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袁恕己離開楊府的時候曾說“改日再來拜訪”, 楊思儉爲之側目, 卻也並不當回事。
誰知這人倒是語出必踐。
其實袁恕己只是因懷疑玄影在楊府周圍出現,故而過來碰一碰運氣, 能將錢掌櫃拿下已經是意外所得。
在阿弦說太平正在楊府的時候,袁恕己本能是不信的。
太平貴爲金枝玉葉, 楊府卻也是將來東宮太子妃的出身之地,大水衝了龍王廟……又怎麼可能?
如果太平真的在楊府, 難道是楊思儉陽奉陰違,表面爲皇親,私底下卻跟亂黨勾結?
還是說其中另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隱衷。
但不管如何原因,倘若此事爲真,楊府就也免不了一番腥風血雨。
忙拉住阿弦,袁恕己低聲道:“弦子, 不可胡說!”
敏之卻笑道:“我聽着卻有些意思,小十八, 乖乖地告訴哥哥, 你爲什麼這樣說?”
袁恕己不由撇了他一眼:這人的年紀比自己還大,比起崔玄暐也小不了兩三歲,居然覥顏自稱“哥哥”,臉皮簡直其厚如牆。
阿弦看向錢掌櫃。
袁恕己只當是“運氣好”, 碰見了錢掌櫃出沒,殊不知他並不是偶然路過被發現蹤跡,他是故意的。
原因是錢掌櫃不想袁恕己纏住楊府不放,他想引開袁恕己。
因爲楊府, 纔是他真正藏匿太平的地方。
楊府之中,楊思儉正跟許圉師對坐,說起先前袁恕己來叨擾之事。
忽聞聽下人來報說袁恕己重又登門,心甚慍怒,喝道:“說我身子不適,閉門不見。”
下人卻又道:“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隨他一塊兒的還有周國公。”
楊思儉詫異:“賀蘭敏之?他又來做什麼,唯恐天下不亂麼?”
正沉吟間,許圉師道:“楊翁,袁恕己此人倒非浪得虛名之輩,之前在豳州所作所爲,有些讓人刮目相看之處,今日登門只怕也是有要事,應該並非故意針對,不如且請他進來,看其來意如何。”
楊思儉道:“他雖然不至於故意針對,但上回擅闖內堂,還衝撞了太子跟小女,實在可恨。”說到這裡,因又嘆道:“你我同輔佐太子,我也不瞞你,只因犬子迷戀那人,近來又鬧得如此,我已心煩意亂,哪裡還能經得起此人過來攪擾?更加怕他無事生非。”
許圉師道:“不必太過擔心,今日我在此做個見證,他袁恕己若還敢肆意妄爲,我立刻同你一塊兒入宮彈劾。”
楊思儉略一思忖,點頭道:“既然許大人如此說了,我便看看他這次又來怎地。”
頃刻,袁恕己同賀蘭敏之前後而來。
楊思儉道:“周國公,今日可是跟袁大人同行?”
賀蘭敏之一臉的幸災樂禍,袖手道:“楊少卿不必擔心,我只是隨着來看熱鬧的,你們且自便,就當我不存在就是了。”
許圉師在旁,忽地看見敏之身後跟着一人,正是阿弦。
許圉師不由面露微笑,卻並不言語。
倒是敏之瞅着他道:“許侍郎也在。”
許圉師作了一揖:“是,見過殿下。”
這邊兒楊思儉皺眉,又看袁恕己:“袁少卿這次又意欲何爲?”
袁恕己道:“有一樣要緊的東西,據說被人藏匿在貴府,還請楊少卿高擡貴手,容我找一找。”
楊思儉本就窩火,聽了這話,越發火冒三丈:“你說什麼?”
許圉師身在局外,性情又縝密,聞言心頭一動,忙拽住楊思儉的袖子:“袁少卿所說的要緊的東西,不知是什麼?果真是一樣物件兒呢,還是……人?”
楊思儉皺眉不解,袁恕己見他彷彿猜到,因道:“實不相瞞,的確是個人。”
許圉師喉頭一緊,回頭看一眼楊思儉,見後者仍未回過味來,因把他拉了一把,拽着他往後退了幾步。
楊思儉滿頭霧水:“許兄,這是何意?”
