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上午的日頭正豔, 潮溼的空氣使得四周的景物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百里屠蘇站在一側,看陽光灑在方蘭生身上,勾勒出那有些單薄的身形, 長長的睫毛低垂着, 被淚水衝得一縷一縷, 眼睛鼻子因爲哭泣的原因有些紅腫。他正皺着秀氣的眉頭, 不時地抽噎着, 那模樣,還真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儘管太陽很毒,方蘭生還是覺得手腳冰冷, 渾身沒有一絲暖意,手心裡溼漉漉的全是冷汗。

他想咒罵想大喊想打架想爭吵想把渾身的精力用完, 想着或許這樣就不會再想剛纔發生的事情。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也以爲他會一直哭泣下去, 可實際上, 也只是一頓飯的功夫。

深吸一口氣,方蘭生用力抹了把臉, 衣料碰到有些腫起的眼睛有些沙沙的疼痛。

撩起外衣下襬跪於地上,他三指指天一字一頓說道:“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有百里屠蘇、紅玉見證,今日琴川方蘭生在此立誓, 有生之年必竭盡所能報此大仇!”

說完, 他狠狠地罵了句, “歐陽少恭那畜生!我、我……”

言語雖然狠厲, 可是百里屠蘇看出他支撐到現在已經是硬提着一口氣。短短一晚的時間, 他好像就改掉了原來讓很多人頭疼的廢話連篇的毛病。

看着方蘭生這樣子,他莫名地有些心疼, 寧願他還是那個說話不經大腦夾槍帶棒最愛胡攪蠻纏掉書袋的毒舌書生。

他知道小少爺極度的愛面子,想到剛纔他在衆人面前被歐陽少恭半抱着又羞又恨的憤怒表情,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來攬住了他。

受到的打擊過大,方蘭生有些脫力,根本不想去考慮百里屠蘇現在的行爲是處於憐憫、原諒還是朋友之間的道義。

疲憊到極點,實在也不想在乎什麼面子裡子,他把全身力氣都壓在身後,自言自語道:“竭盡所能?竭盡所能……”說完自嘲地笑笑,“就算真的竭盡所能又能如何,這天差地別……都說存心有天知,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

方蘭生擡眼向紅玉看去,苦笑道:“你這次可被我連累慘啦。”

紅玉見他這故作輕鬆的樣子,有些疼惜地說道:“猴兒節哀順變。”她別過頭,不忍去看方蘭生強顏歡笑的樣子,“今次只得百里公子與我二人前去青玉壇,晴雪妹子和小鈴兒仍不知情,唯恐不測,你二人先待在此處,紅玉去去就回。”

方蘭生吸了口氣站起來,“還是一起吧,怎麼說也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單獨……”

話沒說完,肩膀就被按住,聽到身後那人乾脆利落地來了一句,“好,還望紅玉多加小心。”

紅玉走後,兩人都沒有開口。

側了側身,方蘭生找了棵大樹斜靠着坐下,閉上眼輕輕說道:“那個,之前,對不起。”

百里屠蘇看到陽光透過樹蔭打在他的臉上,表情裡被斑駁的圖案勾畫得多了些讓人猜不透的東西,不復以往的乾淨純粹。也許,這就是成長的痕跡,只是這成長的代價,委實太大。

“仔細想想,好像有很多地方要對你說對不起。”方蘭生睜眼擡頭,被枝條切割的支離破碎的陽光還是晃得人眼痠,“我以前總覺得你是個悶葫蘆,自以爲多看了幾本書修了幾年佛便可以看通世事,竟然還對你指手畫腳,跟你說什麼‘夢中說夢’,現在自己經歷了這種慘劇,反而還沒有你豁達,想想真是好笑,以前就好像小丑一樣。說得再怎樣瀟灑,不是自己的痛苦當然體會不到。我自小錦衣玉食慣了,有幾位姐姐和老媽寵着,什麼事都不知道偏偏自以爲是,也就是你,若是現在有人這麼對我,我也許早就揮拳過去了。”

百里屠蘇沒有說話,寬大的手掌遲疑了一下放到了方蘭生的頭上,有些笨拙地安撫着,手下的髮絲出奇的細軟順滑。

方蘭生身體有些僵硬,吞吐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問道:“你、是不是在還生氣?那個時候,我……”

百里屠蘇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韓休寧一事還是自己戾氣發作時候的事情,不管哪件,道理上可以理解,可總歸是心中彆扭,但看着對方難得的可憐兮兮的示弱的眼神,最終心中嘆了一聲,嘴上卻淡淡說道:“無妨”

