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劇中人(上)

紛亂的念頭, 畫面在她眼前略過,羅錚陽下飛機看手機時舒心的微笑,拿起電話回撥時的意猶未盡, 開車離去時的迫不及待, 乃至剛剛車上緊緊相擁時的旁若無人, 這一幕一幕像是上了發條的卷帶, 自動而機械的播放, 視頻跳幀漸漸失去了控制,畫面變換的速度越來越快,漸漸連成一條白色的亮影, 看不真切內容,卻越發的不容忽視。

這樣雜亂無章的情緒在她腦中穿梭, 卻又完全理不清一點頭緒, 她坐在車後座怔怔的發呆, 以至於司機問話她都沒有聽真切,只好下意識的“嗯?”了一聲。

司機大概也發現了她的異樣, 並沒有顯出不耐煩,只是從後視鏡裡看着她,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姑娘你去哪兒啊?”怕她聽不清,甚至還朝她的方向微微側了側身。

“去哪兒?”凌雙訥訥的重複了一遍, 轉過頭看了看, 窗外是城市裡千篇一律的鋼筋水泥建築物,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標誌, 而她腦海中也沒有什麼分外想去的目的地, 只覺得茫然。

也許並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願意去想, 心浮氣躁之餘便隨口道,“就在這兒停吧。”

出租車慢慢靠在路邊,付了錢下車,凌雙略略四處環顧了一下,竟然是一條熟悉的街道,似乎她一個人回家還走過幾遍。

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出於習慣,她自動自發的按照記憶中的路徑,一步步的朝前走去。

這是B市出了名的富人區,一路上沒有多少步行的人,反而是私家車間或的從身邊疾馳而過。即使是這樣的幽靜小路,治安卻也是頂好的,很少發生什麼惡性的犯罪案件。

路的兩邊種着整整齊齊的銀杏,遠遠看去並不是鬱鬱蔥蔥的深綠,而是帶着淡淡的灰白色。樹都有些年份了,每一棵都有她們鄉下吃飯用的大搪瓷碗那麼粗。

她默默地走着,夕陽金黃色的餘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個圓形的金黃色斑點,這些斑駁的光影隨着她的行進而在她身上浮動。她伸出手去,一個金色的圓斑恰好落在手心,不知道出於什麼動機,她猛地將手掌合攏,結果當然不會是能將那亮光收入掌心,它只是由手心落在了她蜷回的手指上,甚至隨着手臂的微動而左右晃動,那躍動的姿勢似乎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傻氣,自嘲的笑笑,頹然的放下手臂。

光明,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愛不釋手,但卻並不屬於她。她早該知道的,卻管不好自己的心,一次次貪婪的想要更多。

又一輛高檔轎車飛馳而過,這麼快的速度卻並沒有揚起多少灰塵,只因路面的清潔程度保持的十分好。這讓她想起了家鄉的黃土小徑,在那些總是颳着東南西北風的日子裡,別說是汽車,就是一個奔跑的孩子經過,也能讓路人落得滿頭滿臉的灰。

這些鮮明的對比又豈是一件兩件的,隨便一說便夠滔滔不絕。

以前她總是不相信人與人天生不平等,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言論信奉至深,但是事實卻一次次打擊她,終於讓她覺醒。

她漸漸明白了她與羅錚陽相處模式的緣故,他們彼此不熟悉對方的朋友圈子,並不是不想,而是真正的無法融入。

羅錚陽的朋友個個都是天之驕子,習慣的揮金如土,肆意人生,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是天生的,深入骨髓的,而他們卻只是一些庸庸碌碌,爲生活疲於奔波的市井小民,不說什麼世界觀,價值觀,光是生活習性便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別人不用說,即使是她,經過了這麼久,還是無法認同羅錚陽太過講究,精緻的生活品味,想來每次她質疑他的生活方式時,羅錚陽也是不耐煩的吧。

