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道阻(三)

女真鐵騎越來越近,奔馳中的戰馬口鼻中噴出的霧氣已清晰可辨。對面敵軍集中一點攻擊的打算,如今郭立已看得一清二楚。即將遭到攻擊的龍騎二營第四指揮的三層陣列,在千騎衝陣浩浩蕩蕩的聲勢下,顯得有些過於單薄。

“鄧廣達!”略一斟酌,郭立便喊起麾下大將,龍騎二營都指揮使的名字。

“末將在!”就在郭立身後,一個三十多歲,相貌被亂叢叢的鬍鬚遮蓋的嚴嚴實實的壯漢,在馬上抱拳大聲應道。

“你下去壓陣!”

“末將明白!”

鄧廣達一拱手,聲音中平添了幾絲興奮。跟在郭立身邊,他這個都指揮使僅僅是擺設,他當然願意下去指揮部隊。也不多話,當即帶着他的將旗軍鼓,領着作爲預備隊的騎兵指揮向百步外的陣列後奔去支援。

龍騎二營的三百騎兵這時早已換乘了作戰衝鋒用的駿馬,一聞號令,便跟着營旗直奔向前。在東海軍的野戰部隊的編制中,不論步兵營還是龍騎營,都會有一個爲數三百、用來追擊殘敵或是狩獵遊騎的騎兵指揮。他們所騎乘的馬匹都是當年長生島之戰從完顏婁室那裡奪來的戰馬,在濟州島和蝦夷島牧場的後代。這些能耐苦寒的遼東馬,一色的肩高四尺六寸以上的上等戰馬,比起金人中的精銳騎兵也不遑多讓。

目送着鄧廣達領命而去,郭.立重又望向來襲的敵騎。至今爲止,大規模步騎會戰的經驗,東海軍尚未有過。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心中免不了有些惴惴。尤其是這幾日的暴雪讓他無法隨軍攜帶沉重的野戰炮,而在攻打平州城時,又用光了所有的新式火器。沒有了重型火力,他麾下軍隊的戰鬥力至少下降了一半。若非如此,他早就當頭給那千名女真鐵騎一頓殺威棒,以最猛烈的炮火打斷他們的衝鋒,然後用密集的排槍將他們全數撂倒。可是現在,就只能靠着勇敢無畏的火槍手們,與敵軍正面搏殺了。

就在郭立向鄧廣達下令的時候,.龍騎二營第四指揮的指揮使牛衛,正揹着手昂首站在陣列之後,冷眼看着迎面而來的狂濤巨*。第四指揮的三名主官中,副指揮使已下到陣中,站在第一排直面敵軍。在陣列之後,被一隊近衛護衛着的,只有牛衛和初出茅廬的指揮教導。與用力捏緊拳頭,全身微微顫抖的教導官不同,牛指使的臉上不露半點緊張。

牛衛四十八歲的年紀放在東.海軍中已經是高齡,十二年的軍齡也絕對算得上是老資格,不過斑白的鬚髮和額頭上的皺紋並沒有影響他頭腦的敏銳。無論是指揮能力,還是膽略,他都在水準之上。之所以沒能升上去,完全是運氣不好,十幾年來總是在後方駐守,沒能趕上過一次上規模的戰役。

不過前日他在平州城搶了個先,第一個率隊殺入.城中,破城首功已經穩穩地拿在手裡。而今日若是再能正面擊潰女真鐵騎,那就可算是錦上添花了。對於送上門的功勞,牛衛很是喜歡,不管怎麼說,牛都指總比牛指使好聽得多。

女真騎兵已經進入火槍百步的有效射程,他們身.影已經佔滿了第四指揮全體官兵的視野。套着羊皮手套的食指搭上了扳機,槍管上的準星也已將敵騎套了進去,許多士兵連呼吸都摒住了,但開火的命令卻還沒有到來。

“指使!”年輕的教導官焦急的提醒着牛衛,“已經可.以開火了。”

“慌什麼!等到三十步再說!”

總參謀部曾研.究過火槍兵歷年來在戰鬥中的表現。正常情況下,戰時命中率一般只有平時訓練時的一半。百步的距離,第一輪射擊能打中十幾名敵人就很不錯了。而且直徑八分的鉛彈,在有效射程極限處命中的話,只會讓戰馬變得瘋狂,但三十步內的直擊,卻有一半以上機率能夠一擊斃命。

牛衛很清楚,今天的戰鬥不會有火炮助陣。在沒有火炮的情況下,火槍必須發揮出火炮的殺傷力和震懾力。

說是再等等,其實也不過是幾次呼吸的時間。六七十步的距離,對騎兵來說,眨眨眼就過去了。覆蓋在頭盔下的女真人的相貌,牛衛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嘴裡冒出的臭氣,他似乎也已經聞到。不過他不打算再看下去了,那麼醜的臉,湊得太近可不好。

“開火!”

