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 漸漸地雨散雲收。
又是一個大好晴天。大理寺卿下轎之時, 擡頭看一眼頭頂晴空,心情上佳。
但就在他步入大理寺之後, 正卿的心情就從晴空萬里轉作陰雲密佈、雷聲轟響。
起因是兩個人。
公房之中,正卿看着面前的袁恕己, 心想:“當初陛下點此人到本部的時候,爲什麼我並未竭力勸阻?”
大理寺卿覺着自己大意了。
當初留袁恕己的時候就該知道這是一個刺頭, 偏偏後知後覺,如今他屢屢惹禍上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強接手人頭案牽扯到樑侯身上,好容易跌跌撞撞驚險萬分地度過難關,他非但不知收斂, 反變本加厲,又開始琢磨更棘手的人了。
正卿心裡烏雲同驚雷滾滾之際, 被他腹誹的這位卻是面不改色, 通身無懼天地的氣質。
實在礙眼之極。
大概是見正卿沉默不言,袁恕己道:“原告畢竟是戶部正職的官吏,這件事不可等閒視之,若周國公果然有擄劫人口私自囚禁官員的罪行, 大理寺責無旁貸。”
然後他看着身旁的阿弦:“你放心,正卿並非那等畏懼權貴之人,若此事屬實,一定會爲你主持公道。”
阿弦看着袁恕己一本正經的模樣, 懷疑他這種說法,卻佩服他的演技。
之前崔曄同阿弦所說,就是讓她在大理寺將周國公強擄官員之事告發。
畢竟賀蘭敏之一旦盯上她,絕不會善罷甘休,要截斷他的後路,就要將此事張揚出去,最好鬧得人盡皆知,上達天聽,才能約束他收手。
所以就在方纔大理寺卿進門之後,袁恕己便陪着阿弦來到,當面告發周國公賀蘭敏之擄掠人口私自囚禁。
大理寺卿正頭大,聽了袁恕己這句,渾身一抖,覺着對方又毫不留情地給他心頭插上一刀。
“你!”大理寺卿忍不住,舉手指向袁恕己,卻又強忍,只對着阿弦揮揮手:“朱給事先退下,我有話要跟袁少卿商議。”
阿弦遵命退了出門。
袁恕己道:“當務之急,是要快往周國公府一趟,畢竟按照原告所說,那虞娘子還被囚禁在周國公府,若是遲誤前往,有個萬一的話……”
大理寺卿打斷他的話:“少卿你到底想幹什麼!”
袁恕己道:“您這是何意?”
大理寺卿道:“據我所知,十八子原先是周國公府的侍從,我甚至聽說周國公相待甚厚,怎麼會轉眼作出這種擄劫囚禁之事,應當是他們私底下有什麼齟齬,又何必大張旗鼓鬧到這裡來?”
袁恕己道:“若非昨夜我正好經過周國公府,發現府中起火……只怕小弦子已經陷在府中了,何況小弦子已經提告,於情於理,您都該接案纔是。”
“袁少卿,我拜託你不要再害我了!”大理寺卿忍不住,唉聲嘆氣,“之前樑侯那件事已經賠了我半條命,如今又是周國公,你是跟長安城的皇親國戚們八字相沖不成?”
袁恕己笑道:“大人,這可不是我找上他們的,他們若是不涉案,我又如何敢招惹呢。”
“那你就避開些,躲遠點兒,”大理寺卿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樣,“再說你挑誰不好,樑侯跟周國公,可都是天后的人……上回樑侯的事,是皇后大度,不計較,但是周國公跟樑侯又不一樣,何況魏國夫人新喪,你就消停些,不要總是跟他們對着幹!”
袁恕己斂笑正色道:“若不是人命關天,屬下又怎敢驚動大人,何況如今小弦子乃是戶部官員,您若是不管,就是縱容皇親國戚欺壓朝中官吏,等這件事捅到陛下跟天后面前,您覺着依照皇后的脾氣,是會如何處置?”