不管她怎麼樣不想承認,他們之間的差距不說多遙遠,起碼遠不如他和李佳悅來得默契。

他們有着相同的家庭出身,相似的習慣愛好,甚至是重疊在一起的童年回憶……

這樣多的相同相似,讓他們站在一起是那麼的般配,一雙壁人說得大抵就是如此。

就如眼前的兩幢高層住宅樓,一樣的高度,一樣的裝飾風格,就連住在裡面的住戶也是一樣的富有。

凌雙仰頭看過去,第一次發現原來這裡的樓房這麼高,高的讓她覺得脖子痠痛,纔看到他們的窗口。

由於陰雲的緣故,她站立的地面已經是陰沉一片,而他們窗口所處的位置卻還可以照到陽光,金燦燦的煞是好看。

這樣的一明一暗,一高一低,立見不同。

無力感涌上心頭,她頹然的坐在草地中央的花壇邊沿。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陽的光芒連最高層的樓頂都不再光顧,久到夜色迷濛,那些高高低低的窗口次第亮起了燈光。

原本應該溫暖的燈光卻讓她覺得心驚,羅錚陽可能就要回來。雖然這也只是小小的猜測,也許他會從此徹夜不歸,和另一個女人雙宿雙飛,但是不管是哪一種,都讓她無法面對。

所以,凌雙站起身,選擇倉皇而去。

隨着太陽的西沉,也一併收回了它的恩賜,溫暖不再,沉沉的陰雲佔據了整個天空,空氣裡瀰漫着一股埋在土壤深處的腐敗潮氣。

眼看着一場雨就要來臨,而這裡很長的一段路里,是很難打到出租車的。所以,儘管凌雙並不知道目的在哪裡,卻仍是加快了腳步。

饒是這樣,一場雨還是沒能避過,當雨滴一點點打在她睫毛上的時候,她默默慶幸現在是夏末,來勢兇猛的暴風雨並不常見,這樣的小雨雖然會持續很長時間,但卻不至於讓她馬上溼透。

但今天她似乎格外的倒黴,平時早已可以打到出租車的地點卻詭異的沒有一輛車經過。她只好顧不上溼淋淋的衣服和腳下的水窪,小跑着又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纔看見黃色的車燈後面“空車”的牌子。

由於這多出來的一段路,凌雙坐進出租車的時候,座位上的座套很快便被她弄溼。司機皺着眉頭回頭瞪了一眼,終究沒說什麼,神色不鬱的回過頭去開車。

估計是她太狼狽了,連司機都不好意思難爲她。凌雙理着自己貼在額頭的溼發,看着窗戶玻璃倒映出來的凌亂影子,自我安慰的想。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精彩紛呈的都市夜生活纔剛剛拉開序幕,街道上的車子多如螻蟻,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的信號燈前踟躕不前。從步行街的路口望過去,遠遠的是一溜的霓虹,開門關門之間,人頭攢動,似乎比白日間更爲熱鬧喧譁。

車子走走停停,等到了學校門口,已經是接近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夏日夜晚的校園也比白天更有人氣,尤其是一場散盡暑氣的小雨後,散步的人三三兩兩的遍佈在校園裡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寫着“已噴藥”的草坪上也是如此。

走在人羣中,彷彿每個人臉都是安靜祥和,唯有她自己悽惶落魄,找不到那顆遺落了的心。

明明已經走到了宿舍樓下,她卻再次猶豫了。她一向晚上都是不住這裡的,今天突然回來,不知道舍友要怎麼想,怎麼詢問。現在她亂得很,一切都還沒有想清楚,突然間很害怕面對那一雙雙充滿疑問的雙眼。

正在她猶豫不絕的時候,旁邊路上似乎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還沒有弄清楚怎麼回事的時候,人已經自動的退到報刊欄旁的樹影下。

待那人走近,才發現是看錯了,凌雙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禁爲自己莫名其妙的行爲汗顏,她又沒做錯事情,爲何會如此膽怯。

最終,她還是沒有勇氣走進樓門,低着頭轉身離去。

出了校門,站在十字路口,凌雙真正體會到了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無措。

形色各異的行人從身邊匆匆而過,一刻都不曾停留,當第四次一輛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下來時,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站在路邊太久了。

