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昨天鬧騰了一天,大長公主有些睏倦,早早就歇下了,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躺在牀回憶着過去的六十八載,有戰功赫赫的時候有八面威風的時候,而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跟周鎮相處的那些時日。

周鎮生得風流俊俏一表人才,夏日喜歡玉帶白的長衫,腰間別一把象牙骨的摺扇,坐在滴翠亭的石凳上,一粒粒地剝蓮蓬給她吃。

到冬日,圍着滴翠亭遮一圈屏風,裡面架上火爐,周鎮穿一襲寶藍色錦袍拿着竹籤子烤鹿肉,烤好一串抹上醬料用生菜捲了遞給她。

她行軍打仗可以,對擺弄這些完全不在行,試着動手幫忙,可不是烤焦了肉就是弄翻了醬料。周鎮看着她笑,一臉的無奈與寵溺,“和靜,不用你動手,你坐着吃就好。”

那些美好的時光總是令人懷念,大長公主想着想着不覺又迷糊過去,等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經大亮,窗外有隱約的低語傳來。

大長公主將窗簾撩開一條縫,就瞧見周成瑾與楚晴站在冬青叢旁邊說話,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黑蝶,撲閃着翅膀停在冬青的枝葉上。周成瑾欲撲,被楚晴一把拉住,黑蝶飛了,周成瑾卻就勢攬過楚晴的腰肢摟抱了下,又迅速地放開。

楚晴羞紅了臉,伸手在周成瑾臂上掐了下,周成瑾不閃不躲,只咧着嘴“呵呵”傻笑。

笑意不由自主地漾起,大長公主心情極好地合上了窗簾。

周成瑾不但長相似周鎮,就連性情喜好也無一不像,會吃會玩會伏低做小地討好自己的女人。

而且是她一手養大的,所以,她從心眼裡偏疼他,即便深深地刺痛了兒子跟高氏的眼。

可她就是寵愛這個庶出的長孫又如何?

想到高氏的所作所爲,大長公主沉下臉,揚聲喚了淺碧進來。

楚晴與周成瑾是吃過早飯來的,可爲了作陪,周成瑾添了小半碗飯,楚晴卻被強塞了杯杏仁煮的羊奶。

“羊奶最補,每天喝一碗身子不長病,裡頭加了杏仁羶味沒那麼重。”大長公主和藹地說。

楚晴原先在徐嬤嬤的督促下也喝羊奶的,這幾年沒人管着,再加上她着實不喜歡那股味兒就很少喝了。此時聽大長公主這般說,不得不點頭應着,臉上卻分明帶出了不情願。

大長公主人老成精,越發見不得假作乖巧,反而喜歡這種不加掩飾的態度,便笑:“不樂意也得喝,等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羊奶的好處了。阿瑾看着點,不能讓她糊弄過去。”

周成瑾自然是滿口答應。

三人正其樂融融地說話,淺碧進來回稟說沐恩伯與高氏到了。

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做出那種醜事還有臉來?讓外面等着。”

楚晴心裡早就有了數,大長公主又不是傻子,汪悅突然來月事的瞎話只能騙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真正有腦子的人誰肯信?

大長公主能把人給晾着,楚晴這個當兒媳婦的卻不好躲着不露面,便起身說了聲,“我先出去看看。”

大長公主未置可否地漱過口,慢慢接過棉帕拭了拭脣角,“撤了吧。”

沐恩伯見楚晴自屋裡出來,說不清哪裡來的一股火氣,鼻孔朝天地“哼”了聲。

楚晴只作沒看見,笑吟吟地問過安,道:“祖母正在用飯,父親母親且稍等會兒……昨天聽阿琳說母親因連日忙碌身子不得勁兒,我瞧着面色也有些不好,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要是母親不嫌我蠢笨,我願意在母親身邊侍奉湯藥。”

高氏正有心把楚晴留在身邊敲打一番,聞言便嘆:“難得你有這個孝心,按說你剛嫁過來,合該多跟阿瑾處一處,可我這身子實在不爭氣……”

楚晴笑道:“兒媳孝順母親天經地義,對了先前阿琳送我的那幾只雞翅木匣子,聽說雞翅木能保丸藥的藥性不散,之前我特地請千金堂的張先生做了些養榮丸放在裡面,母親需要的話,我這就拿過去服侍母親用下。”

高氏做賊心虛,聽她提到匣子,不由便是一驚,本能地拒絕,“不用,我是這幾天累着了,歇兩天就好,張先生的藥丸難得求到,你自己留着,哪天不舒服了吃上一丸。”

“瞧母親說的?哪有好東西不孝順給長輩反而自己私藏的呢,母親身體大好,便是我做兒媳的福分。”楚晴恭敬地笑,“再者,這養榮丸跟平常的又不同,裡面多加了一味藥,正適合母親這般年紀的人服用。”

多加了一味藥……適合她這個年紀……高氏越聽越心驚,定睛瞧楚晴的臉色,看着笑盈盈的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可話語裡還有眼眸流轉間好像別有含意般,叫人摸不着深淺。

楚晴定然是知道了匣子的秘密吧,可怎麼會知道呢?

這些匣子是高氏花大價錢找人做成的,在麝香水裡浸過兩日,乾透後刷一遍清漆封住,再用林麝薰了三天三夜。

林麝味淡藥性卻烈,與雞翅木自身的香味很像,尋常人根本不會留心這些。

昨天太醫倒是說過汪悅是因滑石粉與林麝摻雜而小產,可那染了麝香的絹花是從大長公主這邊得來的,跟楚晴有什麼關係?

