放出笑容,瑪麗婭的臉映出了他的笑容,令人炫目。一開始還不太肯定,接着隨着一陣激動,他吻了她。他們突然意識到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有多奇怪,於是分開了。

“我們得回去參加慶祝。”克里提斯說,他先開口。他的責任感和是非觀念比她更強。“人們可能會想我們去哪裡了。”

他是對的:他們得回去,因爲那晚大家在一起慶祝,第二天就要各奔東西了。他們返回廣場時,舞會已經開始了。人羣組成一個巨大的圓圈,正隨着開放圓舞曲翩翩起舞。甚至連吉奧吉斯也加入進去。以前任何活動從來都是坐在陰影裡的他走上前來,全身心投入到歡慶之中。

佛提妮第一個發現她的朋友在醫生的陪伴下回來,她確信無疑,瑪麗婭的幸福終於來了。這對戀人決定今晚什麼也不說—他們想讓吉奧吉斯第一個知道,聖徒日的醉人氛圍也不適宜他們立刻告訴他這個消息。

跳舞結束後,當吉奧吉斯找到他們時,他只有一個問題問瑪麗婭。“你看見安娜了嗎?她在這裡嗎?”

過去幾年中,他差不多放棄了家庭團圓的希望,可今天團圓在望。他很迷惑,安娜一直不在—畢竟她答應過要來的啊。

“我肯定她會來的。爸爸,她說她會來。”瑪麗婭讓父親寬心,雖然他倆都覺得這些話聽上去是那麼空洞。“爲什麼我們不再去跳個舞呢?”她提議,“您看起來很有活力。”她領着父親走回到人羣中,加入了剛剛開始的舞蹈。

佛提妮忙着把一盤盤食物擺到桌上去。她注意到醫生在看瑪麗婭跳舞,更開心了,她最親愛的朋友找到這麼一個好男人。現在天黑了,風停了,海面上沒有一絲波紋。從無風的下午到現在,溫度似乎沒有下降一度。人們在跳舞的間隙裡坐下來,他們飢渴地大口吞着一杯杯清冽的葡萄酒,許多酒溢出來灑在沙地上。瑪麗婭跳完舞回來,坐在克里提斯身邊。他們同時舉起杯子,默默地慶祝。

這時安娜和安德烈斯差不多到了布拉卡。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他們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安德烈斯想到馬諾里可能恢復與瑪麗婭的訂婚,因爲瑪麗婭現在回來了,當他們到達村子,看見涌動的人羣時,他打破了沉默,很高興能用這個建議刺激一下妻子。

“馬諾里?娶瑪麗婭?除非跨過我的屍體!”她激動地尖叫道。他從未見過她激動成這樣子。現在也不用遮遮掩掩了。“你爲什麼這樣說?”安娜不肯放手。

“他爲什麼不能?他們訂過婚,之前正要結婚。”他嘲弄着她。

“閉嘴,閉嘴!”安德烈斯停車時,她用力地打他。

安娜強烈的反應令安德烈斯震驚。

“我的天!”他咆哮道,躲閃着不讓安娜雨點般的拳頭打到自己,“你愛他,是不是!”

“你怎麼敢這樣說!”她尖叫着。

“說吧,爲什麼不承認,安娜!我不是個大傻瓜,你知道。”他說,試圖控制自己的聲音。

安娜沉默,她的憤怒彷彿瞬間消退了。

“我知道是真的。”安德烈斯說,現在很平靜了,“上個禮拜有一天我回來得很早,他和你在那兒。你們有多久了?……”

安娜現在又哭又笑,歇斯底里。“很多年了,”她語無倫次地說,“很多很多年了……”

在安德烈斯看來,安娜猩紅的嘴脣笑着,彷彿迷失在極樂世界裡。如果她否認,那還能給他個臺階下,可能只是他弄錯了。可是她的承認卻是最大的嘲弄。他不得不阻止她合不攏嘴的大笑。

就在那一瞬間,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槍。安娜看都沒看。她的頭往後仰,項鍊上滾圓的珠子隨着她的笑聲抖動着。她神志不清了。

“我從來沒有……”她喘着氣,因爲說出真情興奮得完全瘋了,“我從來沒有像愛馬諾里那樣愛過誰。”她的話像一記鞭子抽打着他,震裂了周圍的空氣。

廣場上,克里提斯在觀看燃放焰火,第一批焰火升到了寧靜的空中。午夜前每小時會放一次焰火,每一記都會隨着一聲巨響,在空中綻放,星星點點的火花像寶石般灑落到寧靜的大海里。焰火第一輪齊發後是片刻的寧靜,樂隊正打算再次演奏,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聽到傳來更大的兩聲巨響,讓人意外。克里提斯朝天上看了看,以爲又有炫目的火花從天上灑落,可是很顯然,天上什麼也沒有。

廣場附近一輛車裡爆發出騷動。有人幾分鐘前看見有輛車停下來,一個女人趴在乘客座位上。克里提斯開始往那邊跑。片刻之間,其他人似乎驚呆了。這樣的暴力行徑侵入了這個慶祝活動,他們拒絕相信,嚇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們清開了一條路,讓他過去。

克里提斯摸了摸那個女人的脈搏。雖然很微弱,但還有一絲生命跡象。

“我們要把她移走。”他對拉帕基斯醫生說,拉帕基斯站在他身邊。地毯和枕頭神奇地從附近一戶人家拿了過來,兩個男子小心擡起女人,把她放到地下。在他們的要求下,觀看的人羣后退出一塊空地,讓他們救人。

瑪麗婭費力走到前面,看看自己能幫點什麼忙。當他們把那個女人放在地毯上時,她認出倒在血泊裡、被人擁着的是誰。許多人都認出來那女人了,大家一齊驚恐得叫出了聲。

不會認錯她。烏黑的頭髮,豐滿的胸部,穿着裙子浸在血泊裡,晚會上沒有人能爲慶祝活動買得起那麼貴的衣服。是的,毫無疑問,這是安娜·範多拉基。瑪麗婭跪在地毯上,跪在她的身邊。

“姐姐!”她抽泣着低聲對克里提斯說,“我姐姐。”

人羣中有人大聲喊道:“快去找吉奧吉斯!”幾秒鐘之後,吉奧吉斯也跪到瑪麗婭的身邊,默默地流淚,看着他的大女兒,她的生命在他們面前慢慢消逝了。

幾分鐘內全都結束了。安娜再也沒能恢復意識,可是她死去時最愛她的兩個人在她身旁,爲她能得拯救而熱誠地祈禱。

“爲什麼?爲什麼?”吉奧吉斯邊哭邊說。

瑪麗婭知道答案,可她不打算告訴父親。那隻會增加他的痛苦。此時安靜與無知最能幫助他。他不久就會獲知真相。以後永遠縈繞在他心頭的是:就在一個晚上,他剛慶祝一個女兒的回來,卻永遠失去了另外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