許圉師忍着心頭駭然,道:“你怎地還想不過來?你倒也是皇親,難道不知道近來皇宮裡的頭等大事是什麼?”
楊思儉道:“皇宮……那當然是殿下,你說這個做什麼……”
楊思儉還未說完,驀然醒悟,頓時大驚意外:“胡說,這是何意,竟敢懷疑到我的頭上?”
許圉師見他滿面驚惑,道:“你對此渾然不知情?”
楊思儉心驚亂跳:“這又有什麼可知情的,殿下失蹤,又跟我府有何干繫了?必定是這袁恕己故意無事生非。”
許圉師道:“他一個還未在長安立足的官員,休說跟你並無私怨,就算是有,你是皇親國戚,他縱然吃了熊心豹子膽,難道敢跟你糾纏不休?今日又有周國公跟隨,你覺着他有可能來自尋死路嗎?不如且想一想,素日裡可有什麼破綻……興許是給人趁虛而入,你不知道的地方……”
楊思儉本來對袁恕己心存偏見,又從想不到太平失蹤會跟自己府上相關,如今被許圉師一語點破,楊思儉回顧舊事,臉色漸漸發白。
許圉師又同他商議數句,兩人重新轉身。
許圉師和顏悅色,對袁恕己道:“袁少卿是從哪裡得來消息,可是屬實?若無確鑿線索,這樣無故搜尋大臣府宅,可是重罪,袁少卿還當謹慎行事纔是。”
袁恕己道:“多謝許侍郎好言,既如此,我也不必拐彎抹角,方纔在楊府之外捉拿到一名賊人,正跟之前一名貴人失蹤案有關。”
許圉師看向楊思儉,楊思儉定神道:“那此人可招供說了貴人在我府上?”
袁恕己道:“這倒沒有。”
楊思儉鬆了口氣:“既然如此,袁少卿又爲何緊盯着我府上不放?”
“因爲……”袁恕己回頭,看向敏之身後。
許圉師順着看去,卻見袁恕己看的正是阿弦。
此事畢竟事關重大,楊思儉不再似先前一樣衝動,問道:“不知因爲什麼?”
這一次,回答他的卻是阿弦:“因爲景無殤。”
許圉師暗中觀察,又看楊思儉。
楊思儉面露煩惱之色:“那個……戲子?”
阿弦道:“他不僅僅是個戲子,這一點想必楊少卿早已經知道,而這一點,也恰是害他身死的致命原因。”
楊思儉嚥了口唾沫,一時不能作答。
這一次換了許圉師心生疑惑——此事楊思儉跟他說過,無非是楊立迷戀景無殤,但楊思儉哪會容得此事,便要趕那戲子出去,景無殤大概是想不開,於是自縊身亡。
楊思儉怕此事傳出去後有損楊府顏面,對外就只說景無殤單戀一名丫鬟而不得才自尋了短見。
如今聽阿弦如此說,且此中又涉及了太平公主,許圉師便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果然,楊思儉看一眼阿弦,目光有躲閃之意。
許圉師察言觀色,知道楊思儉果然有所隱瞞,他自忖不便再擅自插手,便緘默靜看。
楊思儉騎虎難下,但此事實在太過可怖,未乾直接承認。楊思儉便道:“我不懂你這少年是在說什麼!他當然不僅是個戲子,還是本府的小廝……他之所以會死,正是因爲他不知天高地厚……”
楊思儉還未說完,就聽門口有人道:“父親大人,不必再強辯了。”
臉色慘白的青年出現在門口,竟正是長公子楊立。
楊思儉皺眉:“你出來做什麼,還不回去好生養病?”
楊立道:“我的病大概是養不好了。心病還須心藥醫……”楊立轉頭看向袁恕己:“袁少卿拿住的那人何在?”
袁恕己道:“您問這個做什麼?”
楊立道:“我有一個問題,想要當面兒問他。”
袁恕己道:“但不知是何種問題?”
