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裂

爹爹?

皓兒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一圈,也很認真地問:“誰家的爹爹?皓兒沒有爹爹,我也不要別人家的爹爹。”

曾經皓兒無數次地問公主:“我的爹爹呢?爹爹去哪了?”公主只好跟他說皓兒的爹爹在別的地方。後來皓兒問得多了,孃親總是避而不答,他特別傷心低落地問爹爹是不是不要他了。容婉玗難過極了,千般思量過後才決定告訴他:皓兒沒有爹爹。

她也是從個孩子長大的,她知道小孩子的心敏感纖弱,需得用心引導。任何的敷衍和欺騙都是不對的,無論多麼善意的謊言說到底都是傷害。

皓兒無數次的追根究底,未嘗不是因爲聽了別人的閒話。與其讓別人拿“爹爹不要他了”這樣惡意的揣測來傷害他,還不如坦坦蕩蕩告訴他真相,就算再傷痛的真相也要一點點說給他聽。

——皓兒沒有爹爹,我也不要別人家的爹爹。

容婉玗聽了皓兒的回答,頓時又忍不住溼了眼眶。

自從皓兒懂事起,她就生怕自己教不好他。她知道“父親”在孩子的一生中是極爲重要的角色,她一介女子,哪怕眼界再寬,都改變不了女人柔弱的天性。

她怕皓兒被自己教得軟弱、狹隘,怕自己一個母親溺愛過了頭,教不好他;自打皓兒三歲入了蒙學館,她又生怕他被人嘲笑沒有父親,恨不得自己變身一面巨大的沒有死角的盾牌,能擋下所有的冷嘲熱諷明槍暗箭,不想讓他受一點委屈。

便是她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她也想的是——如果皓兒想要爹爹,那她再大的委屈也要忍者,打落也活血吞也要和徐肅把日子過下去。

不過聽了皓兒的回答,容婉玗微微一笑,心裡暖融融的——既然徐肅在這四年中,根本沒有扮演過一個父親的角色,那她也不需要這個分不清是非黑白的丈夫!

容婉玗吸吸鼻子,聲音輕快地喚了好幾個名字:“如嬤嬤、紀嬤嬤、絮晚、紅素、花著、牽風,收拾東西,咱們回宮去住。”

兩個老嬤嬤知她心意,對視一眼當即下去收拾東西了。幾個丫鬟面面相覷,忍不住問道:“公主是要回宮住兩天嗎?”

容婉玗眼神清亮,堅定回道:“這次,是要回宮久住。”

短短一刻鐘的功夫,幾個丫鬟嬤嬤就已經手腳麻利地打理好東西,鎖好庫房,備好車輦了。

這麼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府裡的人,正在跟徐肅和方筠瑤交談的徐老夫人一驚,暗道不好,連衣服也沒換,匆匆忙忙趕到了公主院裡。

又聽下人報說公主已經走了,立馬嚇出一身冷汗,她當即道:“肅兒,你快去府門那兒攔住公主!”

徐肅剛纔還不懂祖母爲什麼這麼着急,現在卻也恍然明白過來——堂堂公主若是被婆家人逼回了宮,這事就要鬧大了!

他畢竟多年習武,這些年在戰場上拼殺,憑的都是一腔孤勇和一身力氣,武功是丟下了不少,可畢竟是會輕功的,腳程比一般人快得多。他趕到外院的時候,正正好把公主等人攔下。

徐肅定睛一看,公主牽着世子的手,十幾個丫鬟嬤嬤還各個大包小包的,就連平日照顧世子的奶嬤嬤都跟着,很明顯是要帶着兒子回宮裡久住的樣子。

他一驚,快步朝府門走去,命令幾個門房的老僕人道:“給我關了大門!”

門房的老僕人面面相覷,有點摸不着頭腦:他們都是徐府的老僕,年邁得已經做不了事,不過是公主仁厚,看他們又是徐家家僕,這纔派下了“守門”這個最清閒的活計。

可要真正守門,哪裡輪得着他們?沒看到府門外頭的那八個魁梧挺拔的儀衛軍嗎?那纔是公主的人啊!所以少爺的命令,他們想聽也沒法聽啊!

守門的八個儀衛軍自然對駙馬的指令無動於衷,倒是恭恭敬敬地給公主請了安。

容婉玗牽着皓兒的手,冷眼看着擋在面前的徐肅,冷聲道:“徐肅,你敢攔我?”

徐肅噹噹正正站在大門口,擋住了大門,嗤笑一聲道:“先滴血認過親再說。若世子果真不是我徐家的子嗣,那順便從徐家家譜上除了名,公主再回宮不遲;可若他是我徐家的子嗣,我徐肅就是拼了命,也要攔上一攔。”

容婉玗恨得咬牙:“你無恥!”

正當此時,老夫人和方筠瑤也趕到了,老夫人看徐肅攔下了公主,稍稍放下了心,又想上前拉住公主,卻被幾個嬤嬤丫鬟阻住了。只好隔着一丈遠,苦口婆心地喊道:“公主,此事我們好好商量就是了,你這副樣子不是給外人看了笑話嗎?”

方筠瑤坐在地上,捂着個肚子哎唷哎唷得哭,“姐姐,我不想與你搶的,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她本不敢叫容婉玗姐姐,不過剛剛和老夫人聊得不錯,覺得有了肚子裡的依仗,又有了老夫人這個大靠山,這時纔敢這麼叫。

梨花帶雨的樣子看得徐肅心疼不已,徐肅咬了咬牙,大步過來就要去扯徐皓的手,皓兒趕緊往容婉玗身後躲。

這幅破罐破摔的樣子把老夫人嚇得不輕,知道肅兒又犯了倔,捂着個心口想攔又沒法攔,只能聲嘶力竭地喊着:“肅兒你輕點,莫要傷了皓兒哎!”