高氏只以爲是大長公主薰過了絹花,卻沒想到麝香的真正來源就是出自那幾只匣子。

見楚晴將話說到這份上,一片孝心日月可昭,高氏正尋思着婉拒,淺碧出來替她解了圍,“大長公主請伯爺夫人進去。”

廳堂裡,大長公主肅然坐在正上首的太師椅上,手中拄一根烏黑髮亮的柺杖。稍往下的椅子上,周成瑾漫不經心地蹺着二郎腿,手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敲打着椅側的把手,墨藍色的靴尖也隨着一點一點,意態散漫之極。

見兩人進來,他不但沒起身,手指反而敲打得更急,竟然打出了二黃慢板的節拍。

沐恩伯一看就火了,怒指着他道:“小畜生,眼裡還有沒有老子?”

周成瑾彷彿纔看到似的,站起來淡淡喚了聲,“父親。”

楚晴忍不住笑,嗔他一眼,多大了還玩這種把戲,拼着自己捱罵也得讓沐恩伯擔個老畜生的名頭。

周成瑾對上她的目光,擠眉弄眼地回之一笑。

兩人的這番眉目落在衆人眼裡,大長公主只覺得好笑,沐恩伯卻氣得不行,想一想卻壓下來,恭敬地給大長公主行禮,“母親安好。”

大長公主隨意指指下首的幾把椅子,“什麼事兒?”

沐恩伯瞧兩眼周成瑾夫婦意欲讓他們避開,周成瑾只顧着跟楚晴眉目傳情裝作沒看到,大長公主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說不得的?”

沐恩伯無可奈何,只好硬着頭皮開口,“關於立世子的事情,阿瑜年歲已然不小,近段時日在學問上頗有長進,正打算秋闈下場試試,如果能再得世子之位,那就是雙喜臨門……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大長公主直截了當地說:“讓阿瑜好好準備科考不用爲其它瑣事分心,我已經上了摺子,爵位到你爲止,再不後傳。”

沐恩伯沒聽明白,晃了會神才反應過來,急赤白臉地問:“爲什麼?”隨即察覺到語氣不善,立刻和緩下來,恭聲問道,“母親這是爲何?好端端的爵位怎麼就傳不下去?”

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忽地拎起柺杖一揮,沐恩伯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打個正着,大長公主手腕一抖,柺杖變換方向,擦着沐恩伯的臉頰過去,重重地杵在地上。

沐恩伯驚出一頭冷汗,忙不迭展袖擦了擦。

大長公主道:“你連我這一柺杖都躲不開,憑什麼得這個爵位?”

“這個……”沐恩伯支吾道,“我不曾習武,沒有防備。”

大長公主“嗯”一聲,“你沒習武,軍功就不提了,那你可有興國之才?”

沐恩伯思量片刻沒作聲。

大長公主嘲諷道:“你武不能安邦定國,文不能興業利民,朝廷養你何用,難不成是國庫的糧米多得沒地方放了,供奉幾個吃閒飯的伯爵?”

沐恩伯麪皮頓時漲得紫紅,怒火生了又滅,滅了再生,最終仍是忍氣道:“母親可忘記了,您是享雙親王俸祿的公主,依着您的功績,兒子也能……”

“可我不願意。”大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想要這個爵位。”

沐恩伯終於隱忍不住,忽地站起來,質問道:“爲什麼,母親做決定時心裡可想過我這個兒子?母親可將我當兒子看待?”

大長公主“咚”杵一下柺杖,也站起來,逼視着他的目光,“那你眼裡可有我這個母親?你看看你這樣子,即便給你爵位,你有本事支撐起這個家嗎?再看看你身邊,你千挑萬選的女人,一肚子蛇蠍心腸,能做好當家主母嗎?都說娶妻娶賢,你娶了這個蠢貨,教養出來的孩子哪個能頂天立地支撐門戶,都是擺不上臺面的孬種?”

沐恩伯下意識地隨着大長公主手指的方向看,看到癱坐着的高氏,已嚇得失了顏色,瑟瑟地抖着。

看到沐恩伯的目光,高氏怯弱地扯出個微笑,那笑容比哭都難看,像是纏在主人腳旁腰圍乞憐的小狗。

沐恩伯突然想起他給周成瑜引見有名望的文人或者帶着他拜訪大儒時,周成瑜也是這樣卑微的,討好的笑。

那會兒他覺得兒子溫和大度恭敬有禮,此刻想起來分明是低三下四的乞求,求別人指點一二,或者透露點出題人的喜好。

沐恩伯深吸口氣,無意中瞥見旁邊站着的周成瑾,又是一愣。

周成瑾身材高大肩寬腰細,穿件普通的鴉青色道袍,就那麼隨隨便便地站着,卻給人一種猶如山嶽般穩重的感覺。

彷彿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一般。

明明他只是個整天就知道走狗鬥雞尋花問柳的紈絝,幾時長成了這般魁梧壯實的漢子?

再看楚晴,嬌嬌弱弱的彷彿靜水照月,可眉間眼底從容大方,不見半點侷促,脣角還掛着絲絲淺笑,站在高大的周成瑾身邊猶如珠玉在側相得益彰。

沐恩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開口,只聽大長公主的話語再次響起,“我以前說給你的話,但凡你能聽進一言半語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