楊立道:“事關景無殤。”
——景無殤當初在曲界頗有名氣,卻因遇見了楊立,不惜隱姓埋名到楊立身邊成爲小廝,因他善解人意,更得楊立喜歡。
後來楊思儉隱約知情,只當是兒子風流,倒也罷了。
直到武后有意選楊尚爲太子妃,楊思儉覺着此事終非長久,若傳揚出去只怕對楊尚有礙,因此想要打發了景無殤。
誰知楊立倒是個有情的,不肯就此放手,楊思儉無法,只得從景無殤下手,本以爲區區一個下人,該不費什麼事,誰知竟錯想了。
景無殤不願離開楊立不說,且還攛掇着要楊立跟自己一同離開府中,楊思儉哪裡容得下這個,便命人將景無殤綁了,狠狠地打了一頓,想讓他知難而退,但景無殤居然十分耐的苦,仍是未曾動搖分毫。
忽然一日,楊尚的貼身侍女暗中告訴楊立,說是看見景無殤鬼鬼祟祟地不知跟什麼人私會,楊立只當他是戲子心性,不知跟誰又有私情,震怒喝問,且要將景無殤趕走。
景無殤被逼無奈,終於說出一番讓楊立魂不附體的話來。
景無殤告訴楊立,他原本曾受過長孫府的恩惠,故而長孫無忌身死後,他也成了不繫舟之人,之前投奔楊府,也正是看中了楊家是皇親的身份,想要伺機行事。
誰知日久天長,跟楊立假戲真做,故而景無殤想要抽身,之前才勸說楊立跟他一塊兒離開長安……
至於先前他暗中密會的那人,正是不繫舟之人,而非什麼私情。
楊立雖然驚怒意外,卻也知道此事事關重大,若透露出去,景無殤是必死無疑,只怕還會牽連楊府。
他本想悄悄地料理此事,誰知隔牆有耳。
楊尚的侍女聽見此事,回身告訴了楊思儉。楊思儉震怒憂懼之下,命楊立即刻將景無殤處置妥當。
楊立道:“那日他扮了女裝,爲我唱最後一齣戲,只怕是有所預感……”
他的眼神茫然而死寂,呆呆地看向前方,忽然叫道:“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楊思儉怒道:“你還不住口!”
楊立咬牙頓赤,身形搖搖擺擺。
從楊立的雙眼中,阿弦看到空屋之中,是身着女裝的景無殤,他踢開腳下的圓凳,身子懸空。
掙扎之時,手指抓在柱子上,因用力極大,指甲在柱子上劃出數道痕跡,發出極刺耳的聲響。
楊立站在門口,聽着裡頭隱忍的動靜,終於痛苦地舉起手來,抱住了頭。
此時此刻,楊思儉雖喝止了楊立,楊立兀自哈哈長笑,笑聲卻十分地悽楚。
在場之人都看出楊立情形不對。
阿弦張了張口,本想說人並不是楊立所殺,可是……這其中有什麼區別嗎?
終於還是沉默。
錢掌櫃,黑衣人,宋牢頭,景無殤。這四個人都是不繫舟中人,黑衣人替錢掌櫃身死,宋牢頭被人所殺,景無殤死在楊府。
錢掌櫃的同伴接連死亡,加上滿門被滅的慘痛,終究讓他失去理智。
因見楊立供認,袁恕己命人將錢掌櫃帶進堂中。
楊立擡頭。
錢掌櫃將在場衆人統統掃過,冷冷一哼。
楊立道:“你認得景無殤?”
面上透出譏誚之色,錢掌櫃不答反問:“是你殺了他?”
此時錢掌櫃的聲音十分淡然平靜,就彷彿問的是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
錢掌櫃問罷,楊立道:“是我害了他。”他喃喃說罷,問道:“那天他私下裡偷偷去見的人,是不是你?”
