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雅巷。
定王府邸。
陳堯諮親自帶隊,府衙浩浩蕩蕩二十多人,包括兩名判官,一名推官,十數吏胥,還有獄卒押着魯方,看向緊閉的王府大門,面色肅然之餘,心中又不免有些激動。
裡面的主人,在當今官家登基後,封定王,拜太尉、尚書令兼中書令,徙鎮安、忠武節度使,賜贊拜不名,又賜詔書不名。
何等尊榮!
毫不誇張的講,以這樣的身份與地位,即便害死了貴人,證據確鑿,直指八大王,都是宮中召見,將之喚去詢問一番,最終私下了結。
更別提死的是普通老百姓了,之前京師無首滅門案實在是鬧得太大,連國子監學子都聚衆抗議,纔會有那場風波,卻是可一不可再的。
但現在,事關執政太后與天子生母,王爺也不得免俗,八議制度也護不住他!
當然,表面上這不是衝着八大王來的,而是府上的某位僕人,可任誰都知道,真要把身邊的忠僕定罪了,此番惡毒污衊太后,挑撥太后與官家母子關係的幕後指使者,除了八大王,還能有誰?
反正也是來者不善,衆人直接立於門前,等待裡面有所迴應。
並未等待多長時間,府門緩緩開啓,魏國夫人張氏居然帶着僕婢,親自走了出來。
這位可是趙元儼的正妻,衆人連忙低下頭去,就連陳堯諮都退後一步,拱手行禮:“老臣見過王妃!”
“陳公!”
魏國夫人張氏還禮,眉宇間帶着幾分悽然之色:“府衙此來所爲何事,妾身已然知曉,王爺的病一日重過一日,諸位定要入府打擾嗎?”
陳堯諮道:“職責所在,還望王妃見諒,我等不會打擾王爺,只要尋府上僕從一見便可。”
“那還不是一陣雞飛狗跳?王爺好不容易纔睡下……”
魏國夫人張氏再度懇切地道:“陳公要尋哪一位下僕,妾身讓他去開封府衙受審便是,何必要入府呢?”
陳堯諮依舊是那個語調:“還望王妃見諒,證人並不知僕從在王府內具體擔任何職,傳話恐有遺漏,此事幹系重大,必須要查清問明,還望王妃召集所有下僕,接受審問。”
魏國夫人張氏嘆了口氣,依舊搖頭:“王爺病重,不該受此打擾啊!”
府衙上下眼神交流,以堂堂王妃之尊,出面軟語相求,顛來倒去就是以八大王病重爲藉口,越是如此,心裡越是有鬼!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以堂堂王妃之尊,真要攔在府門前,開封府衙也是絕對不能造次的……
所幸宮中早有安排。
“何事喧鬧?”
眼見王妃親自成爲攔路虎,伴隨着婦人略顯尖銳的聲音傳來,同樣一大隊宮人走了過來。
爲首的宮婦,面容富態,一看便是養尊處優之輩,正是這段時間讓王府上下都視爲夢靨的榮婆婆。
魏國夫人張氏的臉色變了,眼見着這位直直走了過來,來到面前行禮:“老身拜見王妃!”
明明是下人的行禮,卻由於她背後的主子,榮婆婆的舉手投足間,明顯流露出幾分倨傲:“老身今日來喂八大王喝藥,方纔聽得此地似有爭吵,不知所爲何事?”
魏國夫人張氏沉默片刻,輕嘆一聲,不再阻攔:“諸位請吧!”
府衙衆人心中冷笑。
對付王妃,果然還是宮中方便。
榮婆婆的眉梢間,更是流露出清晰的得意之色,又來到陳堯諮面前一禮,笑吟吟地道:“久聞陳直閣剛至公斷,明如青天,今日老身要大開眼界了!”