大理寺卿心頭髮寒。
雖然敏之是皇后所寵愛的人,但是武皇后的心思到底如何,卻並非是能被人臆測到的。
何況上次樑侯犯事,武皇后也並未表露出袒護之意,反是陛下相護……
避禍自然是正理,但如果馬屁拍到馬腿上,被皇后以“不作爲”的罪名踢上一腳,那又往哪裡說理去。
大理寺卿心頭掂掇,猶豫說道:“這個……你且再讓我深思。”
袁恕己道:“按照小弦子所說,她擔心周國公還會對她不力,大人若是怕得罪周國公,不如先將此案接下,記錄在冊,若將來陛下跟皇后問起來,好歹我們有個正在調查的藉口。”
大理寺卿斜睨他,總覺着有種要上賊船之感,然而他的內心仍是拒絕的。
兩人在內相持不下,阿弦站在門外,不知大理寺卿是個什麼決斷。
她仍是擔心虞娘子,沿着廊下緩步而行,不時回頭看看,然後再向着門首張望一眼,恨不得立刻前往國公府討人。
正徘徊間,忽然聽見前方有人道:“你果然是來任職的?”
一人答道:“正是。”
“爲何我們並未聽說今日有什麼來任職的人?”
“呵呵,原本是我心急來早了一步,稍後自有旨意跟吏部的文書遞送。”
“笑話,既然都沒有任何文書,我們怎能相信你是何人?莫不是哪裡來的混子……”
阿弦聽着那人聲音沉穩,竟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便往門口走了幾步。
將到門口的時候,阿弦揚首看去,卻見大理寺的門衛攔着一個身着布衣的中年漢子,那人國字臉,三綹長鬚,身量魁偉,被門衛如此盤問,卻仍只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
忽然侍衛問道:“對了,方纔你說你叫什麼?”
那人呵呵一笑:“狄仁傑。”
阿弦聽着這個名字,忽然倒吸一口冷氣。
她像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身不由己前行幾步,門外的狄仁傑也察覺有人靠近,便擡頭看了一眼。
目光相對,阿弦心頭一震。
“……會有個厲害的大人物來到長安。”
“十八子在想事兒呢,不要擾他……對了,你說的厲害的大人是……”
“當然是狄公狄老爺,你難道沒聽人說,他在汴州跟幷州的時候,斷案如神,名聲在外。”
“啊,是狄仁傑!”
這是那天在戶部的庫房裡,黃書吏跟那兩個新鬼閒談的話。
當時阿弦因心心念念想着盧煙年之事,並未在意,如今聽見這個名字,這才記起來。
這會兒門口的侍衛哼了聲:“狄仁傑?沒聽說過。”
忽然身後有人道:“這位狄老爺的確是來上任的。”
侍衛回頭,卻見是阿弦快步走出門來。
侍衛忙笑道:“咦,十八弟,你莫非認得這位先生?”
狄仁傑正也看着阿弦,雙眸裡流露溫和笑意。
雖然是初次見面,卻像是早就認識。
阿弦心裡覺着奇怪,當着衆侍衛的面兒,只好扯一個謊話:“是,而且袁少卿也正等候狄老爺呢。”
侍衛們這才忙道:“原來如此,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狄大人快請入內。”
狄仁傑一笑,向着兩人拱手作了一揖,這才邁步進了大理寺的門。
陪着下了臺階,兩人往內而行,狄仁傑道:“多謝小兄弟替我解圍,不知如何稱呼?”
阿弦道:“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
狄仁傑面上笑意更勝:“原來果然是十八子。”
阿弦詫異:“您知道我?”
狄仁傑又是一笑:“何止知道。”眼底竟大有深意。
阿弦不解這話,狄仁傑卻問道:“那不知十八弟又如何知道我?”
咳嗽了聲,阿弦自不能說是聽鬼們說起的,便笑道:“我常聽人說起大人,說你斷案如神,聽說你要來,都歡呼雀躍呢。”
狄仁傑笑道:“是麼?我向來都在外地,本以爲長安城無人知道我是何人呢。”
阿弦便也笑道:“不是有那一句話麼,酒香不怕巷子深。”
兩人對視,狄仁傑仰頭笑了數聲。
說話間將到大理寺卿的公房,隱隱地,忽然聽裡頭嚷道:“那你說怎麼辦?果然帶人去搜周國公府?”
正是大理寺卿的聲音,帶着慍怒。
阿弦聽兩人果然起了爭執似的,心頭一沉。
狄仁傑卻不言語,只是又往前走了兩步。
只聽袁恕己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大人何必這樣瞻前顧後,若是宮裡頭責怪下來,大不了就我去擔責就是了。” шωш¤Tтkā n¤¢O
大理寺卿道:“你?樑侯案後,陛下就有些不待見大理寺,這些你難道不知道?如今你還要擔責,你是不要命了?卻也不要拉着整個大理寺下水!”