錢掌櫃道:“是我。”
楊立道:“他可跟你說過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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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掌櫃沉默片刻,旋即冷笑:“他說,他不想再欺瞞你,他想退出。”
像是被人一箭穿心,楊立呵呵而笑。
他後退一步,想要離開,腳尖絆在門檻上,頓時往前栽倒,暈厥過去。
楊思儉忙命人將他攙着擡扶入內。
廳中,錢掌櫃卻也笑了兩聲:“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我們自詡是天地間最豁達通透之人,可是到最後,我們卻都不懂不通起來,何其可笑。”
在場的這些人,楊思儉,許圉師,袁恕己,賀蘭敏之,楊立……都不懂錢掌櫃這話的意思。
除了阿弦。
之前拿下錢掌櫃後,阿弦曾清楚地看到這男子跪在地上,痛苦絕望哀嚎。
他厲聲叫道:“不要再跟我說什麼生死本有命,我要他們付出代價。”走投無路,傷心欲絕,像是在指責老天的不公。
對錢掌櫃而言,他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就算是牢記於心的不繫舟的宗旨,都無法掩蓋抹淡失去至親跟同志的痛苦。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但他的慘痛經歷,令他無法釋懷,他已無法莊周夢蝶,而成爲了一隻堅硬的繭,在牢不可破的苦難跟痛楚之中,永遠無法成蝶。
所以說,綁架太平並非不繫舟的本意,而是錢掌櫃自己的意願。
他不惜違背教義宗旨,就如同景無殤爲了楊立,也不惜要選擇脫身逃離一樣。
事發之後,長安城裡外都在悄然緊密地找尋太平,但凡有絲毫可疑的府邸都會被搜查的掘地三尺,哪裡纔是最安全的地方?
身爲皇室宗親、且女兒又將是未來太子妃的楊府,自然是再合適不過。
而錢掌櫃將藏匿太平的地方選在楊府的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因爲景無殤。
景無殤不明不白死在了楊府,楊府又是舉足輕重的皇親國戚,若太平被藏在楊府,或者出了意外,這樣纔是一件曠世奇聞,楊思儉也必然百口莫辯。
錢掌櫃一箭雙鵰:一來報復了武皇后,二來也算是爲景無殤報了仇。
此時,楊思儉見事情都已說穿,沮然垂頭。
許圉師匪夷所思之餘,不禁苦笑。
袁恕己想不到這背後竟還有如此離奇的故事,定了定神問道:“你果然將殿下藏在楊府?”
錢掌櫃冷冷地瞥着他:“你們不是已經洞察明白了麼?何必問我?”
楊思儉方也反應過來,若說被不繫舟的人潛伏於身側而未曾察覺是不察不明之罪而已,那太平公主若被藏匿府上且有個萬一,卻不僅僅是一個“不察”能夠說的過去了。
楊思儉想的極快,當即走到袁恕己身邊兒,同他低語幾句。
又叫了楊府管家而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管家面露詫異之色,卻也領命出門,這邊兒袁恕己也傳令底下差官,衆人一塊兒前去。
錢掌櫃眼見如此,忽道:“老先生的太子岳丈,只怕是當不成了。”
楊思儉心頭一窒:“混賬,這不必你操心,快些交代你把公主怎麼樣了?”
錢掌櫃卻看向阿弦道:“你不是最能察人心的麼?你不如告訴他們,那個女孩子如今在哪裡?若找不到,也不打緊,以後你可以向武皇后詳細說明……她是怎麼死的。”
阿弦道:“把對皇后的恨,報復在公主身上,你跟鳶莊滅門案的兇手們又有什麼不同?”
錢掌櫃一震,然後昂頭道:“不錯,但正是他們教會了我,該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阿弦道:“可是你忘記了一件事。”
錢掌櫃道:“什麼事?”
阿弦道:“皇后的心,跟你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傷不了她。”
面前的這張臉孔,因極痛而有些扭曲。
阿弦道:“你其實也跟那些殺了你的家人的兇手不一樣,不然的話你早就對公主動手了,現在還來得及,公主到底在哪裡?”
錢掌櫃怔然之時,外間大理寺的差官來稟道:“少卿,外頭有一位金吾衛姓丘的將官,說是奉旨前來協助少卿辦案。”
正說了這句,外間一人道:“看樣子我來的正是時候,聽說袁少卿已經擒住了一名賊徒?”
