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周振坤的話,我忽然就笑了:“你們要採訪我?採訪我一個在錄影時給你們扶擋光板的臨時工上高端採訪?周主持,你跟我開玩笑麼?”
“沒有,沒有開玩笑。”雖然周振坤的姿態已經放的很低了,可他骨子裡對我的輕視還在。嘴上說着沒有,但實際上週振坤是認同我的自嘲的,“姍姍,你不要太緊張,我知道這事兒有些突然你還沒有什麼準備……不過你放心,我們播報的,都是你爸爸正面的形象和內容。”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爸爸死的?嗯?警察局連具體實情都不向我們家屬透露,你們電視臺又爲什麼會知道我爸爸死了?”
其實不用問我也能想像的出周振坤爲什麼會知道,臺長和韓局長屬於沆瀣一氣的那種混蛋。一個私相授受,一個幫着粉飾太平……以爲怎麼樣?給我爸爸一個英雄的頭銜和稱號,再留下一堆毫無用處的讚美和虛名,這就能讓人不再追究和計較我爸爸是怎麼死的了麼?
看客可以不追究,但是我們家屬,永遠做不到。
對於我的問話,周振坤回答的很巧妙:“姍姍,你爸爸是大英雄,他是爲了保護人民財產安全才……”
“周主持,你這話,還是留着早間新聞的時候說吧!”要不是我手抖的厲害,我真的想給周振坤一個耳光,“採訪,我不接受。”
周振坤沒有放棄勸說,他眼神一眨不眨的平視我:“姍姍,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很好的機會。你去參加訪問,你不用說太多做太多,你只要把你最真實的情緒反應出來,觀衆能感受到的。到時候……”
我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發抖,大力的擡手甩了周振坤一個耳光。“啪”的一聲耳光響,實在是清脆又悅耳。周振坤被我打的有點蒙,他眼神的焦距有些渙散。攥了攥發麻的手掌,我說出的話讓自己都覺得冷:“是啊,是不用說太多,也不用做太多。這個就是我最真實的情緒反應,你感受到了麼?”
“要採訪我什麼?”我的脣角掛着滑稽而又諷刺的笑,“問我,爸爸死了傷心麼?難過麼?從小到大,有個當警察的爸爸不能回家,你怨恨麼?怪他麼?你是怎麼一點點的接受爸爸的職業,並且整個人思想覺悟得以提高的……是要問這些麼?”
周振坤站直了身子,我也同樣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要是問這些,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傷心,我難過。我從小到大都在怨恨,爲什麼我爸爸不能像別的爸爸那樣在家陪我和媽媽。小時候我爸出任務,他最長半年沒有回過家。半年後他回來,我甚至都認不出他來。我只是記得知道自己的爸爸穿制服,經常上街看到穿制服的男人就叫爸爸……周振坤,我沒那麼高的思想覺悟,我說不出我爸爸死了我多驕傲多自豪的話。我自私,自私的厲害。得到我爸爸死的消息後,我甚至自私的想爲什麼死的是我爸爸而不是別人的爸爸……所以我不會去參加什麼訪問,不然別說我沒提醒你,我很容易在節目上破口大罵。”
“宋姍姍,你什麼時候能理智一點?”周振坤沒有正視我的問題,他只有在我的性格上挑刺,“遇到事情,你能不能多用用頭腦?能不能別一有事情就用拳頭?”
“我用拳頭?”我好笑,我覺得周振坤的話簡直是太好笑了,“那你呢?周主持,你是新聞媒體人啊!你是最佳男主播啊!你不報道些有人文關懷社會和諧的話題,你爲什麼總幹揭別人傷疤的事兒?”
周振坤並不以爲然:“我覺得關注人民英雄,就是人文關懷。”
“你總覺得,你覺得的事兒多了。”我用一種極端尖酸刻薄的語氣諷刺着周振坤,“你們媒體人的人文關懷,我是真的見識太多了啊!跑到地震災區不斷的追問受災羣衆死了親人會不會很傷心,反覆的將社會底層人血淋淋的心酸翻給其他生活優越的人看。大事件發生從來都是看你們轉播外國新聞,有重大傷亡事故的時候你們只是會拼命領頭點蠟燭……天天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努力把自己包裝的高大上,可實際上呢?實際上,你有沒有采訪過有真正意義的新聞出來?只是關注那些煽情俗爛的八點檔劇情,我都替你這個媒體新聞人感到丟臉!”
