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娘嫁妝少,陪嫁的布匹共十八匹,進府後用了六匹,秋天我纔將布料搬出來晾過,沒瞧見有螺紋緞。”楚晴笑着拒絕,因怕楚曉不信,吩咐暮夏,“找杏娘把我孃的嫁妝單子拿來看看。”

暮夏腿腳快,沒多大工夫,就氣喘吁吁地回來。

楚晴翻到布料那頁,遞給楚曉。

十八匹布,也只寫了大半頁,都是市面上常見的面料,便宜的有縐紗潞綢,貴重的有云錦、妝花緞,確實沒有螺紋緞。

楚曉垂眸盯着單子默了默,隨即擡頭,“許是寫錯了也未可知,有些人不認得,就把螺紋緞當成了雲綾緞。”

她這是打定主意要看個分明瞭,楚晴不由哂笑,目光落在楚曉臉上。

楚曉與楚晚是同母所生,她卻比楚晚白淨了許多,柳葉眉彎月眼,不笑也像帶着笑,鼻樑挺直,鼻頭稍嫌大了點兒,一雙紅脣卻是過分單薄了些,顯得有些嚴苛,淡化了眉眼帶來的喜慶。

單看鼻子與嘴巴,楚曉與老夫人足有七分像,所以老夫人才獨獨寵了她。

一頭烏黑的長髮梳成富貴的牡丹髻,當中插支金鳳釵,金鳳口中銜着指甲大的紅寶石,熠熠生輝。衣着也華貴,大紅色織錦緞褙子,領口跟袖口都鑲了白狐毛,看上去比兔毛順滑柔軟得多。

白狐皮毛比紅狐更加珍貴稀少,據說只能在大雪封山的天氣獵到,這白狐皮還是大伯父楚浦自寧夏帶回來的,只得了兩張,老夫人都給楚曉當了陪嫁。

此時楚曉雖笑盈盈的,可眼底卻藏着幾分隱忍與不耐。

這樣的神情瞧起來,與老夫人更像。

楚晴又笑了笑,“大姐姐要是不放心,就讓春喜她們把料子搬過來,大姐姐親眼看看?”

楚曉臉上的笑這才入了眼,“這點小事何必興師動衆的,我去四房院那邊瞧瞧就是。”

“就怕大姐姐身子不方便,”楚晴掃一眼楚曉的肚子,“其實讓素雲姐姐過去看看也成。”

楚曉摸了摸肚子,“不妨事,大夫說了,也不能總躺着坐着,多走動些對孩子更好。”說罷已站起身,將手搭在素雲胳膊上。

暮夏知趣地走在前頭,楚晴帶着春喜慢悠悠地陪着楚曉走。

行至梅林,便覺清香襲人,楚曉仰頭看着滿樹的淺粉嫩白,臉上有片刻的茫然,“有年四叔用梅花揉碎搗出漿汁來薰紙箋,我不小心把一盆汁子碰灑了,四叔瞪着眼兇我,四嬸嬸哄我進屋吃窩絲糖,不小心把牙齒粘了下來,害得四嬸嬸被孃親責罵。”

那會兒楚曉正換牙,該是六七歲的年紀吧?

既然孃親也在,父親定然就是在四房院搗的梅花汁,是不是孃親與父親一同採了梅花回來呢?

父親是才子,素愛模仿魏晉名士穿廣袖深衣,孃親生得一副好相貌,郎才女貌攜手採梅,該是何等美好的畫面。

可是,自楚晴記事,她只聽說父親不喜親事,連帶着不喜娘親,所以成親後很少往內宅裡來,便是她出生了,父親也不曾多看顧兩眼。

這幾年更是連家都不回,藉口遊學,不知到了何處去。

看到楚晴臉上一閃而過的黯然,楚曉輕輕拍下她的手,並肩走進四房院。

六月與十月正將布匹從庫房往外搬,楚曉吩咐素雲,“你也去幫忙。”

素雲應一聲,跟在十月身後。

不大會兒,十月扎煞着手道:“姑娘,就這些,都搬出來了。”

楚曉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素雲,素雲默默地點點頭。

十二匹布整整齊齊地擺在長案上,楚曉慢慢踱過去,一匹匹地讓素雲抖開,搭在身上試。

“這樣的湖藍色做裙子最好,配什麼都雅緻。”

“鵝黃色挑膚色,妹妹膚色白,做件小襖是極好的。”

“這緞子真是細密,現如今的妝花緞也不像以前緊實了。”

……

楚晴看着她不厭其煩地一匹匹地抖開,手指一寸寸地順着布料的紋路摸過去,不像是試衣,卻像是……找東西!

念頭閃過,楚晴悚然而驚。

前幾日杏娘說進賊,語秋也藉口翻妝盒,難不成真的是找東西?

有什麼能藏在首飾裡,又能藏在布匹裡。

定然是紙箋或者絹帕之類。

可是爲什麼要在孃親的遺物裡找?

