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山黑水(五)

大宋洪武十四年八月十二。己未。

蹄聲打破了晨霧中的寧靜。一支由百多人組成的騎軍隊伍。穿破淡淡的霧氣,出現在通往高麗西京的官道上。一行騎兵飛速的奔馳着,蹄聲如同重鼓,一聲聲摧人心腑。這時就在他們前方遠處,突然出現了一株倒在路中央的大樹,領頭的一名騎手,提速上前,馬頭一轉,奔上路邊的一座小丘。之後的一衆騎兵也跟着過去,圍在小丘之下,讓丘頂的騎手安安心心的觀察周圍的動靜。

領頭的騎手舉着望遠鏡,來回梭巡。會在道中放下路障,多半就會在附近埋下伏兵。若是不想落到龐涓的下場,聰明一點的軍官就會如他這樣,停下來警惕周圍。

“李官人!賊人沒看到?”提問的是小丘下的一名老者,一口語法蹩腳的漢語,口音濃重,從他身上穿得服飾,再從周圍的人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是個頭領,而且不是漢人。不過這名老者在李官人身前。卻是畢恭畢敬,點頭哈腰,連問話也是低聲下氣。

“有!”李官人低下頭來,方臉、高鼻、虯髯,雙眼有精芒閃爍,利如刀刃。卻是兩個月前,向寧易告別,從桓州南下的李乾。

“多少人?”老者連忙追問。

“三四百!”

李乾又舉起望遠鏡觀察着遠處敵軍藏身的山坳,心中有些訝異。他現在走的路雖然不是從半島西海岸平原上的主道,而是從半島東側的山路中過來。但從遼東南下的六萬大軍已經攻下了高麗西京,位置比他現在還要偏南許多,怎麼會在主力背後突然冒出了早應該被剿滅的敵軍?

高麗多山,道路難行。雖然大宋、高麗交接的國境線有六七百里,但從東北下高麗,主要道路仍只有兩條,一條走鴨綠江口的保州【丹東,那條路靠海,地勢平坦,一直通到高麗國都開城,一條則是走桓州,山路雖是崎嶇,但已經是除了西海道外最好走的一條路了。可是就因爲好走,消息也便傳得迅速,攔道三四百的高麗兵應該也知道了西京的結果。怎麼還有膽量來攔路?!

“三四百……”聽的懂漢語的人們交頭接耳起來,眼光虛虛閃閃,透着膽怯。

“怕什麼!”李乾冷喝一聲,“直接殺過去過去。高麗人不敢迎上來接戰!要是在這裡拖延遲疑,反而會讓那羣高麗殘兵膽子壯起來!”

李乾的命令充滿了自信和不可違逆,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不是在地理學會中的那種學者氣質,也不是與寧易這個老兄弟相會時的灑脫自在,而是一股子厲經風霜而心志不移的精悍。作爲職方司東北房中排名第一的地理學家,李乾甚至有着單人匹馬行走千里北方荒原的經歷。荒野中的猛獸、野人,都無法讓他膽怯半分。被塞外的風刀冰劍磨練了十幾年,李乾早被打造成了一塊鋼鐵。

跟隨在李乾身邊的,是他拿着自己的徽章和腰牌從附近調來一個女真人部落——不過現在東北的女真皆自稱是渤海人,連發型也都變成了漢人的髮髻——這些世代居於山中的部落野人,一個個都是粗壯的漢子,好勇鬥狠,往往一言不合就抽刀殺人。但他們在單身一人的李乾面前,卻乖順的如同一羣小貓一樣。

李乾身後有着大宋的百萬精兵,有一羣虎狼之師盯着,沒有哪個部落膽敢輕犯虎威,反而得恭恭敬敬當祖宗服侍着。他隨身攜帶的一個腰牌,一枚徽章,就是在白山黑水間暢通無阻的通行證。當年他花了三個月時間,沿着混同江。從江口一直走到會寧城,沿途兩千餘里,中間部族無數,卻也是順順利利。

在大宋的四方邊境地帶,隸屬於職方司,勘探當地山川地理的探險家,數不勝數。他們行走在荒野間,從不畏懼險阻。雖然也多有莫名其妙失蹤的時候,不過一旦他們的音訊斷絕。就會引來附近的大宋駐軍來調查。。駐軍的出動,便代表周圍部族的毀滅。只要有個藉口,邊境駐屯軍的將校們,很樂意用部落民的首級來妝點自己的勳表。

任何反抗都被剿滅,活下來的部落都是膽怯而恭順的代表。只要能證明自己的官身,很容易就將他們驅用。李乾今次南下,打仗輪不到他,但在高麗山河間奔走卻是他的工作。李乾已經奉命去高麗東界的走了一遍,確認了敵軍的動向。

高麗國的區劃分爲五道兩界,北方山嶺地帶是東界、西界,屬於邊境。而南方除開城直屬王畿外,則是西海道、交州道、楊廣道、慶尚道和全羅道。如今李乾已經確認了東界再無高麗軍隊,而西界則是南征大軍行軍之路,既然主力已經攻佔了西京,那高麗的北方領土已是盡數落入大宋之手。