陳堯諮看了看她,眼神中有股意味不明之色,語氣平靜地道:“此言過譽。”
榮婆婆眉頭微皺,自己來相幫,這位的態度卻似並不友好,這是爲何?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色也冷淡下來,反正她的頭頂上只有一片雲彩,那片雲彩就是當今執政太后,除此之外,是不用看任何人臉色的。
雙方人員匯聚,正式進入王府。
這座真宗當年賜給趙元儼的府邸,富麗堂皇,佔地極廣,在寸土寸金的京師尤其顯得珍貴,有些地方甚至僭越了規制,誰讓趙元儼昔日一直養在皇宮,習慣了天家貴氣呢!
這是對弟弟的疼愛,還是對弟弟的警示,除非去問永定陵裡躺着的那位,現在已經無人可知。
但衆人一路走來,發現此時的王府中,卻有不少地方荒廢了,顯得有幾分冷清,就像是久病的主人,已經無法支撐這個龐大的家。
說實話,如果來者不是府衙和宮中,換成別的臣子,說不定還真會心有慼慼焉,覺得宮裡那位太過狠心,將堂堂趙宋皇族逼迫到這個份上,進而想起前唐武后,是怎麼蹂躪李唐皇室的。
但衆人對之視若無睹,宮中自不必說,她們來喂藥時可霸道了,府衙上下由於前任推官之死,也對這位全無好感,當作完全沒有看到,直直往裡走。
還未到正堂,一位富貴的男子匆匆出現,又攔在面前,憤怒地看了過來:“放肆!誰予你們私闖王府的權力?”
陳堯諮淡然:“原來是大將軍,老夫職責所在,還望見諒!”
來者正是趙元儼的三子趙允熙,宋朝不稱王爺之子爲世子,世子是用來稱呼外國君主繼承人的,如高麗國世子,党項李氏李德明之子李元昊,也能被稱爲世子,而王爺的兒子就是稱爵位或官職。
趙允熙如今任右羽林大將軍,領滁州刺史,陳堯諮便稱對方一聲大將軍,聽起來名頭很大,實則都是宗室虛職。
不過就地位來說,趙允熙在王府還是挺高的,因爲其他的兄弟都不成。
歷史上趙元儼的妻妾生了十三個兒子,只有四個長大成人,其中一個還是不慧,即癡呆,其餘九子皆早卒,如今天聖五年,這位王爺的膝下更是隻有趙允熙能撐一撐門面,其他活着的幾位要麼年齡太小,要麼就是病體纏身。
趙允熙的出現並不意外,但陳堯諮依舊是毫不退讓的態度,這位還要再說,榮婆婆已經上前:“有人污衊當今聖人,陳直閣是來查明真相的,小王爺是要阻撓麼?”
這聲小王爺,讓趙允熙面色數變,終究不敢多言,忿忿一拂袖,卻也不離開,直接跟了過來。
衆人不理他,到了一處寬闊的場地,應是王府中拿來作撲戲或者蹴鞠的地方,陳堯諮停步,對着魏國夫人張氏道:“請王妃將府中下人召集。”
魏國夫人張氏沒有再尋藉口,對着一位管事模樣的僕從道:“將府中上下都召集過來,給陳直閣審訊。”
“是!”
管事汗流浹背地去了。
而榮婆婆則對着麾下的宮人道:“你們也跟上,別讓那些下人粗手粗腳的,驚擾了王爺!”
“是!”
她帶來的內侍和宮婢,心領神會地去了。
顯然,開封府衙負責讓犯人對峙,掌控證據,指認八大王是幕後指使者,宮中僕婢則負責監視王府下人的動向,避免對方做賊心虛,將犯人私藏,妄圖逃脫罪責。
在這樣的配合下,一百多名王府下人很快陸陸續續地出現,聚集到空地之中。
對於王府來說,一百多名下人不僅不多,還顯得有些寒酸,陳堯諮看向魏國夫人張氏,不待他詢問,王妃主動道:“自從王爺病了,越來越認不得人了,有些下人也受不住,便紛紛出了府,未招新的,便是這麼些了。”
陳堯諮不置可否,朱昌聽了暗暗冷笑:“認不得下人?這藉口可不高明!待會兒下人扛不住,指認八大王時,我倒想看一看那張臉,有多麼尷尬!”
