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

這幾日江儼未曾與公主說過話,公主連清晨嗜睡的習慣都改了。連着好幾日都一大清早起來,去坤寧宮與皇后娘娘說話。清晨未用早膳便出了門,傍晚用過晚膳纔回來,紅素牽風幾個丫鬟服侍她洗漱就寢,一早便睡下了。

到了次日,仍舊是大清早起身去坤寧宮,照舊是夜晚回來。

江儼不好跟着去,只能在每日清晨的時候兩人遠遠打個照面,他一連好幾日都沒跟公主說上話了。

夜裡承熹闔眼躺在牀上想事,卻聽牀帳外有人重重咳了兩聲,一室靜寂中極爲突兀。承熹被嚇得一激靈,聽出是江儼的聲音,掀開墨色的牀帳一瞧,果然是他。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承熹忍不住笑出了聲:“夜半偷入女子閨房,你知不知羞?”

從來不知羞的江儼在她牀邊坐下,點墨一般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

他這般眸光深深地凝視着她,承熹微微紅了臉,那夜的荒唐事不知怎麼竄進了腦子裡,她一時竟生出腰痠腿軟的錯覺,忙往被子裡縮了縮,問他:“你怎的不去睡?”

“你這幾日都不理我,我睡不着。”江儼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來卻有些控訴的味道。

承熹失笑出聲:“我哪有不理你?”

“你都不與我一起用膳。”

承熹嘆口氣,摸摸他無甚表情的臉,敷衍得哄了兩句。

江儼瞧得憋氣,低聲說:“我晚飯沒吃。”

承熹怔忪一瞬,聽他又說:“我做了南瓜餡的蒸餃,做了一下午。皓兒吃過了,我等你回來一起。”

他雖面上無甚表情,語氣也與往常一般沉穩,可承熹聽着莫名覺得他好委屈。難得他這般冷峻的人也會耍嬌,承熹忍不住笑出聲來,只好起身,與他一起吃蒸餃。

他手藝確實巧,做出的蒸餃各個小巧玲瓏,一口就能咬下。如白玉一般剔透的皮子,皮薄餡大,裡頭的南瓜餡還有淡淡甜味,極合她的口味。

承熹傍晚時就在坤寧宮與皇后一起用過晚膳了,又從來沒有用宵夜的習慣,卻捨不得浪費他一番心意,便有些吃撐了,又與他在園子裡散步消食。

回寢宮時,承熹正羞澀地想要不要與他來個臨別吻,江儼卻也跟了進來。入門時竟還與紅素使了個眼色,紅素笑眯眯退下去了。

承熹看得咋舌,什麼時候開始兩人連這般的默契都培養出來了?

想想那夜的荒唐,承熹便覺腰有點酸,忙縮進被子中,裹得嚴嚴實實,離他遠遠的。

“屬下沒有被子。”落在她耳畔的聲音低沉醇厚,呼吸炙熱纏綿。承熹心神一蕩,忍不住心軟了。扯開被子一角,只給他搭在肚子上,反正他也不怕冷,大冬天沖涼都沒事,此時又是夏天,他跟一團火似的,哪裡會冷?

瞧見公主似有鬆動,江儼的手又不安分起來。

一瞧見他眼中漸漸騰起火光,承熹便覺雙腿發軟,連忙道:“江儼!不準!”

額頭抵在她肩頭蹭了蹭,江儼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忍着身下脹痛,用驚人的剋制力離她遠了半寸,心中默默腹誹。

——吃一頓肉就要素半個月,誰能忍啊!

*

念及江儼等了她好幾天,承熹這日沒與皇后用晚膳,早早回了長樂宮。到了偏殿卻尋不到江儼的身影,同殿的小太監說江侍衛在御花園的西北角處。

承熹一路行去,那處離長樂宮極近,雖說是御花園的一角,卻少有人至。除了往日有命婦從順貞門入宮覲見,尋常宮人不走這條路,是極寂靜的一處地方。

她又一向臉皮薄,不愛將自己與江儼的私事讓丫鬟瞧見,便沒叫丫鬟跟着。

繞過一處假山,遠遠聽到湖邊似有人吹竹笙的聲音。竹笙低沉醇厚,曲調悠揚,好聽極了。

穿過兩旁繁盛花木,入目便是一汪清潭,這便是漱齋池。湖畔坐着一人,此時正背對着她。一身黑衣肩背挺直,正是江儼。

被夕陽映紅的湖水波光粼粼,遠處暈紅一片的天空與金燦燦的落日更顯他形單影隻,背影寂寥。承熹停下步子,瞧着有些難過。

江儼出身富貴,若是在宮外,怕是得有一羣年輕才俊敬着捧着。可他既入了宮,每日都只能被拘在長樂宮裡,怕衝撞了內廷貴人,常常連長樂宮的門都不能出。

與他同住偏殿的小太監也極少與他說話,畢竟他身有官職,小太監自知身份有別,怎麼敢在他面前多說話?更何況江儼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能主動與人結識才是怪事。

若是沒她陪着,他大概是要自己一人坐一整天的。而這樣寂寥的日子,這樣無朋無伴的日子,他已經過了十幾年。

承熹光是這麼想着,就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她從來不是感情豐沛的人,卻總是在他面前心軟得一塌糊塗。一時覺得自己十分混賬,每日早出晚歸留江儼一人,昨天夜裡他說多日沒見到她睡不着的時候,她還覺得好笑。