但李乾並不知道爲何這裡還有一羣殘兵,不過他並不打算節外生枝。現在離着南征主力的位置只剩二三十里,前面肯定有巡卒遊騎,只要去通報一下就夠了,行營總管府自會派軍來剿殺清洗。

幾名勇壯的騎手打頭護着李乾,一羣騎兵緊跟在身後,繞過攔路的大樹。便大搖大擺的沿着官道向下奔去。而正如李乾所料,埋伏在道邊山坳中的高麗兵都沒一個敢出來阻攔,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走!去長安!”李乾大手一揮,領着衆軍蹄聲滾滾向西而去。

長安,就是如今高麗西京的名字。此城原名平壤,但高麗王欽慕中華文化,將國中的五個地方城市改爲東南西北四京,以開城爲中京,以平壤爲西京。不過這五京並不是按照方位來設立,最北的平壤是西京,而最南的是東京。後世被稱爲漢城,今名廣州的城市位於諸京中央,卻是南京。

只是高麗王提平壤爲西京後,還將城名改爲洛陽,以模仿大宋的稱呼。另外東京改稱開封、南京改稱廣州,直接拋棄了自家的名字。而到了趙瑜重新改訂五京,現今在位的高麗王王楷又有樣學樣,南京易名建鄴,而西京也從洛陽變成了長安。高麗王坐在中京開城,有四京環繞,意yin着統治中華的快感。

李乾帶着百多騎兵繼續奔行,只見着前方的道路漸漸平緩下來,遠遠的看着兩側的山頭上有藍色的旌旗招展。心中自知。西京就要到了。出兵渡江一個月,六萬大軍終於蹭到了高麗西京。雖然以他們的軍力,這段時間足以殺到半島東南角的東京,但朝中的命令是絕對的。大宋對高麗的這一戰,並不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戰爭,而是需要人口。奪占人口目的,是所有人都知曉——但卻沒有人會站出來明說的那一個。

朝中君臣都希望高麗能多撐一陣。若是高麗王王楷投降太早,使得半島早早的成爲大宋的屬地,再想奴役其中的子民,就要冒着一定的道德指責風險。不過若是一直處在戰爭中,處置敵國子民。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

所以最後派出來統領全軍的,並不是岳飛和丁濤這等新生代的名將,也不是郭立、陸賈這兩名老資格的樞密使,卻是以穩重著稱的王貴。在王貴的指揮下,從遼寧路和吉林行省集結而來的六萬大軍,並沒有採用直接在開城登陸、一擊斬首的計劃,而是一步步的從北向南挪過去。

其實這也是因爲時代不同了,若是在過去,就算像殺得向東瀛那般渺無人煙,其實也沒什麼,更不會有人爲死去的異族人民張目。但現在,趙瑜爲天下之主,也要講究一下臉面,一些會給他抹黑的做法,雖然要繼續做,但也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和不受指責的手段。

高麗國王王楷至今沒有投降,一是因爲他不想被分封到南方——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一件事——當年金國被滅,麻逸南島就封了一個女真國,原金虜皇儲完顏斜也爲王,遷了近萬名及時投降的女真族人,但前兩年就因爲疾病疫症在島上死絕了,完顏部因此滅族。同在麻逸的遼國也是一樣,大約死了八成還多,只有耶律大石等少部分人活了下來。現在天下許多人都知道分封不一定是好事。在南洋的封國,也只有面對南海的那些島嶼纔是能夠供屯墾生活的樂土,若是再向南方,那就是真正的瘴癘之地,數年也見不到外人的野人島。

還有一個就是因爲王楷早前派卻的幾支求和隊伍都被亂刀剁碎了,用罈子裝了送回去。宋軍心狠如此,王楷也只能堅定了堅守的念頭。而南征大軍進展的緩慢,更是助長了開城中高麗君臣的自信,都想着拖到冬天,逼得宋人退軍。

不過在高麗君臣等待冬天的這段時間裡,高麗北方是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被蕩平,城鎮也是一個接一個被毀滅,裡面的人們則被押解送到北方的保州,提供給東洋商業協會的奴販們。一切都在順利進展中。進軍速度看似緩慢,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在推進。不過李乾卻在擔心着,下個月地理學會三年一次的全會就要召開了,但以現在的進兵速度,到了冬天來臨時,怕是才能攻到開城。

用自家的腰牌作信物,李乾進了西京城門,他的任務結束,便要向主帥王貴通報一下。而王貴所帶來的一隊異族護衛,則被安置到城外的一處營地中,他們任務已經順利完成,只要李乾沒有用得上他們的的地方,很快就能被髮遣回去。

進城之後,李乾驚訝地發現城中四處掛起了白幡,一些親衛頭盔上的紅纓都被去掉了。他的心一下提了起來,能讓全軍戴孝,就算領軍的王貴病死都不夠這資格。‘是京中哪裡出了事?’

李乾到了行營總管的臨時衙門中,在等待王貴召喚的時候,順手找到一個熟識的參謀,拉過來便詢問。

“是皇后薨了。”參謀聽問,便開口回答。

“蔡皇后?!”