藉口確實不高明,但人數少無疑方便找人,兩名獄卒將魯方押了上來,這位重犯一直蒙着眼睛,耳朵也塞上了布,就是爲了不受外界干擾。
此時到了他指認犯人的時候,纔將眼睛和耳朵的布取下,魯方撇頭避開陽光,眯着眼睛適應了好一會,才望向站在面前,一列列侷促不安的人。
朱昌趕忙道:“這些都是王府下僕,你看清楚了,指使你的人是否在其中?”
魯方看了起來:“這一列沒有!這一列也沒有!沒有……沒有……”
兩刻鐘後,仔細將人尋了一遍的魯方連連搖頭,朱昌皺起眉頭:“你仔細看好了,真沒有?”
魯方道:“確實沒有。”
此時榮婆婆倒是再度開口:“下人全在這了麼?老身怎麼覺得,還有幾位貼身服侍八大王的忠僕,沒有出現吶?”
趙允熙臉色變了,魏國夫人張氏的神色也緊張起來:“他們……他們在王爺身邊,等閒離不得!”
“那現在就是離開的時候了!”榮婆婆拍了拍手,笑道:“去,把他們請出來!”
當宮中的人強行闖入內宅,從騎大馬的八大王處,將他身邊的幾個僕從拽過來時,開封府衙上下立刻看向一個人。
在魯方正式指認之前,這個丐首在牢房裡,當然已經大致交代過對方的形貌特徵。
根據魯方的描述裡,與他聯絡之人,身高五尺有餘,貌醜皮黃,頸脖處隱約還能看到有一顆黑痣。
而現在八大王貼身的忠僕裡,正有一位,與魯方之前的供詞頗爲相似,只是穿得有些多,不知道有沒有黑痣。
朱昌大喜,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直接指了過去:“就是這個人?對不對?”
換成後世,指證嫌疑犯有着嚴格的執行章程,要將外界干擾統統排除,朱昌帶有強烈引導性的行爲,會讓結果直接作廢。
但古代沒有這般嚴格,別說朱昌,就連呂安道和王博洋也齊齊看向魯方,屏息凝神,等待着對方的關鍵回答。
“如仕林所言,此案的轉折點,便在這裡了……”
唯獨陳堯諮腦海中浮現出昨日的一場密談,那是屏退旁人後,狄進對於案情的分析。
所以這位執掌開封府衙的老者,首先看向魏國夫人張氏和八大王之子趙允熙,發現兩人頭都微微低着,一時間看不清表情,再望向那個被指認的僕人,發現對方神態很輕鬆,並沒有嫌疑人被指證的緊張感……
陳堯諮的心裡頓時有了數。
“不!不是這個人!”
於是乎,當魯方的回答響起時,陳堯諮便是府衙上下唯一不感到驚訝的人。
其他人呆住了,朱昌更是脫口而出:“你在口供裡描述的明明是這個人,怎麼不是他?”
魯方回答得斬釘截鐵:“確實不是這個人,跟我聯繫的人,身高稍高些,皮膚更黃些……”
“伱!你這!”
朱昌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了,王博洋和呂安道也極度愕然。
而這還不是結束,魯方又突然做出恍然大悟之色:“對了!那人雖然自稱是定王府邸的下人,但我覺得他言行舉止有些不妥,事後跟了上去,發現他偷偷與一位婦人見面,似是受其指使……”
朱昌怔然:“婦人?什麼婦人?你在胡扯什麼?”
魯方自顧自地道:“那婦人當時藏頭露尾,但聲音我還牢牢記得,剛剛就覺得耳熟,現在終於確定了,那人也在此處!”
這回不是朱昌問了,趙允熙突然高聲道:“是誰?誰如此陰險歹毒,污衊我們定王府,要置國朝的王爺於死地?”
一直軟語相求的魏國夫人張氏,也上前一步道:“此事絕不容許,你儘管指認幕後兇手,無人敢堵你的嘴!”
魯方伸出手,直指一個方向:“就是她!”
衆人望向指向的目標,齊齊呆住。
“榮婆婆?”
……
開封府衙。
大牢之中。
婁彥先看着隔壁空空如也的牢獄,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現在的王府中,正上演着一出峰迴路轉的好戲吧?”
