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禮節之後,趙禎坐在御榻上,衆士子則在內侍的引導下紛紛落座,正式開始考試。
殿試的題目,最初爲一賦、一詩,太宗年間改爲一賦、一詩、一策論。
今科的題目,賦爲《聖有謨訓賦》,詩爲《南風之薰詩》,策論爲《執政如金石論》。
看起來花裡胡哨的,其實大家一聽就懂,都是標準的應試題。
賦的題目,出自宋真宗的一首詩詞,“聖有謨訓,詒謀燕翼。奉天酌祖,萬世維則”,意思聖君有睿智的謀略,賦予萬世的庇佑,這架勢還不明白麼,專門吹皇帝。
詩的題目,出自《南風歌》,相傳爲堯舜所著,“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既讚美,又祈盼,核心思想是上古先賢爲民着想,以民之憂爲己之憂,這架勢不用說,講愛民的。
最後的策論,執政如金石,還算有些意思,可以根據切題的不同,引申出不同的答題思路,不單單是心如金石,意志堅定一種。
當然,往往是這種題目,會讓自忖才高八斗的士子,開始放飛自我,非要寫出與衆不同的文章,讓天子見識自己的才華,結果犯了忌諱,觸了龍顏。
所以此時此刻,就連公孫策都沉下心來,反覆告誡自己不能大意。
這個年代的殿試,並非全部錄取,還是有落選可能的,但這種落選一般情況下是發揮太過失常,亦或是自己作的,踏踏實實答題,千萬要注意忌諱,不自作聰明,即便殿試文采表現得比較平庸,也頂多是名次靠後。
到了這一步,公孫策也給自己定一個目標,保住倒數第三的位置,發揮一定要穩定啊!
如他這般只求榜上有名的不在少數,但也有不少希望進步的,盼着能寫出一篇佳作,即便不高中頭名,最好也能位列前十,讓官家親自閱卷,記住自己的名字。
還有的人則奮筆疾書,求一個快字,通過早交卷,來吸引注意力。
這並非突發奇想,要知北宋初年的殿試,錄取狀元的衡量標準,誰先交卷是一大關鍵。
趙匡胤認爲,士子先能漂亮地答完卷子,就證明士子才思敏捷,因此“每以先進卷子者賜第一人及第”。
由此還發生過趣事,兩個考生同時交卷,文的不成,上演武行,打贏後的成了狀元,被戲稱爲“手搏狀元”。
此人叫王嗣宗,還有一件壯舉,就是皇城司在地方查探,被他抓了起來,械送京師,並直接給趙光義上疏,“陛下不委任天正賢俊,猥信此輩以爲耳目,臣竊不取”,臉打得啪啪響。
王嗣宗六年前病逝,當年的手搏壯舉已成絕響,但如果能又快又好地答完試卷,也有機會博得官家和衆考官的矚目。
所以一個時辰不到,已經有士子開始交卷,然後人越來越多。
考官將他們的卷子優先封彌,請示官家,如果官家願意批閱,也會挑選幾份,親自批閱。
但此時趙禎的心思,都在坐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身上,只是輕輕擺手。
別說他了,就連衆臣子都時不時側目,希望看看這位的反應。
畢竟如此多的士子交卷,對於省元來說,或多或少也有些壓力吧!
然而這一觀察,倒是有些理解,官家爲何刮目相待了。
衆士子是跪坐在蒲團上的,尤其能展現出書寫時的身姿,不少人起初還能保持肩背挺拔,但寫着寫着,平日裡的習慣就出來了,有的視力不太好的,更是恨不得把頭湊到桌案上,那彎腰駝背的觀感十分不好。
有了這些對比,愈發凸顯出爲首的狄進,肩張背挺,身如蒼松,始終如一,專注的眼神顯得熠熠生輝,對於後面的交卷動靜充耳不聞,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答卷上。
單是這番沉着鎮定,就令不少官員暗暗點頭,連呂夷簡都不得不承認,這位的儀態無可挑剔。
狄進沒有急趕着交卷,也沒有特意拖到最後一名,就是正常答完,檢查完畢,確定沒有任何犯忌諱的詞句後,就起身交卷。
趙禎眼睛一亮,本想立刻調閱試卷,不過想到來時,先生晏殊的刻意關照,倒也擺了擺手。
卷子依舊糊名,走正規流程,與今科三百多名士子競爭。
狄進交完卷後,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在午時之前,所有的考生都已交上試卷。
又到了考官閱卷的時候。
流程還是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此番閱卷出來的結果,尤其是前十名的卷子,要交給官家親自審閱。
畢竟名義上,趙禎纔是這場考試的主考官,但他一個人不可能看得了三百四十多份卷子,只能取個巧。
而這個審閱,基本上會改變前十名最終的排名,尤其是狀元的歸屬,往往也是依官家喜好定奪。
所以考官們的綜合評價只是僅供參考,不是最終結論,卻能基本衡量出士子在這場考試中發揮的水準。
終於,當八份要麼答得實在太差,要麼寫得太嗨,甚至犯了忌諱的卷子被挑出,擺到一旁,剩下合格的答卷由高到低排好,最前面的十份單獨列出,殿試的初步排名也由此決定了。
彌封拆開,前十名揭曉。
王堯臣第一,狄進第二,韓琦第三,趙概第四……
考官們面面相覷,爲之詫異。
呂夷簡則心頭一喜,此子終於在層層重壓下,發揮失常了?