“除了蔡皇后,這天下還有哪個皇后?!”

若是別的嬪妃過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喪儀,的確只有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纔有這個資格。

“昨天消息傳來,今天就把白幡豎起來了。天下一年禁禮樂,軍中戴孝七天。”參謀絮絮說着。

李乾聽着覺得有些不對:“這是太后之儀罷?皇后應該最多三個月纔是!”

“因爲是蔡皇后啊!”參謀翻了翻白眼,“你以爲韓、盧兩位相公敢官家勸照舊例來嗎?”

李乾向那個場景中一想,連忙搖頭。

天下無人不知,蔡皇后與如今的官家是青梅竹馬,糟糠夫妻。自幼相隨,同起於微末,感情非比尋常。除了同樣是自少相伴的陳賢妃外,其他趙瑜新納的嬪妃從無專寵。如今宮中尚存的十四個皇子公主中,皇后有四個,賢妃有三個,加起來就佔了一半。其中皇子有四人,加上夭折的三皇子和五皇子,排行第一到第六的皇子們,就都被蔡後、陳妃兩人佔了。四十年的相濡以沫,一朝失卻,李乾想想也替趙瑜傷心,也難怪官家會下旨要出戰的全軍帶上七天的孝。

蔡皇后是個賢后,從不幹政,同時也爲一些臣子直言犯諫後,向趙瑜勸解。而且天下各地的慈幼局,都有蔡皇后捨得私房錢來支撐。天下受其恩惠着數不勝數。這樣賢德的皇后竟然早早的過世,卻是讓人感嘆。

李乾有些傷感沉默了一陣,突然想起了什麼:“會不會撤軍?!”

“不可能!”參謀很肯定的搖着頭,“都打到這份上了,怎麼可能撤軍!”

“但墨縗用兵到底不祥,下面的士氣怕是要有些……”

“士氣再打折扣也不會讓高麗人佔去便宜,若不是爲了捕捉奴工,我們早就坐在開城內了!”

“可蔡皇后的病逝,若是官家出了……”看到參謀突然投過來的眼神,李乾悚然一驚,立刻住口不敢再說下去。

不過李乾冒出了這麼一句,讓兩人都想起來了,如今的洪武天子也是年過四旬,比起病逝的蔡皇后還大上幾歲。雖然身體一直康健,但已經到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冒出大大小小的病症來的年紀——夏天的時候,蔡皇后不也還是親自去剛剛建起的天妃宮上香還願?那時也沒聽說有病痛纏身。

自古天子少有長壽之人,能活到六旬已是屈指可數。如上古三皇五帝那般,活到九十、一百的,幾千年來都再沒出過一個。就是像南梁武帝蕭衍,能活到八十五才餓死臺城,卻也只是獨一份。

本朝的歷代天子,都沒有一個能活過六旬。太祖皇帝五十歲時駕崩;戾王光義也只活到五十九;昌王恆(真宗)五十五;寧王禎(仁宗)做了四十一年皇帝,卻也只活到五十四。接下來的三個,都沒一個活過四十,其中頤王煦(哲宗)駕崩時甚至只有二十五歲。而就在最近,兩名廢帝——趙佶和趙桓都在麻逸的封地相繼病死,一個還是五十多歲,一個才三十出頭。若是從他們身上推算的話,如今坐在北京城中的官家,怕也是最多隻有十幾年皇帝好做了。

相信這一點,皇帝本人應該比誰都清楚。駕崩前,肯定要將留在朝中的老將都分封出去,而讓新帝將壓在下面的新生代提拔起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是慣例。但新帝登基必有新政,到時候,以開疆闢土爲核心的對外策略,就不知道會不會被改動甚至廢除。

只要洪武朝年號不改,大宋向外擴張的步伐就不會停止。但如今太子據說卻是喜靜不喜動,對如今戰火不絕私下裡頗有微詞。曾經幾次勸諫趙瑜,要休兵止戰,以養民力。只不過被趙瑜訓了回去,甚至將幾個東宮官都換了一遍。

‘若是官家太過傷感,有什麼不測,那大宋可就要麻煩了……’

“在想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將李乾驚醒,擡起眼了,卻見王貴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李乾暗恨自己的腦袋轉的不是地方,竟然在主帥面前又胡思亂想起來了。

岳飛曾有大敗西夏王軍的戰績,兩年前甚至越過大漠,掃平西域,光復隴右。而丁濤這十幾年也是橫掃北方草原,將不服王化的遊牧部落一個個拔出殲滅,且更是霍去病之後,第一個封狼居胥的漢家大將。在他們兩人光輝燦爛的戰績之下,鎮守遼東十幾年的王貴,顯得黯淡失色了許多。鎮守北方,有苦勞而無功勞。功績不足,讓王貴始終跨不過上將軍的門檻,十年來都是破虜將軍這樣的雜號中將,想再多添一枚金星都困難無比。他所受到的評價,也是遠遠比不上岳飛和丁濤。

但王貴站在李乾面前,氣定神閒、凝重如山的模樣,確有十二分的大將氣度。他彷彿一眼看透了李乾的胡思亂想,“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做好眼前的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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