四哥藉助審訊的機會,給他傳的,可不僅僅是一句話。
首先,揭露出一個足以動盪國朝的天大秘密,太后要謀害官家的親生母親;
然後,當審訊進行到一定階段,作勢要指認八大王的忠僕;
最後,當開封府衙真正讓他作爲證人,出面指認時,臨陣倒戈,指認太后身邊的貼身宮婢榮婆婆!
不僅是指認,後續還有一系列的證據。
絕非單純的污衊,這個榮婆婆,本身就有大罪,經不起查!
所以婁彥先一開始慫恿吳景,希望這場大案,由狄進來辦。
你狄仕林不是神探麼?不是名動京師,又能高中解元省元,自以爲無所不能麼?
查着查着,最後發現轉了一圈,真的查到當朝太后身上,表情一定萬分精彩吧!
一旦坐實榮婆婆的罪名,正式造成太后與官家的決裂,管你什麼解元省元,都前途無望,說不定第三場殿試都被直接黜落!
就算勉強能中進士,希望朝局穩定的大部分官員也會惡感滿滿,絕不允許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士子有前途可言,直接外放到偏遠州縣,做個小小的縣尉,苦熬資歷去吧!
當然,這是原定的計劃,期間發生了不少的意外……
比如四哥被抓,就是萬萬想不到的,所幸他既然能對自己傳話,也恰好是知道計劃的,如今幾經波折,還是順利地執行下去。
“是我們贏了!你萬萬想不到吧,終究還是我們贏了!哈哈哈……”
“還挺能苦中作樂,你高興啥呢?”
婁彥先越笑越癲狂,哪怕被打也甘之如飴,直到那如噩夢般的聲音傳入耳中,笑聲才戛然而止。
他猛然擡起頭,頓時意識到爲什麼吳景剛剛沒抽自己,原來狄進正站在牢獄外,好奇地看過來。
兩人視線對接。
婁彥先怪叫起來:“你沒去王府?”
“爲什麼要去?我雖然得官家託付,查明此案,也毋須事事參與……”狄進說到這裡,才露出恍然之色:“你很期待,魯方突然倒戈造成的震撼感?不就是證人臨時改口麼,這種事情非常罕見?”
“你是聽到我的笑聲,才勉強猜出來的吧?”婁彥先恨得咬牙切齒:“別故作鎮定了,我就不信,你要是知道他指認誰了,還能泰然處之!”
狄進道:“榮婆婆唄。”
婁彥先瞬間僵住。
狄進道:“你們在此案中,利用了開封府衙對八大王的惡感,上一任推官袁弘靖,就是八大王在幕後指使駙馬施以加害,所以當交代出八大王府上的忠僕,府衙自然願意相信,並且直接上門對峙拿人,結果沒想到你們真正的目標,是給八大王喂藥的榮婆婆……”
婁彥先張了張嘴。
狄進道:“至於真正的目標,當然還是太后,原本區區一個丐首,傳出太后謀害官家生母的消息,旁人都是將信將疑,甚至懷疑居多。但繞了這麼一大圈,最終指認太后身邊的貼心宮婢,那真實感就大增了,偏偏八大王蒙受了不白之冤,肯定不依不饒,開封府衙也騎虎難下,這起案子查到這裡,纔算是徹底震動朝堂,一發不可收拾!”
婁彥先顫抖起來。
狄進總結:“構思巧妙,窮盡算計,我倒是想見一見設計這個局的幕後之人,嗯,遲早會有機會的!你有什麼要狡辯的,說來聽聽?”
婁彥先屁股挪動,緩緩往後退去,遠離這個可怕的對手,努力把哆嗦的身子蜷縮在三木之下,喃喃低語:“狄仕林,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到底是不是人……”
狄進打量他片刻,發現此人固然再度破防,但還沒有徹底崩潰,對着吳景點了點頭,示意再接再厲,然後開始吩咐獄卒:“把邊上幾間牢房收拾出來,接下來會有更多的犯人被關進來的,辛苦諸位了!”
獄卒們喜滋滋地領命:“多虧了有省元公在!俺們累一些也是應該的!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