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終於到了!”
錦繡巷口,狄氏三人齊齊呼出一口氣。
這京師一路可太刺激了,如果說權知開封府一家的出殯算正好趕上,聽後來的圍觀者所言,曹家被抄就不是巧合了,這幾日不止一戶被定罪,抄沒家財……
別說狄國賓和狄尊禮,連狄佐明都收起我哥哥是三元魁首的傲氣,步伐小心了許多。
正覺得心驚肉跳着呢,就見一位少年走了出來,打量了一下風塵僕僕的三位,溫文爾雅地行禮道:“可是狄家郎君當面?”
“是!是!我們從幷州狄家而來……”狄佐明眨了眨眼睛:“小兄弟是?”
“在下林小乙!”少年帶着得體的笑容:“三位公子請!”
“啊!原來是小乙!我是狄佐明,當不起公子之稱,你喚我九郎便是!”
狄佐明臉上立刻堆出笑容,表現出熱情的態度。
這位在幷州也算是出名了,一個在集市上僱覓的窮苦小子,成爲三元魁首的書童,如今自個兒在京師不說,家中也得到照拂,甚至是幷州首富雷老虎搶先一步,將林小乙家裡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狄佐明動身前,家中父母也關照過,這種公子身邊的親近書童千萬不要得罪,畢竟對方接觸的時間,可比他們這些族兄弟長多了,暗搓搓地說幾句壞話都夠你受的,豈能不熱情以對?
狄國賓暗暗觀察,對於這位書童倒有些不同的看法,本以爲是撞了大運,但如今看這儀態,倒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頗有幾分雍容的氣度。
狄尊禮的視線則望向遠處的宅院,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衫,上前攀談。
“請!”
林小乙恪守書童之責,謙遜交談後,領着三人進了家中。
迎面就見一個黑壯漢子,扛着一大捆粗木頭路過,狄佐明看了覺得奇怪,不禁問道:“那位是?”
“那是公子的貼身護衛,鐵牛!”林小乙道:“他肩膀上扛着的是門客喻平做工所需的木料,並非後院所用的柴火……”
根據他的介紹,狄佐明三人也很快明瞭,家中有四名護衛,除了看家護院的本職外,鐵牛最喜練武,道全常看醫書,榮哥兒擅射,遷哥兒則在大街小巷閒逛,最是熟悉京師地形。
另有兩位門客穆道人、喻平,前者年邁,頤養天年,不常常出來活動,後者以做木工爲樂,做好的物件就交予婢女朱兒出售,在大相國寺專門設有攤鋪,如今生意紅火,供不應求。
除了上述人員,林小乙還僱了三位廚娘,四名僕婢,負責日常的洗衣做飯。
甚至連呂公孺的房間都準備了,那位是狄進的學生,如今正在應天書院就讀,但過年應該會回京,早早安排了地方。
待得初步將家中逛了一圈,狄氏三人來到房間安頓,對於林小乙的態度愈發鄭重起來,這哪裡是書童,儼然是一位宅老,將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當然,如今狄家人員還少,滿打滿算不過十幾人,管理不難,可林小乙也還年輕,隨着年歲的增長,經驗的積累,將來管理大族宅中的大小事務,恐怕也能得心應手。
狄佐明更生出交好之心,但不待他拉關係,林小乙就讓僕婦帶來梳洗之物和乾淨的衣衫,微笑着道:“十一娘子有言,三位公子來了,安頓好後,就請你們過去!”
三人面色一緊。
那位十一娘子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觸,狄元昌原本還準備選兩位庶出的小娘子,過來給她當婢女,卻又擔心弄巧成拙,最後鬧得不愉快,想想還是算了。
如此一來,狄佐明、狄國賓、狄尊禮難免緊張,待得梳洗換衣,整理好了儀態,亦步亦趨地跟在林小乙身後。
待得入了正堂,就見一位神采飛揚的女子隨意坐着,雙目熠熠地看了過來:“你是九哥兒?你是十三?你是十七?”
