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
樞密院。
曹利用端坐着,平視前方,似乎在思考,又好似在出神,整個人顯得有些木然。
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一位宰執重臣的臉上,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即便獲罪外放,宰執也自有地位,一般官家都不會直接下令,而是將彈劾的奏劄留中不發,讓臣子自請離京,出判地方,有些樞密使還要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明升暗降,體面退場。
曹利用早就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了,倒是不會有這一步,但自請離京,出判地方,還是不妨礙的。
如果這些年,他沒有提拔那麼多人的話……
曹家親眷,門生故舊,甚至是親眷的門生故舊,曹利用不知安排了多少,而這些人平日裡做的事情,他心裡或多或少有些數。
比如他任景靈宮使之際,手下居然敢將景靈宮錢拿去放貸,有鑑於那是他的侄子,嚴厲訓斥了一番,也就罷了……
但今時不比往日,關鍵是那羣蠢物還不知收斂,或者說有些事情也來不及收斂,比如放出去的貸錢,接近年關,正好要去討賬,免不了又會發生一些風波!
所以曹利用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外放,一旦遠離中樞,這些事情再爆出來,下場必然是被一貶再貶,當年得罪狠了的那些人,更不會放過他!
當然一直撐下去也不現實,他準備拖到年後,把那幾個最重要的窟窿填了,哪怕後面再有攻擊,只要性質不是太過嚴重,兩府也會默契壓下的,畢竟其他的宰執,也不是個個都乾淨!
有了確切的安排,按理來說接下來就是等待,可偏偏是這種混日子,讓曹利用度日如年,只覺得樞密院裡的每個人,瞧着自己的眼神都透出幾抹若有若無的譏誚,就像是看一頭已經丟盡顏面、卻偏偏賴着不走的老狗。
“忍!老夫得忍!忍下去!”
當樞密院的官員腳步極輕地上前,看到的就是這位老上官雙手捏緊,整個人挺坐在那裡,口中似乎喃喃低語。
他等待片刻,不得不故意發出一道聲響,在曹利用望過來後,趕忙呈上一道劄子:“侍中,這是機宜司提點孫永安剛剛送到的密劄,以他之言,事情十萬火急,請侍中務必一閱!”
“孫永安?”
曹利用想了想,纔想起來這位是誰。
此人還是他侄子曹汭舉薦的,倒也有些能力,更擅於爭權,曹利用調他去機宜司,頗有些不懷好意,明面上給李允則一個面子,用他的學生劉知謙作提舉,等到後面立功穩固,就安排孫永安上位,畢竟自己人用得才放心。
誰知他本想摘人家的桃子,結果反過來被別人摘了桃子,未免諷刺,聽到孫永安和機宜司之名,曹利用心頭就涌起一股厭惡,但執政多年的經驗,還是讓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接過密劄,展開看了起來。
看完之後,曹利用稍作思索,開口問道:“孫永安在何處?”
樞密院官員道:“正在樞密院外等候。”
曹利用冷哼一聲:“讓他滾回機宜司!”
樞密院官員躬身道:“是!”
對於這等不客氣的話語,官員並不意外,這位曹侍中一貫就是如此霸道的人物,可當他剛剛行禮轉身,想要退下時,後面卻傳來又一聲呼喚:“且慢!”
樞密院官員折返回去:“侍中?”
曹利用面色陰晴不定,最終嘆了口氣,低聲道:“告訴他,老夫已知曉,讓他去做吧!”
樞密院官員這次反倒頓了頓,垂下頭,徐徐應道:“是……”
孫永安那點小心思,曹利用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是被排擠得實在跳腳,想要用些盤外招,卻又瞻前顧後,還準備來借他的勢,這等小人最是讓人看不起!
換成以前,讓孫永安滾回機宜司都算客氣的了,曹利用能親自將他貶去邊關,一輩子回不來,可考慮到自身處境,就當下一步閒棋吧!
