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當府衙外傳來登聞鼓的敲擊聲,往來行走的吏胥都停下腳步,皺起眉頭,看向外面。
後世常說擊鼓鳴冤,好似擊打登聞鼓,只能用來控訴冤情,但實際上並不是,相傳堯舜之時,就有“敢諫之鼓”,凡欲直言諫諍或申訴冤枉者,均可撾鼓上言。
到了宋朝,趙光義在位時有這樣的記載,“京民牟暉擊登聞鼓,訴家奴失母豚一,詔令賜千錢償其值”,一個百姓擊鼓居然驚動了皇帝,爲的還是丟失了一頭老母豬的小事,最後趙光義下令賜給這京師百姓一千錢,補償他丟失的母豬。
這件事的真實性估計是有的,但背後的底層邏輯,基本上是一種政治作秀,表現出賢明君主執政時期,登聞鼓有上達民情、監督官僚的作用。
想來也知道,真的是爲了小事就敲鼓,那官府衙門一天到晚也別幹事了,整天聽敲鼓便是。
這種上訴的方式,必定是擺設大過實際,真正想要解決問題,找牙人寫好訴狀,再準備一筆費用收買吏胥,讓自己的述求儘快傳到刑房官員的手裡,纔是正途。
某位書吏恰好經過,很厭惡這種不懂規矩的小民,但吸取了之前劉從廣案件的教訓,快步往裡面走,誰知道這回敲鼓的漢子主動撲了過來,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求官人爲我等作主啊!鬼……鬼……我們被冤魂惡鬼纏上了!”
書吏聽了,臉色倒是緩和下來,原來是愚民的恐懼,而不是又有哪家外戚紈絝出來禍害人了,輕描淡寫地道:“哪兒的地啊?寫狀紙吧……”
那嚇得臉色慘白的漢子顫聲道:“榆林巷……那裡有鬼宅……三年未破案……有女鬼在飄……”
“榆林巷?”
書吏面色立變。
相比起官員最長三年一任,權知開封府更是一般幹不到兩年就會調任,他們這些衙門的吏胥,往往一干一輩子,然後父終子及,宋朝還好一些,吏胥有進補爲官員的可能,到了後面明清,吏胥無法科舉,社會聲譽又低下,就乾脆誕生了吏胥世家,兩三百年代代相傳,最終嘉慶乾脆說“本朝與胥吏共天下”……
現在共天下的是士大夫,但衙門吏胥依舊把持着最基層的行政權力,同樣他們對於過往的隱秘亦是一清二楚,滅門兇案的血腥,前任推官的下場,仵作帶着徒弟匆匆歸鄉,還有上官的諱莫如深,都證明了這其中的兇險,好不容易大家都快遺忘了,爲什麼要舊事重提?
書吏眼神冷了下去,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
正要將這愚民帶下去,做一做工作,冷不防街道對面又衝過來四五個人,紛紛哭訴相同的內容:“鬧鬼!定是鬧鬼!”“連租錢都降了,哪有這等事!”“府衙青天,爲我等小民作主啊!”
“孃的!爲什麼每次都是我撞上這等事啊!”書吏心中大吼,但也知道這般架勢壓不下來了,只能哀聲道:“別拽了……別拽了……隨我入府衙!隨我入府衙!”
消息很快傳入府衙之內。
陳堯諮本在悠閒喝酒,聞言眼睛微眯,將位於刑房辦公的判官和推官尋了來:“三年前的京師滅門案?老夫略有耳聞,具體是怎麼回事?”
王博洋和呂安道沉默着。
前者表情凝重,顯然也聽聞過這起禁忌般的案子,並不願意觸碰禁忌,在考慮怎麼回答。
而後者則是勉強壓抑住激盪的情緒,維持着面無表情。
在片刻的壓抑後,王博洋率先開口:“大府,此案早已平息,鬧鬼之言頗爲荒謬,不如問清詳細,慎重以待……”
這就是要壓。
“王判官所言極是,這是陳年舊案,貿然查探,恐怕會鬧得京師人心惶惶!”呂安道緊接着贊同,卻又有一個轉折:“但京師乃首善之地,京中百姓擊鼓,多人目睹,也不可一味擱置,損了府衙威嚴……”
這就是想查。
陳堯諮心中也在權衡,他並不想貿然管以前的迷案,可也知道此事既然鬧起來了,一味按壓並不穩妥,稍加沉吟後,緩緩地道:“這舊案當年便讓兇手逍遙,已是對不住那慘死的一家人,如今鬧了邪祟,周遭不寧,百姓擊鼓,豈能不聞不問?你們二人帶隊去一趟,好好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線索,若能破案,老夫親自向上爲你二人請功!”
呂安道心頭激動,領命道:“是!”
王博洋無奈,只得領命:“是!”
點了二十多個衙役,浩浩蕩蕩的一羣人來到榆林巷,看着那陽光似乎都照不進的陰暗宅子,王博洋悄悄嚥了下口水,腦海中不知怎麼的,突然浮現出一個年輕士子的身影,看向同僚:“安道,聽說近來你與狄解元往來甚密?”
狄郎君變成了狄解元,這就是頭名的待遇,呂安道答道:“劉府之案後,下官與狄解元確有往來,他才華橫溢,更於刑名一道上極有天賦,所言所行,亦是令下官受益匪淺!”