此時想想,哪裡好笑了?他獨自一人這麼坐一整天,一定難過得厲害。

聽到有人走近的動靜,江儼回過頭來,沒作聲,卻微微笑了。口中氣息一亂,吹錯了好幾個音,忙收斂心神繼續吹完這支曲子。

承熹扶着他肩頭在他身旁臨湖坐下,鞋尖離水面只有半尺距離。她其實不喜水,往日遇到池子湖泊都會離遠些。這湖水又有些深,低頭一瞧就生出掉下出會沉底的心慌。只是此時江儼在她身邊,便沒了往日顧忌。

這才瞧見江儼手中拿的不是竹笙,而是一支小小的柳笛。截一截小指粗細的鮮嫩柳枝,取出裡頭的芯子,留下完好的表皮,再做個扁形吹嘴,這便成了。

靜靜聽他吹完這支曲子,承熹取過他手中柳笛,放在手心中細細看了看,才問:“你吹得是什麼?”

江儼默然片刻,低聲說:“是鐘鼓司五年前譜的一首曲子。”

曾經公主最愛婉約的古曲,只是世間古譜難尋,她費盡心思尋到了也不過十幾首。偶然聽到鐘鼓司每月譜出的新曲便覺眼前一亮。

可堂堂公主喜歡這些,怕是會被傳爲笑柄,被嘴不嚴實的藝人傳出宮外去更是不好。江儼知道了,便每月都去鐘鼓司給她把新曲譜抄來。

鐘鼓司中的好些小姑娘每每到了月初那幾天,總愛等那個愛抄新譜的侍衛來。

一園子的武旦有比他身段窈窕的,也有說話比他動人的,卻沒一個能比得他模樣冷峻,肩寬腿長。大約是跟着戲班子走南闖北呆久了,被招進宮中,更是喜歡如江儼這般沉默可靠的男子,同在宮中當差,互相知根知底的,也從不會被他看低,便覺得這就是一生最好的歸宿了。

沒過兩月,鐘鼓司中愛譜新曲的姑娘越來越多,江儼來者不拒,通通抄回去讓公主挑揀。一園子小姑娘卯足了勁討好他,一番情意卻都做給了瞎子看。

而江儼此時用柳笛吹的這支曲子,是他在五年前最後一回給她抄的曲譜。那日還沒來得及給她,便猝不及防地被暗衛帶了走,去與陛下娘娘回話。

那以後的大半年,再沒見過她。

想起往事,他眼角眉梢都有些低落。這般細微的表情變化,若是旁人未必能瞧得出,承熹卻明白。

那時他因何離開,已經成了兩人之間不能提的禁忌。即便她問,江儼也不會說;即便他說了,也於事無補,五年的分別早已是定局。

兩人一時無話。江儼見公主盯着手中柳笛翻來覆去細細端詳,似乎在好奇這麼一支短短的管子,又沒有孔,怎麼能吹出不同的聲調。她生在宮中長在宮中,除了江儼這個從宮外來的,沒人給她瞧過這般新奇玩意。

“公主可要試試?”

承熹瞧了瞧他沾過脣的吹嘴,搖搖頭,“這是你用過的。”

江儼抿抿脣,沒作聲,只定定地瞧着他。

承熹不由笑出了聲,怕他以爲自己是在嫌棄,只好放在脣邊試着吹了口氣。別說聲調了,連點氣音都沒吹出來。

她鼓着腮幫子用力吹氣的樣子,瞧着可愛極了。江儼忍不住探指,在她鼓鼓的臉頰上戳了一下。

承熹噗得一下泄了氣,倚在他懷中笑得前仰後合。結果樂極生悲,鞋子在堤岸上一磕便脫出了腳,噗通一聲掉進水裡了。

“……”兩人面面相覷。江儼無奈起身,折了一段樹枝給她撈鞋子。鞋子是撈回來了,可溼啦啦又沒法穿,瞧見天色又不早了,江儼便不假思索地打橫抱起了她。

承熹一時不察被驚了一下,連忙抵着他胸口說:“不行不行,你快放我下來,會被人瞧見的。”

江儼言之鑿鑿:“無妨,此時已是傍晚,不會有人來的,屬下走得快些就是了。”

承熹想想也是,這裡離長樂宮極近,以江儼的步速,走不到半柱香,便安安心心窩在他懷裡。方走出這片假山,繞過密佈樹叢,剛轉過彎,方纔還言之鑿鑿說“不會有人”的江儼立馬就被打臉了。

迎面行來一大批人,江儼驀地一驚,瞧清來人是誰,只覺天都要塌了。立馬抱着公主後退,鑽進了假山的一處空當中。

承熹因是窩在他懷中的,沒有看見,此時視線驀地一黑,不明所以問他:“怎麼了?”

江儼神情十分尷尬,訥訥道:“被人瞧見了。”

承熹一顆心霍然沉下,勉強定了定心神:“來的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帝后的往事原先打算這個時候放的,可細思之後覺得不合適,公主現在戀愛狗的心情不適合悲慘回憶,所以帝后的往事要延後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