不帶任何情緒,牛衛平靜地從嘴裡吐出了兩個字,應聲響起的鼓號立刻將他命令傳向陣前。

下一刻,硝煙和槍響便佔據了敵我雙方那區區三十步的空間。

…………

連串暴起的槍響傳入耳中,撒離喝突然發現他的視野一下開闊了,原本擋在他身前的部下紛紛連人帶馬栽倒在雪地中。在他眼前的,是緩緩飄散的硝煙和依然嚴整的戰列。東海人僅僅一次齊射,第一梯隊的騎兵們就整整少了一半。

撒離喝心驚膽戰,因爲他看見垂下槍口退向陣後的僅僅是第一排的敵軍,第二排隊火槍手這時已上前一步,擡起的槍口正瞄準了他。但他胯下的戰馬仍毫不動搖的穿過倒下的騎兵繼續向前。舊時因爲戰馬害怕火藥爆炸後的聲響,女真鐵騎已經吃過很多虧。不過現在,在金**中也裝備了火藥武器之後,經過刻意訓練後的戰馬,已經可以毫不在意的冒着刺鼻的硝煙和雷霆般的巨響進行衝鋒。

但撒離喝的衝鋒便到此爲止。隨着東海軍第二輪射擊的開始,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彷彿連綿的驚雷就在耳邊炸響。當他從一瞬間的恍惚中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與坐騎一起摔在了雪地上。

戰馬的身軀壓在他的左腿上,一陣陣的抽搐。撒離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的愛馬已然無救。頸項處被鉛彈掏出的大洞,將氣管和肌肉都暴露在外面,深處的脊椎也清晰可辨,尚在跳動的心臟正向外**着冒着熱氣的血液,一波接着一波,但已漸漸無力。滾燙的血水匯入雪地,很快就融化了冰雪滲了下去,只留下深深的凹陷。

撒離喝用力挪了挪身子,失去知覺的左腿不知是否已經斷掉,但是他根本沒有工夫去在意。東海軍的第三列火槍兵已開始射擊,他所率領的第一梯隊最後的十幾名騎兵就倒在了離東海陣列不到十步的地方。從三十步到十步,東海軍陣前被火槍鉛彈劃下了一道死線。遍地響起的慘嘶哀鳴給槍聲作着伴奏,騰起的硝煙卻遮不住佈滿了雪地的鮮血殘肢,有人的,也有馬的,如同一幅修羅地獄般的圖景。

後面的人呢!?

撒離喝掙扎的想坐起。用一支最爲精銳的百人隊爲代價換來的短暫的間隙,決不能浪費!只是被死沉的馬屍壓着,他難動分毫。

難道沒趕上?!

撒離喝絕望的望着昏沉下去的天空。就在這時,一道黑影風一般從他頭上飛過,緊接着一陣狂風捲起,狂飆中的戰馬踢起的冰雪幾乎將撒離喝淹沒,近百名騎兵就在他身邊衝了上去。趕在東海軍第一列火槍手再次射擊之前,第二梯隊的百名鐵騎終於突破了伏屍遍地的死線,殺到了東海軍的面前。

撒離喝一把臉上的冰渣抹去,使勁全力撐起身子,望着第二梯隊的背影,咬牙切齒的一聲咆哮:

“給我殺!”

……

“殺!”

第四指揮的火槍手們齊聲大喝,將撒離喝的咆哮徹底掩蓋。

第二梯隊的女真騎手們沒有浪費第一梯隊的犧牲,如願衝到了東海軍陣之前。如果按照過往的經驗,這一仗的勝局現在已然可以鎖定。但東海兵的堅韌卻遠遠超過女真人以往遇到過的任何對手。

正面迎擊衝鋒過來的騎兵大隊,不僅沒有崩毀,反而敢於面對面、臉貼臉廝殺的步兵,他們還是第一次得見。一直以來,認爲東海人只靠着火器耀武揚威而不擅白刃戰的幻想,終於在如林的刺刀面前碰了個粉碎。

面對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只能擡頭仰視的女真鐵騎。東海軍的士兵們配合得極爲嫺熟。每一名女真騎手總會有三四名火槍兵與他對峙,每匹戰馬眼前也都會有一支刺刀在晃着。

一支支黑幽幽的三棱刺刀衝着殺至陣前的戰馬搠去。犀利的刃尖毫不費力的穿透了披在馬匹身上用來防箭的毛氈,直沒進去。一尺多長的刀身在戰馬體內用力擰轉,拔出來時,血水便會帶着內臟的碎片噴涌而出,而戰馬就哀鳴着軟軟倒地。

女真人也在反擊。騎手們踩着馬鐙離開馬鞍站起,對着在眼前晃動的頭盔,將沉重的狼牙棒用力向下揮去。但被刺刀驚到的戰馬往往會使灌入全身力量的猛力一擊砸到空處。

就算砸中了目標,東海兵們頭上戴的那種甚至能當鐵鍋用的頭盔,總是能讓狼牙棒上的鐵釘變成魚鉤,而頭盔的主人卻最多昏倒在地。慣常見的那種把頭盔連着天靈蓋一起血淋淋的鉤起來的景色,今天一例也沒有出現,反倒是被打下馬的越來越多。