話音未落,走進一名五短身材,鬍鬚連鬢的中年男子,兩隻眼睛裡滿是精詐之意。
敏之見了此人,從齒間“嗤”了聲。
許圉師眼神微變,神情卻還如故,楊思儉的臉色卻越發不好了。
原來這來者,姓丘並神勣,原本也算是官宦之後,爲人狡詐多變,如今在金吾衛中任中郎將一職,督管京城左右六街巡事,且此人正也是武皇后的心腹。
丘神勣來的這樣恰如其時,楊府內的事當然很快也將被武皇后知道的一清二楚。
錢掌櫃原本還有些出神,見丘神勣來到,卻怪異地笑了一笑:“爪牙來了,好啊,那就在這楊府裡掘地三尺吧。”
丘神勣早知賀蘭敏之在場,此刻目不斜視地上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敏之道:“怎麼,皇后不放心袁少卿辦案,特意叫丘郎官來督管的?”
丘神勣道:“萬萬不敢,只是聖後因格外掛心此案,生怕袁少卿一人忙不過來,所以讓我來當個左膀右臂而已。”
敏之不理。
丘神勣先向着許圉師做了一揖,又對楊思儉道:“楊少卿,來的唐突,還請您勿怪,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罷了。”
楊思儉不置可否,丘神勣便看向錢掌櫃:“這就是纔拿住的賊徒了?”
袁恕己對此人卻也有所耳聞,知道他官職不高,卻是個不容小覷的棘手之人:“不錯。”
丘神勣似笑非笑看了袁恕己一眼:“袁少卿果然能耐,一出手就見真章,此人可招供了麼?”
袁恕己道:“正在審問。”
丘神勣笑道:“就這樣大家彼此的站着,空口審問,只怕一輩子也問不出什麼來。”
袁恕己道:“以你之見,又該如何?”
丘神勣道:“將此人交給我,不出半天時間,必定讓他供認不諱!”
許圉師跟楊思儉不約而同的皺眉,原來此時,朝中有兩個名字,最叫人聞風喪膽。
一個名喚索元禮,乃是胡人,於內掖負責審訊,索元禮生性殘暴,尤其最擅長刑訊逼供,犯人們一見到他,就如見到活閻王般,那種種叫人匪夷所思的酷刑,就如同陰司的十八層地府刑罰再現。
另一個便是丘神勣。丘神勣同索元禮有些不同,他擅長的並非刑訊逼供,而是死纏爛打的追查,一旦被他盯上,就算再清白的人,也會被他無中生有地羅織罪名,枉死於其手中的人不計其數。
所以楊思儉雖然貴爲武后的眷親,但看見此人,仍覺着頭頂陰雲重重。
袁恕己當然也聽說過丘神勣的大名,見此人一雙環眼微微暴凸,果然是一副兇殘之相,袁恕己道:“如今已有些眉目,已確定公主殿下是被藏在這府中,待我……”
丘神勣色變:“你說殿下在楊府?”
楊思儉心頭一顫,只得勉強鎮定。袁恕己道:“十有□□。”
丘神勣眯起雙眼,走到錢掌櫃跟前:“你把殿下藏到哪裡去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落在我手上的人,還沒有一個能硬抗到底的。趁早兒招供好得一個痛快,不必平白多受些皮肉之苦。”
錢掌櫃只是冷哼了聲,臉上又透出輕蔑之色,道:“妖婦的爪牙,呸!”
一語方落,丘神勣握住他被捆在身後的手腕,用力一拗,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錢掌櫃痛呼出聲,右手腕已生生被掰斷了。
就在同時,有人低呼出聲:“住手!”
丘神勣側目,卻見說話的是賀蘭敏之身旁的一個“少年”。
阿弦本要上前,又被敏之攔住。
身爲武皇后最得力的差辦者,丘神勣當然知道敏之身邊兒有個極爲受寵的小小跟隨,對他而言,賀蘭敏之是不能得罪之人,縱然他身邊兒的小貓小狗兒自然也要格外優待。
因此丘神勣並未計較,只又對錢掌櫃笑道:“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現在說還來得及,等到了地方你才知道這一點疼才只是開胃小菜罷了。”
錢掌櫃額頭的冷汗涔涔而落,他微微傴僂身體。
擡頭之時,瞥見被敏之握着手腕攔住的阿弦,後者正皺眉看他,眼中似有憂慮之色。
錢掌櫃嘴角牽動,忽然對丘神勣道:“你所說的是什麼地方?我倒是願意試一試新鮮。”
丘神勣驀地斂了笑:“畜生,不識擡舉。”一招手,兩個差官上前,便要押着錢掌櫃離開。
袁恕己道:“郎官且慢,公主的下落交代還在此人身上,你把人帶走了又怎麼說?”