方蘭生見到他這樣,並沒有像往時一樣覺得真的就“無妨”,他知道百里屠蘇心中或許還有心結。

世界頓時複雜了很多,也許這就是長大,這一刻,他覺得成爲大人實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比起你來,我實在是沒用。”方蘭生笑笑,心想若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他是說不出“無妨”那兩個字的。

他又嘆了一口氣,想着也許他這一會嘆的氣比十八年來還要多,“少恭,我是說歐陽少恭,怎麼說呢,我現在心裡很亂。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謙謙君子,‘君子比德於玉,溫潤而澤’就好像爲他量身打造的一樣,我一直崇拜他……”方蘭生遲疑了一下,咬了咬下脣垂眼說道:“仰慕他。”

百里屠蘇擡起的手微微一滯,繼而輕輕抿起脣角,看着他。

方蘭生並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猶自說道:“我不知道是我一直看不懂他,還是他一直僞裝得很好。我當然是憎恨他的,”他語調拔高,捂着胸口擡眼看向百里屠蘇,“可又不止是憎恨,還有什麼我說不清楚,只是這裡現在空落落的,讓人難受。”

遠處寺廟的鐘聲響起,方蘭生隨口唸了句“阿彌陀佛”,他看了看周圍,剛纔逃得慌不擇路,現在應是某個城市的郊區。

正值夏季,周遭一片生機勃勃、鳥語花香。可縱是再花紅柳綠、景物芳菲都好像與他格格不入。

突然,他想起以前看的一齣戲,臺上光彩照人的杜麗娘咿咿呀呀唱着悲春傷秋的戲文,“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野,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野,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想到這裡,方蘭生輕笑了起來。

他輕輕撫摸着身上這件髒得不像樣子的錦衣,“二姐對我很兇,可也最是疼我,我的衣飾都是她親手縫親自挑的,從不假手他人。”

像是回憶起什麼,他微微勾起脣角,“我經常被揪着耳朵教訓得很慘,有時候管教的狠了,甚至想要是能換個姐姐就好了,現在想想還真是不懂事。都說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只恨以前總是躲着她,巴不得跑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如今就算是知道錯了,可也已經來不及了。”

方蘭生說到這裡,鼻子發酸,可再也流不出淚來。

百里屠蘇輕輕拍打着他的肩膀,“我、也是一樣。”

方蘭生突然想起這人在祖洲時說過的關於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心裡頓時輕鬆了很多,這種時候,有個同病相憐的人倚靠,總比那些沒經歷過這些的人的那些無關痛癢的安慰來得安心。

“然終日自責亦於事無補……不如想一下,今後要如何去做。[1]”耳邊傳來的聲音仍是沒有什麼起伏,可他覺得不再冰冷。

“我要報仇。”方蘭生飛快說道,“都說一笑泯恩仇,可我自認做不到那般灑脫,何況,我還有要保護的家人。”

“我也一併一起,聽他的話語,只怕滅族之難與他也脫不了干係!”

方蘭生站起身來,低頭看向百里屠蘇,伸出一隻手,“那我們就同心協力一起對付歐陽少恭,君子一言。”

百里屠蘇順勢拉着他的手站起,又與之擊掌爲盟,“駟馬難追。”

“蘭生哥哥!屠蘇哥哥!”想是紅玉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風晴雪和襄鈴,這兩個女孩子都神色複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知道還有這麼多人關心自己,方蘭生心裡一暖,“我已經想通了,與其自怨自艾哀嘆命運不公,倒不如化悲憤爲力量與歐陽少恭拼個你死我活!”

見他表情不再慼慼然,紅玉知道他是真的想開了,也就長鬆了一口氣,“既已做出決定,那紅玉必將鞍前馬後,祝你們一臂之力。”

“襄鈴也要幫忙!”

風晴雪笑道:“還有我。”

“別別別,”方蘭生連忙擺手,“這次的事情和你們無關,再說實在是太危險,可不能讓你們摻這趟渾水。”

“猴兒這麼說是把我們當外人,瞧不起我們?”紅玉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說道。

方蘭生見她這副派頭,像極了方如沁,想起二姐,心中有點澀澀的,低頭說道:“不、我只是不想你們再出事。”

襄鈴馬上撅起嘴扭着自己的小辮子說道:“蘭生哥哥這樣子好討厭。”

方蘭生想解釋自己實在是不想再讓身邊的人置身於危險之中,還沒開口就覺得地面一震,他勉強站穩後才發現風晴雪已經喚出了那把巨大無比的鐮刀,一手握刀一手叉腰說道:“蘭生和蘇蘇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就該拔刀相助。”

見到她們的反應紅玉笑了出來,“猴兒這般見外,真讓我們傷心,難道是信不過我們的本事?”

看到她們殷切的目光,方蘭生此時竟然生出了一種披肝瀝膽、快意江湖的豪情,撫掌大聲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