三人齊齊行禮,不像是見族姐,更像是見老孃:“十一娘子!”
狄湘靈起身還了一禮,坐下時姿態端正了些,語氣依舊很隨意:“自家人,不必這般客氣,坐!”
三人正襟危坐。
狄湘靈道:“一路可還順利?”
狄佐明開口:“我們是跟着雷家車隊一起來的,得雷家人照拂,一路順利。”
狄湘靈點點頭:“進了京師呢?伱們應是大早就出發了吧,怎的現在纔來?對京師不熟悉麼?”
“並非如此!”
三人離開雷家車隊進京,就是要證明自己的獨立能力,趕忙解釋道:“是我們來時,正好碰到權知開封府的鐘離大府出殯,後來又撞見了抄家,耽擱了行程……”
狄湘靈哦了一聲:“哪家又被抄了?”
這個又字,令三人臉色立變,膽戰心驚地道:“聽說是曹家……與樞密使有關?”
狄湘靈瞭然地點頭:“樞密使曹利用,縱容親眷,爲惡衆多,太后和官家是念着昔年的功勳容忍着,如今忍無可忍了,也該人頭落地了!”
狄國賓顫聲道:“如曹樞密這樣的重臣,會被……會被……”
“那倒是不會直接被殺!”
狄湘靈道:“曹利用應是貶官外放了事,但別人就難以逃過了,尤其是曹家親眷,這些年爲非作歹,做了多少惡事,豈能輕易放過?”
三人先是鬆了口氣,然後一想不對啊,我們的定位可不就是這些族親家人麼,臉色又白了下去。
“在國朝當官就是這樣,入了兩府當宰執,都不見得能長久,指不定過幾年就被貶出去了,有什麼稀奇?想想寇相公!再想想丁謂!曹利用與他們相比,又當如何?”
狄湘靈越是說得輕描淡寫,三人越是驚懼,看來自己還是在小地方呆慣了,一時間竟沒想到國朝中樞竟是這般波濤洶涌,狄佐明藏不住事:“那六哥兒?”
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狄湘靈並不生氣:“你有這份關切的心是好的,所幸六哥兒毋須擔心,他直集賢院,是館閣儲才,不會沾染這些風風雨雨,倒是你們在京師時要注意些,六哥兒的年紀太輕,多少雙眼睛盯着,就等着他犯錯,然後名正言順地壓上一壓!”
如果之前沒有親眼見到那官差封路,抄家哀嚎的一幕,三人會以爲這只是敲打,現在卻齊聲道:“是!是!我們一定小心謹慎!”
狄湘靈接着道:“你們來了京師,若有意考取功名,那便爲下一屆科舉作準備,若無這般意向,也可以尋一條出路。”
狄國賓連連點頭,他以前審視自己的學業,覺得最多考一下明經科,現在有了這位連中三元的族兄,當然要向進士努力一番。
狄佐明清楚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原本還有些算盤,被京師的風氣給驚住了,一時間也不敢自作主張。
狄尊禮本來想說什麼,但見兩位族兄都未言語,頓時閉上了嘴。
狄湘靈還要觀察這三位的秉性,當然也不急,最後總結:“你們記住一點,同爲狄氏族人,在外定要維護好家風!要大處說,不可墜了我們先祖狄樑公的聲名,往小處講,我們狄家已經不再是以前幷州的寒門,風光之際,也當如履薄冰,明白了麼?”
三人齊齊應聲:“是!”
“去吧!”
狄元昌精挑細選來的三位族人,肯定是相對有能力的,將這三人調教好,日後回了幷州,也能起到約束作用,因此狄湘靈對這件事還是很上心的。
除此之外,另外一件要事,她頗爲關切,那就是留在京師的歐陽春了。
狄家人接待完畢,用了午飯,飽餐一頓,狄湘靈前往長風鏢局。
入了後院,孫三娘正在算賬,聽了腳步聲,頭也不擡地將一本賬簿遞了過來:“這是本月的鏢局進賬和各鏢師所獲的僱錢,請總鏢頭過目!”