阿弦咬了咬脣,快步往門口走去。
正要進門,手臂卻被人一把握住。
卻是狄仁傑出手攔下,他向着阿弦一點頭,邁步進了房中。
阿弦一怔間,便見狄仁傑徐步上前,竟拱手作揖:“這件事不如讓下官來擔責。”
阿弦正邁步進門,聞言幾乎被門檻絆了一跤。
那邊兒,大理寺卿跟袁恕己都怔住了。
袁恕己回頭,卻不認得狄仁傑,只狐疑地打量他。
室內一陣沉默,然後大理寺卿道:“你又是何人?”
狄仁傑拱手道:“下官狄仁傑,參見正卿。”
大理寺卿到底不比底下的侍衛們,愣怔之下終於記起。
數日之前吏部就曾告知,會從外地調一人進大理寺,據說還是天后親自下的旨意。
所以“狄仁傑”這個名字,大理寺卿也是知道的。
因是天后欽點的人,大理寺卿再看狄仁傑之時,目光中多了些審慎,他遲疑問道:“原來是你……你、你方纔說什麼?”
袁恕己聽他自報家門,卻也隱約想起,這兩天似乎聽人說,大理寺將調一個新官兒過來擔任空缺的大理寺丞一職。
同時袁恕己也想起方纔狄仁傑那一句,驚詫之餘,饒有興趣地看向此人。
狄仁傑不慌不忙道:“下官聽到正卿跟少卿因周國公府之事爭執,下官斗膽,不如此案交給我來處置。”
大理寺卿先前本想竭盡全力把袁恕己壓下,沒想到這邊兒還沒按下,又有一個不怕死的跳了出來,真真流年不利。
“你……”大理寺卿定了定神,“你可知你在說什麼?你……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案子?”
狄仁傑道:“據說是周國公擄劫官吏私刑囚禁……”他回頭看了阿弦一眼,“方纔這位小兄弟已經將內情告訴我了。”
阿弦吃了一驚:這話從何說起,她哪裡對狄仁傑說過半句?
狄仁傑卻只向她微微一笑。
大理寺卿做夢也想不到,武皇后欽點的人居然要主動接手周國公的案子。
但對他而言,這比交給袁恕己去橫衝直撞要好多了。
畢竟這位狄大人,是皇后欽點……這就是說,他是皇后的人。
如果狄仁傑想要去辦周國公的案子,這其中就有些微妙了,焉知這不是皇后的意思?又或者……皇后本另有安排。
又加上袁恕己不依不饒咄咄逼人,大理寺卿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索性順水推舟,便將此案交給了狄仁傑。
這邊兒才商議妥當,那邊兒吏部的遞接文書便送到了。
狄仁傑自去裡間更換官服,外頭,袁恕己悄悄地拉住阿弦:“這個人什麼來頭?你之前認得?”
阿弦搖頭,袁恕己道:“那你怎麼就將案子告訴他了?”
阿弦猶豫了會兒:“我並沒有說,不知他怎麼就知道了。”
兩人彼此相看之時,狄仁傑已經換好了官服,從內踱步而出,道:“聽說還有一人陷在周國公府,就請十八弟同我一起去一趟吧。”
袁恕己打量着這“新官”,雖看着一派誠懇可靠氣質,心裡卻總有些不大踏實:“可要我隨行?”
“不必,”狄仁傑很是隨和地笑笑:“既然是我來接手,少卿放心就是。畢竟少卿也算是當事之人,再行插手反而會授人以柄。以後審案的時候再請證供就是了。”
袁恕己挑了挑眉,越覺狐疑:阿弦既然並未將此案告訴他,他又從哪裡知道自己是當事之人?
狄仁傑向他拱手一揖,對阿弦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阿弦其實早就想去周國公府,如今見天賜良機,更不遲疑,忙辭別袁恕己,同他往外而去。
袁恕己在後目送兩人離開,正滿腹疑竇,身後傳來大理寺卿幽幽嘆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這一把火,可別把自個兒燒死纔好。”
且說阿弦隨着狄仁傑出了大理寺,帶了數員差官往周國公府而行。
阿弦看了他數眼,終於忍不住問道:“狄大人,敢問,你是如何知道國公府這案子的?”
話一出口,忽然想起來,狄仁傑來的這樣及時,卻也十分倉促,甚至都沒有帶吏部文書……吏部……?
這兩個字在心頭掠過,阿弦朦朦朧朧地有個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聲明,其實狄仁傑擔任大理寺丞是後兩年的事啦
狄老爺:我感覺,這裡的水有點深啊~
弦子:等到了!經典臺詞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