丘神勣道:“先前袁少卿說公主在楊府,那就開始翻找就是了,不過我看楊府如此之大,要找起來只怕也是難的,偏偏這人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如你我兵分兩路,你負責搜尋,我負責逼問,看看誰先找到殿下,如何?”
袁恕己見他眼中閃爍狡獪殘忍的光芒,心中厭惡。
本要攔阻,許圉師忽然道:“丘郎官審訊是一把好手,有他開口只怕事半功倍,袁少卿不如就依他所言就是了。”
許圉師是個頗有德望的人,袁恕己也早聞名,對他頗有好感,此刻聽如此說,他心中轉念,便道:“既然許侍郎也贊同如此,我自當隨從。”
丘神勣輕輕哼了聲,又格外告辭了賀蘭敏之,往外去了。
阿弦叫道:“錢先生!”
錢掌櫃臨出門之時回頭,望着她笑了一笑,一言未發地去了。
就在丘神勣前腳剛剛離開,楊府的管家跟一名大理寺的差官匆匆而回,稟告道:“回老爺,少卿,各處都已經找遍了,沒有找到任何蹤跡。”
楊思儉不知這消息是喜是悲。
方纔他回過味來,便命楊府管家同大理寺差官一併出外,滿府搜遍找尋太平,如今卻一無所獲。
就在衆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阿弦忽然看見門口處,有一抹粉色的裙裾緩緩曳過。
阿弦遲疑了會兒,邁步出門,扭頭看時,卻見身側右手邊走廊拐角處,有一道影子正頭也不回地慢慢而行,粉色的裙子,底下透出些許蔥綠褲腳。
太平公主從失蹤,到被找到,不過是短短四天的時間。
雖然私底下曾暗潮洶涌,爲此而被牽連其中的人足足上百,但對於長安城大多數人而言,幾乎都不知道皇宮內曾發生過這樣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
起初是盧氏受辱的話題傳的沸沸揚揚,後來又換了一件兒,那就是上官儀被人舉/報謀反,閤家入獄。
大家都在議論上官大人身爲兩朝老臣,爲何竟如此想不開。
但也不乏有識之士,知道“謀反”只不過是一面取人性命的利刃而已,它未必真有其事,而可以無中生有,騰挪自如。
上官儀之所以入獄,起因是太平的失蹤,但就算是太平公主找到,上官儀的罪名也並未因此消減,反而更甚。
對於有些人來說,已經迫不及待,兵貴神速,很快上官儀的最終罪名已經定好了。
這一夜,御史臺的天牢之中,來了一位探監之人。
獄卒挑着燈籠,小心翼翼地送人入內,來到最裡間兒的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藉着幽淡燈火,可見裡頭一人盤膝而坐。
獄卒將燈籠插在門上,垂首而退。
門口的人道:“上官大人。”
牢房裡的上官儀聽了這聲音,方回過頭來。
當看見來人之時,上官儀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落入這般境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前來探望,難道不怕皇后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嗎?”