就算徐老夫人已經傾向於方筠瑤和徐肅的說法,懷疑皓兒不是自己徐肅的子嗣,可畢竟四年的時光不是假的,她一直把皓兒當自己親親的重孫疼,一時半會兒根本改不過來。看徐肅上去扯皓兒,她趕緊讓身邊的幾個丫鬟嬤嬤也跟着去拉人。

幾個丫鬟嬤嬤知道老夫人的意思,也只能去攔公主一行人。

容婉玗拉不過徐肅,恨得當即就要去扇他耳光,卻被徐肅一把捏住了手腕子,怎麼掙扎都掙不脫,她的幾個近身丫鬟都沒做過什麼力氣活,拼了全力也攔不住徐肅。

容婉玗眼裡一片血絲,看徐肅的眼神像是在看殺父奪妻的仇人,她咬牙惡狠狠道:“徐肅,你罪該萬死!”

徐肅不理她,用力扯了皓兒就要走。

一邊是駙馬,一邊是公主和小世子。守門的八個儀衛軍急得手足無措,猜測是人家父親教訓兒子,哪輪得着他們摻合?可看公主的表情,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正當此時,只聽公主府的大門外一陣鏗鏘聲,隨後大門咣噹一聲洞開,冷風呼啦啦地躥進來,風馳電掣間似有風聲呼嘯掠過耳際。徐肅正要回頭去看,只覺手腕一疼,這一看發現已經見了血。

再一回頭,一個穿深墨色衣衫的侍衛首領噹噹正正擋在容婉玗身前,一手抱着徐皓,一手持劍,手中劍尖直指徐肅的手腕。

徐肅趕緊一縮手,怒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公主府!”

剛剛攔下徐肅的侍衛首領收了劍,面上神情冷肅,聲音清朗有力:“微臣太子儀衛隊正、黑騎衛副提舉江儼,奉陛下之命,請承熹公主回宮!”

又見一個穿着老葉子綠的大太監帶着六名小太監疾步走入,首領太監嗓音尖細揚聲說道:“傳陛下旨意,請承熹公主與駙馬進宮面聖。”

大門口幾十位黑衣侍衛齊齊勒了馬,單膝跪地,氣勢滔天地喊道:“請!公!主!回!宮!”聲音震耳欲聾,整條街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黑衣?

——不是公主儀衛,也不是太子儀衛,而是宮裡的黑騎衛啊!

想明白這一點的徐老夫人當場暈倒在地,徐肅面色陰沉地鬆了手。

容婉玗抱着皓兒快步走出府門,差點絆到腳下的門檻,跟在她身後的江儼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陪了她多年的老嬤嬤和幾個丫鬟似乎也有點失了方寸,走出大門的時候甚至輕輕噓了口氣,明顯的如釋重負。

府門外已經被黑騎衛清了場,可這一整條街住着的都是達官貴人,右邊宰相府的大門開着一條小縫,裡面一個小廝探頭探腦地看。

再遠處的街口,一些小有錢財、能在這京城中安家落戶的富民都在街口,隔得遠遠地看着這裡,壓低了聲音和同伴交談着。

容婉玗腳步一頓,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看到大門口手足無措的徐府老僕,看到被人擡走的老夫人,看到不甘不願地跪在一旁眼神卻怨忿的方筠瑤,最後目光定在眉宇間陰沉一片的徐肅臉上。

這本是她的公主府,父皇親賜的安國承熹公主府。如今她這個主人卻要以落荒而逃的姿態走,沒有半分公主的儀態。

她堂堂大興嫡公主,居然淪爲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樣的恥辱——

——她怎麼能咽得下?

想要把皓兒抱上馬車的時候,容婉玗力氣不夠,差點把皓兒摔了下來。江儼眼疾手快地託了她一把,說了聲“公主當心。”

江儼把腳凳擺好在馬車前,公主卻站着沒動,反倒擡頭看着他一點一點深顰了眉,緊緊咬着下脣眼裡蒙了一層水霧,脣囁嚅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還沒出口卻已作罷。

江儼看得心疼,可他甚少去安慰人,想了又想,只能磕磕巴巴地湊出了一句話:“公主……莫要難過。”乾巴巴的,沒一點勸慰的作用,江儼忍不住心下唾棄自己。

容婉玗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上了馬車。

方纔扶過她的右手握成拳,手指尖輕輕摩挲着自己的掌心,江儼心裡一片澀意。剛纔那短暫的一碰,他就察覺公主的手在抖。仔細看了下,公主不光手在抖,連嘴脣都在微微地哆嗦。

所有人都知道承熹公主雍容華貴,端莊大氣;可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是多麼膽小的一個人。方纔那一片混亂,就連他甫一到府門前就聽到裡頭許多人在爭執,也是嚇得不輕,這纔會踹開了大門進去。

江儼回過頭,面無表情地掃了徐肅一眼。

在府門口站成木樁樣的徐肅心裡一寒,被他盯得渾身發毛,凝了全身氣勢去對抗這個沉默的卻自帶強大氣場的侍衛頭子,肩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生怕他突然發難。

誰知這侍衛卻真的只掃了自己一眼,眼裡的厲色驟然一閃又很快消退了下去,便如同古井深潭一般平靜無波了。隨後這侍衛利落地翻身上馬,跟着公主的車輦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主感情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