王博洋突然有些後悔。
劉府一案裡,他也見識到了那位明察秋毫的本事,但並不覺得對方多麼不可或缺。
畢竟劉從廣的女兒能說出真相,還是自己問出來的,就算沒有那人,查到秦氏的院子裡,很可能那小娘子也會那麼做,只不過在具體的證據收集上,確實要麻煩一些。
但現在這京師滅門案一來,腦海中亂糟糟一團,毫無頭緒,倒是懷念起當時條理清晰,按部就班的查案流程了,倘若有那位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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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時,呂安道又補充道:“狄解元最令下官佩服的,還是無半點驕矜之心,即便高中國子監發解試的頭名,仍然在家中一心備考,苦讀聖賢之書!”
王博洋略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好!好啊!”
人家是科舉士子,又是頭名解元,想要提溜過來使喚是不可能了,不得不打消了某些念頭後,這位判官收斂神情,輕咳一聲,對着身後的衆衙役呵斥道:“給本官仔細地搜!不得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
衙役帶着畏懼之色,三三兩兩地應道:“是……”
就在開封府衙帶隊進入榆林巷的時候,巷口的一輛馬車上,車伕目睹這行人的背影,握緊雙拳。
“師父!你看到了麼?爲你滿門報仇雪恨的日子……不遠了!”
駕車的吳景目露激動,又涌起濃濃的恨意,他們費盡心血,又是殘害無辜,又是身首分離,結果不如對方簡單的一手鬧鬼傳聞來得管用?
除了那位幕後的推動者確實厲害外,肯定還有乞兒幫丐首的消極以對:“如此輕易的事情,那七爺吊了我們兄弟整整兩年,爲的就是加重人情,卻耽誤了報仇的大事,以後別給我見到乞兒幫的人,見一個宰一個!”
吳景卻不知道,狄湘靈也是下了血本,自己先散佈消息,然後壯着膽在鬼宅裡飄來飄去不說,還有着周邊宅院的收租權力,配合着降價,纔有瞭如此立竿見影的真實性。
敢住在榆林巷不走的百姓,絕對屬於膽大的,小小的傳聞嚇不到他們,但京師的房租居然會降,那是真的把他們驚到了。
幾個膽大的再去鬼宅那邊一探,看到裡面一道飄的倩影,幾乎是魂飛魄散,再稍加引導,這當地百姓纔會來敲登聞鼓,又遇上一個性情剛直的陳堯諮和與前任推官有深厚交情的呂安道……
種種條件缺一不可,再加上些許運氣的因素,才能讓舊案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
不過這只是第一步。
吳景在巷子外等了許久,終於看到了重新出來的府衙一行。
從爲首的判官王博洋、推官呂安道,到現場勘查的衙役,臉色都很難看,顯然毫無所獲。
吳景難免有些失望,但也並不算多麼意外。
他之所以將希望寄託在開封府衙上,是因爲私下裡實在查不出真相,而官府查案終究光明正大,或許能問出一些新的線索,何況京師終究是天子腳下,一舉一動都有各方關注,只要府衙被逼得出面,應該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現在這種天真的想法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對某人信任。
正想着呢,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片刻後黝黑的師弟悟覺出現,嘭的一下往車架上一坐:“大師兄,剛剛五師弟看到皇城司的人了,他們也關注起了師父的滅門案!”
“皇城司,早晚也殺光他們!”
吳景殺氣畢露地低語一聲:“接下來就看這羣傢伙,是不是如公子所料的那般,自作聰明瞭!”
……
入內內侍省。
聽着屬下的彙報,這幾個月來再也沒看到上司一個好臉色,以致於自己也沒好臉色的賈顯純皺起眉頭:“三年前的滅門案,當時都沒破,現在還想破麼?就因爲幾個賤民敲敲鼓,鬧一鬧,居然還興師動衆?這位陳直閣還真是……哼!”
心裡對於陳堯諮的自討苦吃不以爲然,但他小小一個皇城司勾押,當然不敢說科舉狀元出身,權知開封府的高官壞話,只能提筆迅速記錄下來。
寫完之後,賈顯純看着一份份記錄了朝中百官動向的記錄,又輕嘆一口氣,喃喃低語:“我等這般監察,有用麼?”
皇城司所謂監察百官,目前只有記錄之權,遞上去後也沒見太后有什麼反應,太后就別說了,畢竟是女子執政,被百官盯得很牢,關鍵是先帝在位時,也沒聽說過哪位官員是因爲被皇城司揪出把柄下臺的……
“什麼時候咱們這樣的人,能夠皇權特許,定奪官員生死吶!”
“呵!別做夢了……”
賈顯純給自己的想法下了定論,卻發現手下依舊沒走,不耐煩地道:“你幹立在這裡作甚?”
手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升官加薪的誘惑,低聲道:“勾押,小的就想,這不是三年前的迷案了麼?既然誰都破不了,何不丟給那個都知最厭恨的士子呢?”
賈顯純愣住:“這法子……伱還真別說!”
他站了起來,踱步轉了兩三圈,眼睛越來越亮:“不錯!不錯!京師現在賣得最好的話本,不正是那人寫的?以致於都盛傳前唐神探是狄樑公教出來的蘇無名,本朝神探是狄樑公後人,國子監狄解元麼?呵,好大的名氣,那驚嚇京師百姓的滅門大案,不該由他來破麼?”
手下低笑道:“到時候他破不了……”
賈顯純大笑:“看他還如何得意張狂!哈哈!這是老天在幫我們皇城司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