原先寫下廢后詔書之後,他心中惶恐,有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達,之前的種種惶恐反而散盡,只有滿心空茫,雙肩輕鬆。
門口那人道:“是崔曄無能,不能相救大人。”
燈火之中,映出一張眉目入畫的沉靜容顏。
上官儀搖頭道:“順她者昌,逆她者亡。自從起草廢后詔的那日,我便知道遲早會有這樣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這樣厲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禍。”
此語有幾分耳熟。崔玄暐不語。
上官儀望着他靜默站在燈影裡的樣子,道:“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該來看我,太冒險了。”
崔曄沉聲:“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儀目光涌動,忽然仰頭一笑:“說的好,我領了你的心意了。”
崔曄道:“您還有何心願,某當盡力完成。”
上官儀思忖片刻:“我有一孫女兒婉兒,年紀尚小,稚子何辜,以後不知飄零何方,你若能救護一二,我於九泉之下也心懷感激。”
崔曄道:“某記下了。”
上官儀面露釋然之色:“多謝。”
崔曄道:“公若無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
上官儀點了點頭。
崔曄站在監牢之外,望着夜影之中身着囚衣的身影,最終雙眸一閉,轉身邁步將行。
卻忽地聽見上官儀念道:“桂香塵處減,練影月前空。”
崔曄止步。
上官儀停了停,復唸了後面兩句:“定惑由關吏,徒嗟塞上翁。”
簡單練達的四句,從耳畔傳入心底,卻也彷彿一顆冰冷的石子墜入心湖。
這是上官儀人生最後的一首詩,何其應景。
眼中依稀有什麼在閃爍,崔曄垂了眼皮,向着上官儀復又深深一揖,後退兩步,方轉身而去。
後兩日,上官儀同其子上官庭芝以謀反罪名被處斬,家產抄沒,他的家人等也被罰入掖庭當了官婢。
那一別,果是永訣。
平康坊。
虞氏捧了早飯上桌,一份兒是阿弦的,另一份卻是玄影的。
阿弦卻兀自抱着玄影,正在給它撓癢癢。
玄影恢復的極快,已經能下地走動,只仍不能如常跑跳,卻因禍得福,多受了阿弦加倍的愛護擁抱,以及更多的好吃之物。
吃了早飯,阿弦照例叮囑虞氏好生照看玄影,便出門往周國公府而去。
才走到半路,迎面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阿弦本要躲開,轉念卻又站住,只若無其事地往前而行。
那人顯然也看見了她,卻不偏不倚地走了過來。
阿弦本以爲他會對自己“視而不見”,這樣卻有些意外,見他攔在身前,阿弦道:“陳司戈,勞駕讓讓。”
陳基垂頭看她,見她板着臉,便道:“我聽說玄影受了傷,可好些了麼?”
阿弦道:“不勞操心,玄影福氣多着呢。”
陳基笑了笑:“我之前曾去過平康坊……怕你仍生我的氣,就只隔着院門看了幾眼。”
阿弦詫異,不知如何接話。陳基道:“人家都說,父子無隔夜之仇,你好歹曾叫我大哥,難道真的要記恨我到地老天荒?”
阿弦不由脫口道:“我沒有記恨你。”只是……曾略覺失望而已。
陳基笑微微地:“我知道你是個不記仇的性子,弦子,我們把過去的不快都忘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跟你就像是陌路人一樣。”
阿弦聽了這句,心裡竟有些難過。
正在這時候,卻聽見數聲吆喝,兩人轉頭看時,見一輛華貴非常的馬車從街口疾馳而過,陳基道:“那個像是周國公的車駕。”
阿弦正也不知賀蘭敏之這一大早是往哪裡忙碌,那馬車忽然轉了個彎,居然向着他們兩人的方向而來。
阿弦正吃驚,馬車停在跟前兒,賀蘭敏之掀開車簾:“小十八,快上車。”
阿弦道:“殿下是要去哪裡?”
賀蘭敏之道:“進宮。”
阿弦只當是又有什麼急事,纔要跟陳基告別,敏之的目光淡淡地在陳基面上瞥過,又對阿弦道:“今日不用你等在丹鳳門外了。”
阿弦一愣:“那我在哪裡等?”
敏之笑道:“哪裡也不必等,今日你跟我一同進宮。”
阿弦幾乎反應不過來:“什麼?”
賀蘭敏之道:“沒有爲什麼,皇后要見你。”
耳畔轟然巨響,猶如雷霆乍驚,阿弦問:“你、你說什麼?”
陳基在旁,也自滿面震駭,看看敏之,又看向阿弦。
賀蘭敏之輕哼了聲:“小十八,你是呆了傻了不成?咱們的皇后娘娘要見你,還不快些上車?!”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謝謝兩隻(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