又一次綠燈亮起的時候,她隨着人流穿過馬路,旁邊車身上的流光溢彩一閃而過。

路對面是一個未經改造過的城中村,也是附近大學學生的天堂,除了種類繁多的小吃店鋪外,那一排排立着各種招牌的旅店,賓館更是受歡迎。

凌雙隻身一人當然不會選擇去旅店,不說裡面的環境怎樣,光是一對對的情侶身影也讓她覺得格格不入。

正在茫然之際,“環球網吧”幾個字闖進了她的眼簾。如果不是牆壁上大幅的遊戲海報,與旁邊大紅的霓虹“月朦朧旅館”相比,沒有任何燈光裝飾的網吧根本不會引起她的注意。

與其在街上游蕩,或者在旅館裡受刺激不如在網吧裡呆一晚上。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凌雙已經拐上通向網吧的狹小樓梯。

不像外面樓梯的狹窄,網吧裡面倒是寬敞的很,整整十幾排液晶屏電腦亮着大半,大多是絢麗多彩的遊戲界面,逼真的打鬥場面,屏幕前的人都聚精會神的對付着電腦裡虛擬的怪獸,誰都沒有注意到她一個女生孤身一人進來,這也讓她大大鬆了口氣。

要了一臺最角落裡的機子,她也顧不上什麼性能好不好之類的,只求能安安靜靜的呆在那兒,不被他人打擾。

然而,從來沒有在網吧裡通宵經驗的凌雙明顯錯誤的估計了形勢。不說男孩子們打鬥到激烈出的污言穢語,光是那濃烈的煙味就讓她嗓子眼發疼,買了瓶水喝之後也沒有絲毫好轉。

身上的衣服一直沒有完全乾透,纏在她身上像是一雙如影隨形的手,約束着她的行動。網吧裡並沒有空調,只是各個角度裡都配備了幾臺電扇,發出嗚嗚的乾巴聲響,即使是這樣的乾熱風,也光顧不到角落裡的她。

溼發乾了又出了汗,黏黏的貼在頭皮上讓她昏昏沉沉的沒有精神。屏幕上她打開的電影畫面一絲也入不了她的眼,耳機裡的電影配樂雖然隔離了外面的雜亂,但劣質的音效卻刺啦啦的刺激着她脆弱的耳膜,讓她的太陽穴突突跳,到了後半夜幾乎頭痛欲裂。

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噪音,凌雙索性摘下耳機,看着屏幕上的無聲畫面,無論是喜是悲,都顯得更加蒼白。

這時恰好正在放一部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在陷在愛裡苦苦掙扎,高潮處兩人發生爭執,激烈的爭吵着。男主滿臉失望,女主淚流滿面,兩人的嘴脣一張一合,都在大聲的說着什麼,但因着沒有聲音,饒是表情再生動,再動情,在她眼中都變得滑稽,彷彿一場黑色幽默。

可能她的這一場情愛在旁人眼中就是這幅模樣,只看到他或者她高興,悲傷,幸福,痛苦,合了,散了,卻並不明瞭其中的曲折,只會覺得他們矯情得很,帶着戲謔的神情冷眼旁觀。

就這樣昏昏沉沉,半是清醒半是困頓,連凌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一夜的。只記得靠在椅背裡,偏頭一看,遮着窗簾的窗戶邊沿,透出濛濛的亮光。

看看時間,早晨五點多,再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離開這裡去實驗室了。

一個多小時,也就是一個電影的長度,想到這裡,凌雙重新戴上耳機,點開一個電影準備看。然而,電影還沒開始,耳機裡忽然傳出尖銳的“滴滴”聲,嚇得她一激靈,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仔細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何時上了Q,右下角閃動的頭像表明,有人正在和她交談。

她有些記不起是什麼時候上的線,也不知道爲什麼常常隱身的她這次竟然是在線,而且竟然在這麼早的時候碰到了同樣在線的林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