狄湘靈接過,仔細翻了一遍,點頭道:“有了長久的正經營生,能養家餬口,不用刀口舔血就好!”
孫三娘擡起頭,由衷地感慨道:“正是有總鏢頭在,大夥兒纔有了安生日子過啊!”
“你們出力其實更多,不過我確實最重要!”
狄湘靈也不謙虛,笑了笑後,又問道:“歐陽春的馬幫,打聽得如何了?”
孫三娘正色道:“我們接觸了十幾位北人武者,根據他們所言,這馬幫相當了不得,有三千之衆,五百精銳,橫行遼東!”
狄湘靈神色同樣嚴肅起來:“三千人養出了五百精銳?”
一個江湖會社,人數過千並不稀奇,但若說有五百精銳,就着實恐怖了,別說曾經的忠義社達不到,如今的長風鏢局也遠遠達不到這個規模,堪稱精銳的不足百人,甚至隨着勢力的壯大擴充,還難免有濫竽充數的情況發生。
當然,狄湘靈對於自家族人都不客氣,更別提投靠的江湖子,在她的觀念裡,江湖上更要立規矩,嚴格執行,萬萬不可心慈手軟!
正因爲如此,她愈發重視起歐陽春的幫派:“馬幫靠什麼供養?打家劫舍?劫掠各地?”
孫三娘凝聲道:“恰恰相反,他們是靠保護當地的部落和過往的商隊,得到這些人的供養,因此在遼東一地聲譽極佳,這些北地江湖客若不是進不了馬幫,肯定不會南下投靠我們……”
“嘿!給他們厲害的!”
狄湘靈哼了一聲:“對於缺馬的宋廷來說,馬幫絕不可能存在於宋境,但在遼國境內,這樣規模的幫會也太惹眼了,遼庭怎能容得下?”
孫三娘顯然也考慮過這點,立刻回答:“聽北人武者所言,遼庭曾經圍剿過兩次,均無功而返,再加上境內叛亂很多,後來就顧不上了!”
狄湘靈恍然:“只要遼國內部夠亂,跟造反的部族比起來,馬幫確實要靠後了……”
後世有個著名的網絡謠言,說宋朝造反的次數,是歷朝歷代之最,實際上別說之最,北宋記載的造反加起來是兩百零三次,朱元璋洪武一朝的造反次數是一百九十次,更別提整個明朝了,當然這樣對比並不公平,因爲朝代越往後,史料記載越詳細,明清兩代的資料是最齊全的,造反記錄也更加詳細。
遼國是同樣的道理,由於遼國在史料記載方面遠不如宋朝細緻,又缺失嚴重,所以國內具體發生過多少起義造反,後世根本統計不了,只知道很多,不僅僅是渤海遺民,各族此起彼伏的叛亂。
在這樣的環境下,遼東馬幫儼然成爲當地一霸,不是遼庭奈何不了他們,而是暫時顧不上他們。
狄湘靈大致理解了對方的處境,又有了一個新的疑問:“歐陽春麾下既有這樣的勢力,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獨來獨往,行走天下,他冒着風險,千里迢迢地南下,至今還在京師盤桓不走,爲的是什麼?”
“這就不知了!”孫三娘同樣很是不解:“馬幫在遼東一帶活動,與我宋地全無接觸啊!”
“不是幫派的事情,不然的話,他肯定帶了幫中好手前來,應該是歐陽春個人的原因……”狄湘靈從不多猜,直接行動:“將歐陽春這幾日現身過的地方整理出來,我要親自去走一趟!”
鏢局裡面也有好手,如武行者、公孫二孃,甚至眼前看似柔弱的孫三娘,都不是易於之輩,但這些人絕非歐陽春的對手,甚至會被輕鬆拿下,爲了調查這個武功絕頂的強者,還是自己親自出馬,最有把握!