周振坤沒說話。
“採訪,我是肯定不會上的。”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發泄一通心裡也痛快了些,“你去找別的死了爸的人去電視上哭吧!我宋姍姍,沒那份閒情逸致。”
我轉身要走,周振坤一步上前拉住了我。感覺出我的厭惡,周振坤又小心的把手鬆開。周振坤似乎低低的嘆息了一聲,他的話讓我心裡一刺:“宋姍姍,其實這次採訪,是我主動跟臺長提出要採訪你的。”
“周振坤!你混蛋!”
“宋姍姍,你和我一樣清楚,你爸爸不是一般人。”周振坤一字一句說的中肯,“而你和我也一樣清楚,你爸爸的死,也跟一般人不一樣……宋姍姍,這個眼淚,是一定要有人在電視臺上流的。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覺得,與其說讓別人利用你爸爸的死做文章,這麼大筆好處,還不如你自己來。”
“你會那麼好心的爲我考慮?”周振坤的話對我來說太不可思議,“你不是想看戲來着麼?我身上的戲,你看着還熱鬧吧?還舒坦吧?”
周振坤習慣性的皺眉,他眉心的位置不自然的聳起:“主演總是在哭,這樣的戲,也不見得會好看。”
我已經懶得去諷刺周振坤了,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他怎麼能把我爸爸的死和好處掛鉤。我輕哼一聲,神態輕蔑的彎彎腰。不知道周振坤對我的行爲會作何感想,他的行爲,我是已經厭惡至極。
接下來的一天,周振坤都沒再來煩我。我一頭紮在辦公桌裡,一坐就是一天。其他同事應該是不知道我的事兒,而他們也習慣了我不死不活的樣子。就這樣坐了一天,直到下班都沒有人來煩我。
晚上說好了孫清月要送我回家,出了電視臺大樓卻碰巧見到了來接我的樊燁。知道我此時心情不好,孫清月體貼的沒有對樊燁表現的太過牴觸……見孫清月要和我們一起走,樊燁倒是先開了口:“今天,能先不請孫清月去家裡麼?”
“爲什麼?爲什麼不讓我去?”孫清月本來就不待見樊燁,聽樊燁這麼一說,孫清月立馬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和姍姍認識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拿她爸當我自己爸爸一樣?我真是不想說……怎麼,現在我去看看我媽,還要讓你批准麼?”
“你先別急,你聽聽怎麼回事兒。”樊燁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然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有這麼不禮貌的要求的,“怎麼回事兒啊,我不是讓你在家幫着照顧我媽麼?你怎麼來了……是不是我媽有什麼事兒了?”
樊燁搖搖頭,他此時成熟的樣子會讓我忘了他其實是一個比我小六歲的小男人:“姍姍,你媽媽沒事兒,她挺好的。今天我們兩個在家,你媽媽看了一上午的電視。中午的時候,我們兩個還去買了菜……”
“既然這樣,你爲什麼不讓我去?”孫清月着急,她催促着樊燁,“有什麼話,你快點說。”
樊燁知道我擔心我媽,所以他還是堅持着把我媽今天的行程彙報了一遍。說完之後,樊燁纔開始爲自己解釋:“我說不讓孫清月去家裡,是因爲……姍姍啊,你大姑來了,她現在正好在家裡。”
“我大姑?”樊燁說完話,我腦袋嗡的一下,“我爸的事兒,我媽告訴我大姑了?”
雖然我媽和我大姑關係相處的不好,但是我爸的事兒,我媽是不會隱瞞我大姑的。樊燁點點頭,他鬱悶的長嘆一聲:“你大姑還有你爸爸的兄弟姐妹,你媽媽今天都通知了……他們下午來了家裡,晚飯前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是你大姑,她看到了我,然後就……”
“她怎麼了?”
“跟你媽吵起來了。”
“說你的事兒?”
“不是,”樊燁搖頭的動作很沒有說服力,“是說你爸爸的事兒,她一直在埋怨你媽,爲什麼昨天知道消息後沒有通知大家,沒有給大家打電話,而是要等今天屍體都開始解剖了才讓大家知道。”
我大姑的話真是好笑,她讓我媽通知大家?給大家打電話?然後怎麼樣?一家人去警察局胡作胡鬧一通,接着讓韓局長把我們像打老鼠一樣打出來麼?
是了,我大姑想要借題發揮樊燁的事兒,現在用我爸做藉口真是太合適了……別人可能會信我大姑是因爲心疼弟弟,但我是絕對不會信的。我大姑那個人和我奶奶一樣,自私自利習慣了。當初我爺爺去世的時候,她還悲痛欲絕的哭昏了呢!到最後,不還是爲了我爺爺名下的房子。
“孫清月啊,那你今天還是別去了。”樊燁的顧慮有道理,我家這個時候去太多了人總是不太好,“等明後天有時間,你再去看我媽……我家今天可能,有點忙。”
孫清月對我倒是很能理解:“行,那等你方便的時候我再去……姍姍,有事兒你可一定給我打電話啊!一定啊!”
