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耨斤,就是個賤人!賤人!!”
蕭匹敵顯然是遼人裡面少數不擅飲酒的,三杯五杯下了肚,臉上就白裡透着紅,紅裡透着黑了,待得再灌,嘴裡先是嘟嘟囔囔,然後開始罵罵咧咧。
蕭耨斤就是太子的親母,如今的元妃,蕭遠博的眼睛頓時瞪大:“駙馬!噤聲!”
這兩位來拜訪,狄進自然是讓鐵牛四人散開,警惕監視,以防隔牆有耳,但還是對着蕭遠博做了個手勢,後者也顧不上其他了,立刻上前捂嘴,止住了其繼續發酒瘋。
蕭匹敵唔唔片刻,又連灌了幾大杯,然後往桌案上一趴,呼呼大睡起來。
狄進目光微動,來到其身後,在脖子上一按,確保徹底昏睡了過去。
蕭遠博目光閃了閃:“你不信他?”
狄進不會因爲一句謾罵就相信,而是要知曉真正的緣由,開口道:“恕我直言,延元兄爲何支持貴國皇后呢?”
蕭遠博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我那義女,就是得皇后引薦入宮的,我這一族的榮辱,與來日的太后早已綁在一起了!”
狄進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歷史上曹皇后有兩位養女,一是範觀音,給了仁宗作婕妤,另一位就是高滔滔,原本也是給仁宗準備的,後來嫁給了養子趙宗實,倒是成就了又一位垂簾聽政的執政太后,可惜那位高太后在政治上極爲盲目和固執,堪稱眼高手低,卻被奉爲“女中堯舜”……
且不說執政太后之間的差距有多大,至少皇后給天子安排妃嬪,是很常見的操作,而蕭遠博本身是蕭太后的侄子,皇后蕭菩薩哥是蕭太后的侄女,兩人雖然不是親兄妹,但義女又由她送予遼帝得寵,蕭遠博自然是堅定的後黨,沒退路的那種。
蕭遠博又指着蕭匹敵道:“這位駙馬若論關係,是元妃的堂弟,不過他們兩家從上一輩開始就結了仇怨,皇后則一向對其友善,反倒是那元妃還加害過他家一次,因此深恨之!”
狄進再度頷首,叮囑道:“每一位知情者,都要是如你們這般,人數越少越好,終究是爲了自保!”
蕭遠博嘆了口氣:“是啊!我們是爲了自保而已!”
遼國太后黨,救的其實不是蕭菩薩哥這位未來的太后,而是要救他們自己。
實際上契丹貴族也不蠢,以元妃蕭耨斤如今表現出來的氣量,來日她若能上位,現在追隨皇后的都得死,只不過因爲遼聖宗偏愛皇后,看似安排好了退路,其實坑了這一羣人,等到反應過來,已經晚了,被一波血腥清洗帶走。
所謂當局者迷,但有些當局者只要一點就透,蕭遠博便是如此,他已經意識到隨着遼帝的身體越來越差,眼前這位宋使預言的可能性,絕非危言聳聽,而是會成爲現實的。
想想自己因爲蕭淑儀的事情絞盡腦汁,最疼愛的親生兒子都不要了,好不容易躲過這一劫,結果被那個偏執暴躁的元妃殺了,那死也不會瞑目啊……
蕭遠博搖了搖頭,揮去那種可怕的發展,正色道:“仕林之意,我等支持皇后的朝臣,該如何做呢?”
狄進道:“延元兄其實也清楚,元妃是太子生母,既然遼主都不願與她爲難,那要壓制她的野心,唯有一種法子!”
蕭遠博眯了眯眼睛:“剪除羽翼?”
狄進道:“不錯!”
蕭遠博腦海中迅速浮現了元妃能夠依仗的人手,最終確定了一個人:“元妃有最能依仗的,是三兄二弟,這五人中,又以蕭孝穆最具才幹,在軍中極有威望,已是軍中柱石!”