落馬的女真騎兵,有許多並沒有受傷。在馬背上生活了半輩子,就算掉下馬,也很輕鬆的就穩穩的站在了地上。他們並不甘心失敗,下馬之後他們的動作也更加靈活。紛紛拔出腰刀,奮力格開搠來的刺刀,嗷嗷叫着衝到還沒來得及收槍的東海士兵面前,用力將刀揮下。

東海兵們絲毫不亂,雙手握緊槍身,左手全力向前一揮,厚重的柞木槍托便狠狠的砸在了女真人的面門上,這樣的招數是東海火槍手用來對付近身敵軍的絕招。千錘百煉的動作將士兵全身的力量都爆發在敵人的臉上,脆弱的顴骨根本不能跟堅硬得用來做海船龍骨的柞木相抗衡。骨裂聲中,牙齒合着鮮血紛紛從嘴裡甩出,有些被砸到太陽穴附近的,甚至眼珠都被從眼眶裡擠了出來。

撒離喝認爲以千騎對三百步兵是以衆凌寡,可實際上,在一定大小的區域裡,能擠進的步兵永遠都多於騎兵。雖然女真騎兵的後續梯隊一支接一支的衝了上來,但被第一、第二梯隊所阻擋,他們只能選擇在後面幹看着,或是改變目標,去攻擊鄰近的火槍陣列,但不論哪個選擇,他們都要承受從兩側射來的槍彈——龍騎二營的第四指揮絕不是孤軍作戰,他們的側翼友軍已經在都指揮使鄧廣達的命令下,對陣前的女真騎兵展開包圍。

牛衛終於放下心來,當女真騎兵趕在新一輪射擊開始之前衝到陣前,他的心就提了起來。雖然面色不改,但背後已被冷汗溼透。不過女真人既然沒有能在第一時間衝破他的陣列,那他們失敗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若是正常對騎兵作戰時的六列橫隊,敵騎根本不會有半點機會靠近陣前。而對付步兵的三列陣形就顯得射速太過緩慢,最終讓女真人鑽了空子。不過他們的幸運也到此爲止。東海軍的步兵都受過對付騎兵的訓練。在日常的訓練中,他們都學會如何使用一根木棒瞄着戰馬的雙眼和頭面戳去,讓戰馬不敢靠近。【注1】

看着蜂擁在陣前的騎兵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鄧廣達感嘆着對面女真將帥的愚蠢。他們根本就沒有發揮出騎兵真正的力量。讓騎兵去衝擊嚴陣以待的步兵戰列,這是在東海的軍事教程中三令五申嚴令禁止的行爲。當年遼南之役的收尾之戰,近衛一營的一個火槍都純以刺刀,便擊敗了與己方兵力相當的金國遼南都統完顏斡魯的親衛騎兵。那場戰鬥,已經成了東海軍事教材中的經典戰例,可是女真人卻好像並沒有把那次規模不大的戰鬥放在心上。

騎兵的戰術應是利用戰場機動力去騷擾敵陣,然後趁隙而進,最後對崩潰的敵軍進行追擊,而不是與步兵硬碰硬。這一點,與宋軍鬥了一百多年的契丹人早已學會,但女真人卻很明顯還沒有吃夠苦頭。

鄧廣達正是當年那個近衛營火槍都的都頭,幾年來積功轉遷爲龍騎二營的都指揮使。由於他的存在,再加上身處北方,要直面女真鐵騎。龍騎二營的訓練中,與騎兵作戰的科目就比其他營頭多了許多,可以說是東海軍中最善於應對騎兵的一個營。

鄧都指本人也時常吹噓,論起對付騎兵,他若是自認第二,東海軍中沒人能當第一。雖然幾乎都是酒後渾話,不過如今的戰局,卻正好印證了他之所言。區區半刻鐘都不到的時間,第一線的女真騎兵已經大半失去了戰力。而擠在後方的騎兵,則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被四面八方飛來的子彈撂倒。

鄧廣達又向後看去,在龍騎二營陣列之後,四丈寬的官道的另一側,以數百輛大車組成的野戰營地已經有了雛形。官道上的行道樹被繩索連起後,就跟大車一起,結成了最外圍的營柵。營地一成,完顏撻懶的算盤就算落了空,陣前的女真騎兵應該也能看得出來。

“時候差不多了!”龍騎二營的都指揮使一指前方。

身後的三百騎兵聞聲而動,蹄聲隆隆,穿過步兵陣列前進包抄後留下的缺口,如同一支鋒利的匕首,直插敵軍的要害。

這是最後一擊。

“末將幸不辱命!”

大纛之下,郭立馬前,神采飛揚的鄧廣達抱拳繳令。在他背後,氣勢洶洶而來的女真鐵騎,在龍騎二營步騎聯合的攻擊下,丟下了一半的人馬,正惶惶的向來處潰逃。

但遠處,數倍於己的敵軍,漫山遍野的黑影,正映在郭立的雙眼中:“戰鬥纔剛剛開始!”

注1:這是十七世紀時,西班牙步兵訓練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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