接下來的幾日,狄湘靈都在京師行走,歐陽春的路線還是有跡可循的,畢竟他本身的碧眼紫髯醒目,爲了遮蔽容貌的特殊,又戴上了斗笠或其他裝扮,對於耳目衆多的長風鏢局來說,自然能一定程度上地還原對方的動向。
狄湘靈一路走着問着,並無什麼收穫,直到抵達橫街,看向斜對面的一家店鋪。
“咦?這地方我來過吧……對!這裡原來是仁愛堂!”
狄湘靈坐在茶肆,目光閃動,很快回憶起來。
外戚劉氏一案裡,仁愛堂的溫大夫是劉廣義正妻秦氏的姦夫,秦氏起初與溫大夫相識相愛,後來嫁入劉家,這溫大夫餘情未了,特意入了這家藥鋪問診,藉此機會常常往來,開藥幫助秦氏裝病,以減輕劉廣義的殺機。
但最終,秦氏還是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根據《蘇無名傳》上的手法,合力將劉廣義殺死,本來想嫁禍給小妾胡娘子,卻不知這一切是胡娘子在背後的推動,爲的就是報復外戚劉家當年逼死她全家的惡果。
這件案子過後,仁愛堂也倒閉了,如今已經換了一家賣布料的店鋪。
狄湘靈目光微動,走了進去,不理夥計,直接來到掌櫃面前:“前日可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壯漢來過?”
掌櫃打量了一下這位,明顯地感覺到不好惹,老實回答:“有的!”
狄湘靈問:“他來你們鋪子作甚?”
掌櫃道:“打聽一個姓溫的大夫,老夫告訴他,那是前面一家藥鋪的大夫,藥鋪早就關門了,他就離開了!”
“溫大夫?記得六哥兒說過,這個人有些古怪,歐陽春居然會找他……”
劉廣義之死是狄進入京後,查的第一起案件,其他證據線索都嚴絲合縫,唯一覺得蹊蹺的地方,是這個溫大夫的行爲,不過後來此人死在了開封府衙的牢獄中,便也不了了之。
狄湘靈有了線索,立刻返回鏢局,派人去通知狄進的同時,對着孫三娘道:“橫街仁愛堂原來的幾位醫師,現在去了哪裡,能尋到麼?”
孫三娘道:“只要他們沒有離京,都能通過牙人找到!”
狄湘靈道:“那好!弄清楚他們的去處,行動隱蔽些,別被人察覺!”
仁愛堂關門還沒兩年,剩下的人還在京師,根據牙人提供的線索,三名大夫很快找到,狄湘靈上門拜訪,從他們口中瞭解溫大夫的具體情況。
“溫大夫是哪裡人?”
“北方人吧!”“沒聽他說過,但應是北方人!”“最初的口音有些怪,後來就與京師人一樣了!”
“溫大夫與劉府娘子的事情,你們有察覺麼?”
“沒有!絕對沒有!”“我倒是聽他提過,以前有個相好的,但早就反目成仇了!”“是有這事!溫大夫對其恨之入骨,說那女子騙自己騙了很多年,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血,那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從未在他身上見過!”
“溫大夫有什麼特別之處?”
“就是身體不太好,早年就落下病根呢!”“醫者不自醫,溫大夫那麼高超的醫術,當真可惜……”“老夫有一次,倒是撞見此人在夜間往身上扎針,還以爲遇見了鬼魅,記憶猶新,那行鍼手段不是正路,老夫後來勸過一次,可惜他不聽,亦是無可奈何!”
將三名醫師的供詞詳細記下,狄湘靈隱隱覺得有什麼關聯,毫不遲疑地回家,交予狄進:“六哥兒,看你的了!”
狄進將供詞看完,眉頭揚起:“這死去的溫大夫,不會是歐陽春的同門吧?”
狄湘靈突然明白了:“他的病?”
“不錯!那不是病,是練功帶來的後遺症!”
狄進沉聲道:“倘若真是如此,當年不是寶神奴練功練岔了,而是歐陽春師門的秘傳,本來就會把人練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