狄進聽到了想要的答案。
相較於宋史,他對於遼史的瞭解有限,所知的也是大事件和大人物,比如知道蕭惠,是因爲這個人會帶兵威逼宋境,最終促成了重熙增幣,但真正打起來又多是損兵折將,一生敗多勝少,卻依舊身居高位,實在是敵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另一位蕭孝穆,則與蕭惠恰恰相反。
此人是外戚出身,卻文武雙全,西北一帶平定阻卜叛亂,遼東一帶鎮壓大延琳起義,各方征戰立下汗馬功勞,更能清查遼國戶口,以均徭役,平政賦,緩和國內矛盾,而且此人職位越高,越是謹慎小心,所舉薦的都是忠直之士,被稱爲“國寶臣”。
毫無疑問,有這樣的兄弟撐着,纔是元妃蕭耨斤敢於囂張跋扈,自立皇太后,再血洗朝堂的底氣。
現在蕭遠博的眼神就陰沉起來,顯然對於大遼未來的國寶,產生了某些危險的想法。
狄進卻要制止:“同殿爲臣,行事慎重!”
遼聖宗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想憑着一些小手段,讓他誅能臣,親奸佞,那就太天真了,而且極容易將自身連帶使節團上下置身險地,他不取之。
然而事關家族存亡,蕭遠博卻急了,讓我剪其羽翼的是你,現在不讓我下手的又是你:“仕林,你到底是何意?”
狄進望向昏睡過去的蕭匹敵:“依延元兄剛纔所言,這位本是元妃堂兄,皇后卻親厚之?”
蕭遠博頷首:“皇后性情溫和,與人無爭,對我等臣子一向親善!”
狄進道:“那讓皇后對蕭孝穆示好,如何?”
“這兩人不一樣!”
蕭遠博皺眉,搖了搖頭:“蕭匹敵是堂兄弟,蕭孝穆卻是親兄弟,豈會……等一等!”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動,若有所思起來。
狄進道:“遼主之意,是讓未來的太后與太妃和睦相處,如果身爲元妃兄弟的蕭孝穆,能與皇后保持良好的關係,這也是遼主願意看到的,不是麼?”
蕭遠博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案叫絕:“妙啊!蕭孝穆和如今的皇后親善,正是順了陛下的心意,但以元妃的心胸,絕對容不下這等事!”
元妃蕭耨斤心眼極小,嫉恨心極強,容不下任何與自己不同的意見,歷史上她先血洗皇后的支持者,然後將同情皇后的老臣都逐出朝堂,最後甚至和遼興宗反目成仇,正因爲覺得這個兒子是蕭菩薩哥帶大的,跟自己不親,要將之廢掉,立小兒子爲帝。
這種做法簡直蠢得不可思議,就像是劉娥要廢掉趙禎,立另一個宗室子爲帝一樣,蕭耨斤根本弄不清楚,滿朝大臣懼她畏她,原因都是來自聖宗的遺澤以及興宗的法統,她要廢了興宗,那就是自毀根基,下場當然是羣起而攻之。
連那個要被她立的小兒子都知道沒勝算,先一步投靠自己的哥哥興宗,上演一出兄友弟恭,至於蠢老孃,則徹底完蛋,當然殺是殺不得的,去給聖宗守陵吧!
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遼國的天子生母,還是與宋朝的天子生母李順容一個下場,只不過蕭耨斤活得可比李順容長多了,興宗死了,她都沒死,還很痛快地覺得這兒子死得好,可見一輩子都沒醒悟,自己爲什麼會被趕下臺……
正因爲這個執政太后太蠢,下臺太快,反倒是變相幫助遼興宗清除了政權內部隱藏的威脅,使得這下一任遼帝二十歲沒到就親政,親政後志得意滿,就磨刀霍霍,準備對外用兵,狄進纔要站到其對立面。
這種敵國的內患,怎麼能說沒就沒呢,要好好留下才是!
蕭遠博雖然不知道歷史發展,但貴族階層消息往來頻繁,他對於那位元妃的性情也有了解:“她有三兄二弟,一旦認爲蕭孝穆與皇后親近,肯定會發怒,疏離這位兄弟,轉而扶持其他,卻不知蕭孝穆這樣的才幹之輩,又有幾人?如果蕭孝穆不受重用,將來元妃的勢力必然大受影響!”
狄進微微點頭:“延元兄所言極是!”
“仕林莫要謙虛,能將這位元妃的性情,看得比我等還要透徹,還想出這等兵不血刃的懷柔之策,不愧是三元魁首,老夫佩服!請!”
蕭遠博也顧不上胃疼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沉聲道:“仕林在四方館內可有不便,只要老夫能辦到的,必盡力爲之!”