孃親過世八~九年了,爲什麼早不找,非得到現在纔想起來?

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像是糾結成團的絲線,怎麼理都豪無頭緒。

正煩亂着,聽到耳旁楚曉遺憾的聲音,“果真是沒有,還以爲四嬸嬸是膠東人,怎麼也會陪嫁一匹螺紋緞,倒是累得五妹妹跟着忙乎一通。”

“大姐姐又生分了,哪裡累着了?”楚晴撅着嘴,圓溜溜的大眼睛瞪得老大,忽而腦筋一轉,笑着建議,“大伯母孃家就織布,聽說大伯母光布料就陪嫁了上百匹,要不大姐姐到大房院瞧瞧,大伯母必然有。”

楚曉目光閃了閃,急忙拒絕,“改天吧,我出來有大半天了,不好再耽擱。我這便回去,等得空再來跟妹妹敘話。”

楚曉不笨,這事做在楚晴頭上可以,真要勞煩到明氏,她可是半點不佔理兒了。古往今來,斷沒有爲了討好婆家侄媳婦而折騰孃家伯母的事兒。

而楚晴不一樣,四嬸嬸過世多年,楚晴又只是個堂妹,她身爲堂姐支使堂妹做點事情並沒什麼大不了的。

何況,來之前,相公莊正明說過,她找的那封信很可能就藏在四嬸嬸的嫁妝中,與旁人沒半點關係。

楚曉黯然地嘆口氣,要不是莊正明逼得緊,她是真不想回孃家來。就是回,也不能在今天。

大清早在寧安院受了冷遇,連門都沒讓進,接着在二房院聽文氏絮絮叨叨地抱怨這個,抱怨那個。

抱怨明氏小氣吝嗇,抱怨老夫人不給自己撐腰,抱怨相公沒本事,還有閨女不給自個兒長臉爭氣。

楚曉聽得厭煩之極,差點就動了怒。

還是文氏見她臉色不好才停住嘴,讓廚房送了可口的飯食來。

吃過飯,她又去寧安院,無論如何哄好老夫人是正經。雖說自個孃親掌着中饋,但整個府邸還是國公爺跟老夫人說了算。

她還得依仗老夫人來撐腰。

老夫人仍是託病不想見,可楚曉不能連門沒進就走。

被孃家冷遇的人,到了婆家也會被看輕。

所以,轉身要走的時候,她一把捂住肚子嚷“疼”。

翡翠跟珍珠嚇白了臉,急忙把她扶進去坐下,又要請太醫來。

楚曉忙讓素雲攔住她們,說不妨事,只是一時走得急嘴裡進了風,喝點熱茶就好。

這樣,一直在寧安院耽擱了小半個時辰纔出來,至於老夫人見沒見自己,有賈嬤嬤鎮着,別人還敢亂說什麼話不成?

總歸在外人眼裡,她是被老夫人留了小半個時辰。

***

送了楚曉出去,楚晴讓老蒼頭夫妻關上大門,進到廳堂,讓杏娘拿來紙筆,肅然道:“正好翻騰出來了,就把孃親的嫁妝理一理,原先這本你收着,另外抄一本放到我那邊。”

便從布匹開始錄,用掉的六匹,有三匹是裁了給楚晴做小衣,兩匹給楚澍做了直綴,剩下一匹是給老夫人做了長襖。

楚晴突然覺得眼眶發熱,有水樣的東西控制不住似的往外溢。

孃親嫁到楚家只三年,自個兒一身新衣都沒添置,倒是用了三匹布給自己。孃親去世,自己不過才滿週歲,哪裡就用得了這些上好的布料?

吸吸鼻子,吩咐丫鬟們將布匹仍堆到庫房裡,接着錄衣裳。

孃親衣衫也不多,春夏秋冬加起來也不過五六十件,有兩件明顯是穿得久了,手臂處都磨到起了毛,仍是不捨得扔,整整齊齊地疊放着。

杏娘看着這些衣物,腦子倒是活泛了些,“這是姑娘及笄那天穿的,太太特地到真綵樓讓人裁的時興樣子,姑娘平常不捨得穿,留着出門,可惜只穿過兩次就瘦了。”

“這是下定之後裁的,姑娘聽說讀書人不喜歡穿得花哨,特地選了匹天水碧的料子,也沒繡月季牡丹,只繡了玉簪花……其實姑娘穿水紅色最好看。”

女爲悅己者容,原來孃親是喜歡父親的。

楚晴淚眼朦朧,卻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免得花了紙上的墨。

文老夫人連着三天沒讓衆人去請安,楚晴也連着三天窩在四房院忙乎,終於把孃親趙氏的嫁妝單子整理好,庫房裡的東西也翻了個遍,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令人懷疑的紙張。

楚晴納罕不已,孃親手裡究竟有沒有楚曉想要的東西?

如果真的重要,怎麼也應該交代給杏娘,或者留下隻言片語也好。

楚晴對着嫁妝單子費心思量,卻不知已經有人打起她親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