“好,”我覺得心裡一暖,“放心吧!沒事兒的。”
孫清月走的很不放心,她是一步三回頭。等到拉開車門上了車,孫清月還在擡頭盯着我和樊燁看。我擺了擺手,示意孫清月說我沒事兒。接着我轉頭叫樊燁:“我們走吧!”
我和樊燁租的房子,其實離着電視臺很近。要是步速快的話,三五分鐘就能到家……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很短的路,卻好像異常難熬。我一步一個腳印的邁,膝蓋沉的要命。
“姍姍,”樊燁跟在我旁邊,他猶豫着問我,“你昨天說的事兒,你還記得麼?”
“什麼?”我在想着等會兒如何回去應付我那個難纏的大姑,我有些心不在焉的問樊燁,“我昨天說了什麼……郭亦茹的事兒麼?”
聽我主動提到郭亦茹的名字,樊燁似乎暗自鬆了口氣:“是的,就是她。你昨天不是說,讓我答應幫她的忙運傢俱麼?我現在和我媽媽的關係你也知道,我是沒辦法跟我媽媽張嘴要求什麼的……不過,我今天想了一天,你說我找別的做貿易的朋友幫她運傢俱,你看行麼?”
我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樊燁:“你想了一天這事兒?”
被我這麼一問,樊燁的臉有些微紅。在瑟瑟的秋風中,樊燁呆板的回了我一個字兒:“啊。”
“這麼爽快就答應我的話了?”我隱約想起來,昨天樊燁似乎是說喜歡我來着,“都不問我爲什麼讓你做這些嗎?”
樊燁想了想,他反問我:“那個……需要問爲什麼?”
“你什麼都不問,你是信的過我,還是信的過郭亦茹?”我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還是你早就想好要幫着郭亦茹了,然後一直沒有臺階下不好意思幫?正好趕上我麻煩你,你就做個順水人情給我?是不是?樊燁?”
我的話一點都不客氣,可以說,完全沒有給樊燁留一點面子。雖然我能感覺出樊燁是真的想幫我,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豎起滿身的刺,讓他跟我一樣的疼。
“不是,沒有。”樊燁無比的坦白,他跟在我旁邊走的是從從容容,“我不是信得過郭亦茹,我是想爲你……姍姍,我昨天說過了,只要你開口的事兒,我都會去做的。”
我聽進了樊燁的話,可是腦子裡卻一點想法都沒有。不想讓樊燁太過尷尬,我只是順着他的話說:“是嗎?”
“是的,只要你開口。”樊燁撓撓臉,艱難的輸出一口氣,“不過有一件事兒,我可能會做不到。你昨天說讓我先去死,然後又讓我去殺郭亦茹……我要是先死了,我怎麼去殺郭亦茹?”
我擡頭看樊燁,樊燁此時的眼神很複雜,他好像真的在很認真的想我昨天說的氣話……我從昨天開始就壓抑的心,突然之間又一種鬆懈的感覺。
“這件事兒,還是再說吧!”我跟郭亦茹不一樣,我是有點小自私,可還沒喪心病狂到坑害別人成全自己的地步,“先回家,有什麼事兒見完我大姑再說。”
秋風蕭瑟寒冷,樊燁的話倒是暖烘烘:“姍姍,雖然我比你小,雖然有時候我會看起來不太成熟,甚至是幼稚……但是實際上,我能爲你分擔很多事兒的。”
“你?你一個小弟弟,你能爲我分擔什麼?”莫名的,樊燁的話竟然讓我覺得一絲恐懼,“我沒有東西需要別人爲我分擔,我的事情,我自己都能處理的很好……再說了,我爲什麼要用你幫我分擔啊!”