允許之後,曹利用又覺得窩囊,實在待不下去,起身揹負雙手,走了出去。
這一走就出了宮城,到了四方館外。
騎在馬上,看着這座使館,他露出追憶之色。
遼人使臣不是第一次爲難了,最無賴的一次,有個叫蕭從順的大使,藉口有病留滯在館裡,時常發病,怎麼治都是不好,朝廷派去慰問的使者一批又一批,最後甚至連門都進不去,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賴着不走,還要指責國朝。
真宗無奈,派出自己,自己去了一看,回來就上奏,請求把遼使的一切待遇取消,御醫都不派過去,就讓人在四方館裡發病,那遼使聽說後,也不裝病了,灰溜溜地回了國。
這不是簡單的威脅,曹利用很清楚,當時自己是真的做好對方死在裡面,他運送棺木北上遼國的準備,而說來並不久遠,也就是五年前發生的事情……
“論擔當,老夫難道不如兩府裡那幾個蠅營狗苟之輩?將老夫貶出去了,待得遼人他日再興風作浪,倒要看看還有誰能扛得起重擔,真靠那個狄進?”
正暗暗冷笑呢,曹利用眉頭一皺,就看到那年輕的緋袍官員恰好走了出來,身邊跟着遼人正使,兩人正親密地說着什麼。
狄進正在練口語。
太后壽宴過完,蕭遠博此來的賀壽任務就完成了,原本三日之後,遼人使節團就會離京,不過有鑑於遼人副使之前中毒,如今還在館內修養,得再延後幾天,但時間也不會太長,畢竟蕭遠博急着回去覆命。
此時分別之際,狄進就用契丹語道:“蕭正使放心,案卷我們正在準備,關於貴副使的中毒,定會給遼主一個交代!告辭!”
蕭遠博對此倒是放心的,畢竟雙方在此事的大方向完全一致,但對於案卷的內容,還是想要事先看一看,方纔在館內已經幾番暗示,卻終究沒能得到迴應,一時間也有些無奈,正要告別,眉頭卻又揚起:“曹侍中?”
狄進回頭一看,也瞧見了坐在高頭大馬上,朝着這邊望來的曹利用,舉步上前,行叉手禮:“曹侍中!”
曹利用冷冷地道:“狄伴使果然天資聰穎,居然還能說契丹話,只是在四方館內,你用契丹話與遼人使臣交談,是不是有失我國朝體面?”
狄進都沒想到這老頭一上來就發難,有鑑於對方還是樞密使,也不硬頂,拱手道:“下官考慮不周。”
蕭遠博見到示好的機會來了,趕忙也跟上,微笑着開口:“曹侍中誤會了,狄伴使初學契丹語,只是練習而已!”
曹利用眼睛一眯,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巡視了一下,突然道:“蕭正使此前傳書鴻臚寺,苦尋愛子,如今可有消息了?”
蕭遠博一怔。
他兒子的屍體至今還躺在機宜司的一間屋子裡,一旦遼人使節團離京,就是下葬的時候,狄進也承諾了,到時候會安排人將之葬在城外墓地,立一塊無名碑,這件事就算徹底了結了。
結果沒想到,遼國這邊不再發難,反倒是宋人臣子主動提起,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曹利用當然知道,他之前一直顧及上層交鋒,倒是沒有來四方館親自看一看,此時一見蕭遠博和狄進的交流,就知兩人必然是在私下裡達成了某種默契,這其中是不是出賣了國朝的利益?
不然的話,曹利用想不明白,憑什麼遼人的使臣要向這個毫無功勳的小小後輩屈服,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顧!
而此時太后壽辰已過,遼人使節團即將回歸,正是試探的最佳時機,至於萬一不似自己所想,會產生怎樣的變數,曹利用也顧不得了。
蕭遠博目光閃爍,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狄進則開口反問:“曹侍中特來四方館,又有此問,莫非有了蕭氏郎君的具體消息?”
曹利用早料到對方會反將一軍,冷哼一聲:“機宜司昨日緝拿了一羣諜細,據說是爲遼人通風報信,狄伴使可知曉?”
“知道!”
狄進回答得毫不遲疑:“下官得太后與官家特旨,有緝拿賊兇之責,此前禁中一案,正與機宜司如今擒獲的這羣諜細有關!”
“機宜司提點孫永安,不忿提點大榮復專權獨斷,也特將此事稟告給了老夫!”
曹利用同樣將消息來源說明,冷冷地道:“這其中有些賊人,是否與蕭正使的親子有關,狄伴使是否也該查明?”