然而等看到卷子後,他的心又是一沉,愈發鄭重了起來。
不是發揮失常,而是一如往常。
由於對方得了解元和省元,答卷公之於衆,他特意讓宅老將之謄抄下來,在府中仔細看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四平八穩,寧可藏拙,也不出錯。
但解試和省試如此,很難說殿試會不會飛揚一次。
畢竟官家的態度簡直有目共睹,很難有人能經得住這等聖眷,還不施展渾身解數,寫一篇佳作來,以成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結果還是這種風格,沒有一絲改變。
單看這份答卷,根本不像一個年僅十七歲,第一次參加科舉的年輕士子,反倒是年過三十,經歷過至少三屆科舉磨礪,前兩次折戟沉沙,痛定思痛,因此穩得一塌糊塗的那種。
也正因爲這樣,纔會被衆考官排在第二位,將王堯臣排在第一位。
兩者作答這些應試題目的水平,其實不分高下,但王堯臣明顯透出一股被限制的才氣,而這位就顯得過於沉穩,考慮到國朝狀元還是要看才氣的,纔會有這樣的排名。
說實話,大部分考官甚至以爲王堯臣的答卷是狄進寫的,纔會作此評判,有些事情他們也聽說了,希望成全一位士林聲名極佳的三元魁首。
哪裡知道,有官家賞識,居然還寫這麼穩?
你比我們都沉得住氣啊!
所幸這只是小小的插曲,結果不會有什麼改變。
當十份答卷覈實完畢,送往趙禎處閱覽,所有人都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要換位置了。
還真不是一味的偏愛,因爲單就水平來說,這兩份答卷不分伯仲,給哪位當狀元,都是合理的。
“三元魁首麼?”
“此子已得官家聖眷,真要再有這等天下士子無不羨之敬之的榮譽,來日一飛沖天,難以遏制……”
呂夷簡自然不會作無用的詛咒,更無法干涉衆考官的評判,只是偶爾回頭之餘,還是忍不住望了一眼後宮。
如今能一言改變此人前程的,國朝之中只有那一位了!
……
“要改名次嗎?”
劉娥沒有駕臨廣政殿,作爲執政太后,她此番並未出現在新科士子面前,但依舊能影響排名。
哪怕官家決定今科狀元和兩名榜眼是誰,在唱名之前,還是要交予她御覽,而上一屆就是這個時候,她改變了宋氏兄弟的名字,將哥哥宋庠排到了首位。
此時劉娥的腦海中,真的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壓一壓?
不用壓得太厲害,榜眼便可,不是狀元,也非三元魁首,但依舊前程似錦。
只是官家目前的態度不定,她不希望與之激化矛盾,可一味妥協退讓,也絕非好事,反倒顯得自己心虛。
同樣的,對於那位不受掌控的臣子,到底作何態度,她也有些複雜的感覺,少有地遲疑起來。
這份遲疑,直到閻文應匆匆行到身後,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情緒前來稟告:“聖人,李順容之案,真相大白了!”
面對呈上的案卷,厚厚的一沓,劉娥先是有些詫異皇城司辦事什麼時候這般細緻了,然後看着看着,臉色也變了。
怪不得這麼厚,孫允宗的供詞,皇城司的審問,與之前開封府衙記錄在案的衆多案卷口供,統統對上!
京師內竟潛藏着一個遼國諜探組建的“金剛會”,那些諜細更早早在先帝駕崩時,與八大王有了聯絡,承諾其謀朝篡位!
那麼多的供詞,劉娥不厭其煩,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思索片刻,確定並無疏漏,謀害官家生母是遼國的挑唆,趙元儼也全程知曉,絕無半分冤情,緩緩起身,淚水逐漸充盈眼眶,顫聲道:“國朝出了這等醜事,是老身疏於管教之過啊!九泉之下,老身有何顏面,再見先帝?”
閻文應和周遭的宮婦先是一怔,然後如夢初醒,齊齊跪下,也開始拼命擠眼淚,哭得聲淚俱下:“聖人保重聖體啊!”
劉娥淚水滴滴垂落,表情中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萬念俱灰,待得氣氛到位了,開口下令:“請官家,招兩府重臣,至垂拱殿!爲了國朝安定,除此大惡,不可有半分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