“因爲我喜歡你啊!”樊燁說的如此自然,自然的我一張老臉都紅了,“姍姍,我喜歡你,我願意爲你分擔。”
我不信樊燁的喜歡,從他說的時候我就不信。我生硬的拒絕着樊燁的話:“我說了,我沒有東西需要別人爲我分擔。那些騙小女孩兒的俏皮情話,在我這裡你還是省省吧!我不需要,也用不着……我能解決我自己的一切問題,同樣的,我自己也能消化掉自己的一切麻煩。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也不需要你。”
“那你……”
樊燁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想好要說什麼,“姍姍,我不像看起來那麼胡鬧。有很多事情,我是可以爲你支撐起來的。”
“比如呢?”我還是不相信樊燁的話,“算了,你還是不要說了。其實你現在說什麼,我都沒有心情聽。而且你說多了,我會……煩。”
在樊燁說完這番話後,路途似乎變的更加難熬和沉悶。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想什麼,只是本能的想往外逃。丟下還沉浸在對話中的樊燁,我自己撒腿就往家跑。
即便是跟樊燁有親密的行爲和觸碰,可我卻還是習慣自己一個人。長久以來獨自的生活,好像把這種狀態變成了慣性。自己生活,自己去解決問題,自己去扛着所有問題往前跑……樊燁說要跟我分擔,我覺得簡直是太好笑了。
分擔?哪有需要分擔的呢?自己一個人太久,我已經不知道有什麼是能從我肩膀上拿下來跟別人分的。
我在前面跑,樊燁就和我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跟着。與其說他陪着我並肩前行,這樣陪伴的距離,反而更讓我覺得安心。
其實我一直沒有想好要怎麼界定自己和樊燁的關係,要不是碰巧出了我爸爸的事兒,或許我真的會仔細想想我們兩個應該怎麼辦……不過我現在家裡的事情都一團糟,也是實在沒有力氣想太多。
我到了家門口,樊燁幾乎是和我一起到達的。我準備掏鑰匙時,樊燁已經準備好鑰匙開門了。在樊燁開門之前,我趴在門上聽了聽。
出乎我的意料,屋裡面是死一般的安靜。
“你說我大姑沒走麼?”我完全不敢相信的問樊燁,“你確定來的是我大姑?”
樊燁稍稍有些尷尬:“我確定是你大姑,你大姑我還能認錯麼?我走的時候她沒走……難道現在走了?”
“你把門打開!”我想到什麼,突然有些着急,“快點!別出什麼意外了!”
“意外?”樊燁被我嚇了一跳,“能什麼意外啊?你大姑不會把你媽打死了吧?”
我大姑性格衝動,但是還沒到殺人的地步。可是現在的情況敏感,我很擔心壞人趁機而入。我催促着樊燁,使勁的拍着他的胳膊:“你別問那麼多,你先把門打開!”
“什麼事兒啊?”我拉樊燁的功夫,我媽淡定的從裡面把門拉開了,“你們兩個在這兒嚷嚷什麼呢?進來,別傻站着了。”
“媽,你……”
“你大姑在呢!”我媽隨手接我的包進屋,她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你大姑說,她想和你談談。”
“和我?”我還以爲我聽錯了,“我大姑要和我談?”
我媽稍顯沉重的點點頭:“進來吧!你們兩個一起。”
樊燁指指自己的鼻子:“還有我的事兒?”
我媽連回答我們兩個都省了,她轉身直接進屋去了。我和樊燁面面相覷,完全拿不準我大姑要做什麼。換了鞋進屋……我們兩個被滿地的大鼻涕紙給驚呆了。
這麼多的紙,不得哭死人麼?
地上的紙都是我大姑用的,她沒有哭那麼多,倒是禍害了不少。坐在沙發上,我大姑一下一下的揪着紙團往地下撇。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傲慢,我大姑理所當然的教育着我:“姍姍,不是大姑說你,你是不是做事兒也太沒分寸了?”
要是平時,我大姑說什麼我都不會往心裡去。但是現在我爸剛死她就來教育我,我難免火氣大:“大姑,我怎麼了?我怎麼就沒分寸了?”
“你還有臉說?”我大姑大力的一拍桌子,“你看!你爸死了,你還跑出來跟男人鬼混!你要不要臉?再說來,這還是你妹妹以前的男朋友……宋姍姍,你不要臉,我們家還要呢!”
“是啊,你也知道我爸死了啊!”我暴躁的踢了踢地上的紙屑,白色的碎末就像是紙錢,“既然你都知道我爸死了,那你能不能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宋姍姍怎麼丟臉,那也是丟我家的臉!大姑你是不是忘了?你老公雖然也姓宋,但我們理論上來說不是一家人了!”
我大姑沒想到我會反駁,她氣的呼哧呼哧喘。樊燁想要過來拉我,我憤恨的推開他……拉拉扯扯間,我褲兜裡的電話突然響了。
“姍姍,”我媽不願意讓我和我大姑吵,她叫着我說,“你接電話吧!”
我也不想和我大姑吵,簡直是太難看。我掏出手機……上面竟然是老張叔叔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