能指出危險,出謀劃策,歸根結底,還是要在遼國內部拉攏一方自己的支持者,狄進也不否認,卻微微一笑:“我初來乍到,何必急切呢?”
蕭遠博心想你真能沉得住氣,目光閃爍了一下,自己也不能不懂規矩,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那就先讓西夏人認清尊卑,擺正姿態吧!”
……
“娘啊——宿冤顯現!”
“娘啊——早登極樂!”
感聖寺後,一座實心密檐式的磚塔前,正有一支長長的隊伍聚集。
這座釋迦牟尼舍利塔是中京一景,塔身分八面,每面均有佛龕,龕內鑲有佛像,兩面交角處又有靈塔,一尊尊佛像端坐在蓮座上,神態安詳,普渡衆生,一陣風吹過,塔檐的風鈴叮咚作響,彷彿在送別枉死的冤魂。
如此天下罕見的巍峨佛塔,跪在塔前的一羣人哭得又是極爲傷心,氣氛無疑到位了,而爲首披麻戴孝之人,正是西夏之主李德明的次子李成遇。
他的生母其實不是衛慕氏,但衛慕氏是正妻,理論上所有子嗣都要認其爲母,所以此時的身份倒也不算錯,只是那哭得涕淚橫流,數度暈厥的模樣,多少有些誇張。
正孝着呢,一位僕從來到身邊,低聲耳語了一句:“二皇子,宋人入館多日了……”
李成遇這才跌跌撞撞地起身,雙腿一軟,又跌倒回去,這次是真的跪麻了。
身後一名護衛見了,探手將他拉了起來,李成遇兩腿顫了顫,終於站穩,順勢高呼一聲:“娘啊!!”
西夏使節團上下哭泣着,隨着起身,朝着寺外緩緩而去,後面跟着上百僧人,低頌經文,燃香點燈。
由於遼國上下普遍崇佛,少有不敬僧人者,眼見這般陣勢,中京街上行走的人們紛紛駐足,有的低垂着頭,有的雙手合十,有的甚至一路跟隨,默默祈福。
李成遇目光閃動,暗暗自得。
帶着這個陣勢入四方館,不用他們多言,無形中就是一股威壓,到時候瞧瞧宋人的臉色有多難看!
不過走着走着,馬蹄聲突然傳來。
先是幾匹駿馬出現,然後越來越多,足足有十幾位契丹貴族,帶着各自的侍從出現,於街道兩側朝着這邊望來,面露興奮,低聲交談。
“怎麼回事?”
李成遇是通契丹語的,但後面震天的哭喊和唸誦經文的聲音太大,他也聽不清楚,這些契丹貴族到底在說些什麼,只是眼角餘光注視之際,發現這羣人的表情都很古怪,似笑非笑。
他先是莫名其妙,然後憤怒起來。
契丹貴族這般沒有教養麼?
我們死了老孃,正在送喪,伱們卻在指指點點,籍此取樂?
不過心裡怒歸怒,李成遇也只敢在心裡怒一下,大夏國這個稱謂還是契丹人賜予的,党項李氏更是得遼國的支持,纔有了今日的風光,這個靠山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無奈之下,李成遇唯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依舊懷抱衛慕氏的靈位,哭得震天響,一路朝着四方館而去。
終於,在萬衆矚目之下,他們來到了使館的門前。
由於動靜極大,裡面的人都已經被驚動了。
李成遇一眼就看到,那高鼻深目的波斯使者,在朝外張望,後面不遠處,穿着高麗、回鶻和吐蕃服飾的人也紛紛匯聚。
唯獨沒有宋人。
“呵!躲得了麼?”
李成遇昂起頭,就要大踏步走進去,不料一道身影閃了出來,正是四方館使:“停步!偏院有偏院的入門規矩,不可走正門,你們的路在那邊!”
順着對方的指引,李成遇看向旁邊的小路,陡然愣住:“蕭伴使……蕭伴使呢?”
“這就是駙馬吩咐的,我大遼是守禮節的國度,豈可尊卑不分?”四方館使毫不客氣,眼睛瞪了起來:“還在這裡做什麼?你們的路在那邊!”
西夏人的哭喊聲消失了,就連感聖寺的僧人們都停下唸經,默默目送着李成遇僵在原地半晌,臉色蒼白地帶着隊伍,緩緩地走向側面的小路。
自始至終,宋人都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