“呵!”
蕭遠博原本還有些尷尬,聽到這裡,不禁咧了咧嘴角,流露出一抹嘲弄。
他並非毫無羞恥之心,知道自己的行爲是爲一己之私,背叛大遼,這段日子面對狄進時,隱隱都有點擡不起頭來,但現在好受多了,你們宋人的高官也是這般德行,大家誰也別說誰!
狄進倒是始終面無表情:“曹侍中的懷疑並無依據,請恕下官不敢附議!”
曹利用目光一動:“若老夫沒有記錯,狄伴使所著的那部《洗冤集錄》,言明斷案最重實證,切不可捕風捉影?”
狄進道:“不錯!”
曹利用步步緊逼:“那老夫能否入機宜司,看一看你們緝拿的諜探,見一見你們斷案的實證?”
“以曹侍中之尊,自然可以!”
狄進並不相勸,一方面交淺言深,雙方本就是對立關係,輪不到自己相勸,另一方面勸了也無用,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這個時候說了,曹利用肯定覺得是激將法,傳出去還於自己的聲名有損。
所以恪守禮節,纔是最佳的應對之法,他不僅同意,還直接邀請:“曹侍中請!”
“哼!”
曹利用自始至終都坐在馬上,此時一勒繮繩,調轉馬頭,彷彿打了一場勝仗,雄赳赳氣昂昂地朝着機宜司而去。
……
“先生,曹利用與孫永安大鬧機宜司,我們的人成功探得消息了!”
風景優雅的院落中,伴隨着匆匆的腳步聲,一位男子來到堂前,語氣略帶興奮地稟告着。
堂前端坐着一位黑衣人,臉上戴着森冷的面具,頭微微低垂,似乎睡着了,毫無反應。
男子繼續分析道:“孫永安倒也罷了,眼高手低之輩,不值一提,曹利用終究久經朝局,又有失勢之危,不會用身家性命冒此風險,這是朝堂的內鬥,給予我們反擊的機會!”
黑衣人依舊無動於衷。
男子微微變了色,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直到他消失不見,盧管事才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咳咳!大哥,你不信他的判斷?難道那曹利用真的蠢到身家性命都不顧了?”
黑衣人終於有了反應,點了點頭。
盧管事一奇,剛想說什麼,卻是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噴薄而出:“咳咳!咳咳咳咳!”
黑衣人的眼睛睜開,透過面具,靜靜地看着這個左膀右臂。
相比起以往的,此時的“神足”面色蒼白,咳嗽時的嘴角更是隱隱帶着血絲,眉宇間露出心有餘悸之色:“我那師侄歐陽春十年不見,武功竟是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別說門內無一人是他的對手,恐怕放眼天下,都沒人是他的對手了!”
黑衣人依舊看着他。
“大哥想問狄十一娘?”
盧管事的嘴動了動,終究還是實事求是地道:“也就天下第二吧,遜於我那師侄,但據我所知的,沒人比得過她,這女子也不知怎麼練的……我本想趁着兩人鬥得兩敗俱傷,撿個便宜,可惜這兩人竟有防備,幸好若論輕功,歐陽春也不及我,才能回得來!咳咳咳!”
黑衣人視線在他的胸前落了落。
“我不礙事,但也要修養數月,才能恢復!”
盧管事嘆了口氣:“他們都受傷了,但傷勢都比我輕,這兩人年輕,定然恢復得更快!咳咳咳!”
在這位“金剛會”最強武力的咳嗽聲中,黑衣人拿起旁邊的竹杖,在身前的地面寫下四個字:“帶他們走!”
“走?真要到這一步了?”
盧管事先是有些不甘,然後變色:“大哥!伱爲何不走?機宜司在城門碼頭的那些佈置,查不出你的!”
黑衣人繼續寫道:“我們來汴京多少年了?”
盧管事算了算:“二十三年……不!二十四年了!”
“我已經不是我了,離開這裡,‘金剛會’也不是‘金剛會’了!”
黑衣人緩緩擡起頭,面具後的雙目看着京師的天空,手中卻不停,那筆走龍蛇的字跡已是鋒芒畢露:“你們走了,我才無後顧之憂,狄進來日必成我大遼的心腹之患,他要抓我,我也要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