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楚晴稍稍吃了小半碗粳米飯再沒有胃口,斜倚着靠枕在炕邊躺了會兒,漸漸覺得眼皮發沉。正睡意朦朧時,聽到外頭春喜的招呼聲,“大夫人來了。”

楚晴一個愣神剛坐好,明氏已撩開簾子走進來,按住楚晴的肩頭,“你躺着吧,我就是來看看你。”

先前讓石榴囑咐那些話還不放心,又特特地親自過來。

楚晴忍不住就落了淚,抽泣着道:“我竟不知在父親心中,原來連個旁人都不如,早知道還不如不回來,起碼我還能騙自己說父親只是忙,並非不掛念我。”

“別瞎說,”明氏摟着她的肩頭,像呵護嬰孩般輕輕拍着,“伯孃知道晴丫頭心裡委屈,你爹是個大男人,一般不會在乎這些小事,你也別太放在心上,該孝順的時候還得孝順。晴丫頭最會哄人了,不爲別的,就爲你的親事也該好好哄着你爹,就像哄老夫人一樣。你爹現在對你還有幾分愧疚,千萬不能使性子真讓他遠了你,到時候胡亂在外頭許給別人樣信物就定了你的終身……情分都是處出來的,你娘是個聰明人,若非她去世得早,你爹也不至於這樣經年不着家。晴丫頭好生想想,只管在你爹面前盡孝就成,其餘的事情有伯孃在,那個柳娘子進不了咱楚家的門兒,就是當妾也不成。”

老夫人給楚澍張羅着說親的時候,明氏已經嫁到了楚家,而且生了楚景與楚昊。

她還記得那天在寧安院,老夫人興致勃勃地說起京都的幾家簪纓之家的姑娘,李閣老的閨女能詩會畫,難得還寫一手好字,與楚澍定然志趣相投;謝安侯的第三個孫女溫柔和善,做得一手好女紅,嫁進來也不錯,起碼與幾個妯娌合得來;還有遼東總兵的嫡長孫女,性子活潑爽直,聽說已經在家裡管事,有這麼個兒媳婦,以後要是分了家就不用擔心楚澍支不起門戶來。

明氏一面逗着楚昊玩兒,一面敷衍地答應幾聲,就聽到外頭賈嬤嬤招呼楚澍的聲音。

楚澍素有魏晉之風,喜穿廣袖深衣,彼時纔剛二月,仍是春寒料峭,他就只穿了單薄的袍子,手執一柄摺扇,淺淺淡淡地開口,“聽說娘張羅着替我說親,我已有了心儀之人,娘替我求娶吧?”

老夫人愣一下,笑着問道:“是哪家女子?”

“是我同窗好友柳志全的妹子,”楚澍傲然回答,“今年十五,不曾定親,性情很溫柔,又能做一手好菜。”

“你見過她?”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問,“她是哪裡人,家中是做什麼的?”

“是保定府人氏,家中父母皆亡故,只餘她兄妹二人變賣了家產在京都上學,柳志全已是舉人,只等着過幾天會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一個進士是跑不掉的。”

老夫人臉上強擠出的笑意漸漸凝結,“爹孃都不在,是個孤寡命,想必沒什麼福氣……你要真喜歡,成親以後納進來就是。”

“當妾?”楚澍輕蔑地嗤一聲,“我親如兄弟的同窗好友,他的妹子給我當妾?別的同窗會如何看我?”

老夫人被他毫不遮掩的輕視氣炸了,“一個破落戶的喪母長女,能進門當妾都已經擡舉她了,還想怎麼樣?我跟你大嫂已經商量出幾個好人家的姑娘,趕明兒我就找人去提親。”

楚澍“呵呵”笑道:“娘跟大嫂商量的,娘不是經常嫌棄大嫂出身商戶沒見過世面?”

老夫人惱羞成怒,隨手抓起炕桌上的茶盅就扔了過去。

楚澍不閃不避,茶盅貼着他肩頭掠出去,茶水灑了他一身,有幾根茶葉徑自掛在鴉青色的長袍上。

即便是這副模樣,楚澍仍不見絲毫狼狽,脣角噙着笑,“我一直不被娘看重,也不被幾位兄長待見,這倒罷了,也無所謂。現在我就想娶個合心合意的人怎麼了?娘要是不喜歡,成親之後我們就到處雲遊,四海爲家。”

老夫人怒吼道:“聘者妻奔者妾,沒有父母之命,你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是個妾。你走吧,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楚澍一言不發,轉身闊步離開。

老夫人氣得好幾天寢食難安,明氏撂下孩子在寧安院侍疾。

老夫人看着她越發煩躁,都是第一個開的頭不好,倘若長子長媳能出身名門,那些阿貓阿狗還敢抱麻雀一躍成鳳凰的念頭?

還不是連續幾個兒媳婦都不怎麼樣,纔給了別人希望。

可到底那天當着明氏的面兒被楚澍揭了底兒,老夫人也不好再給臉色看,藉口孩子要緊讓明氏回去了。

明氏以爲按着楚澍的氣性一準兒就收拾了行囊浪跡天涯,沒想到他行李收拾好了,人卻沒走,而國公府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來人就是那位性情溫柔薄有才名的柳姑娘柳月娥。

進門後就跪在地上,“奴家柳月娥拜見老夫人。”一管嗓子如玉珠落盤清脆悅耳。

老夫人端坐在太師椅上斜睨着她。

那會兒柳月娥才十五,正當好年華,纖纖素腰隻手可握,瑩白肌膚吹彈可破,穿一件有些發白的藕荷色滾黛青色寬邊的對襟褙子,秀髮梳成溫婉的墮馬髻,只戴兩朵寶藍色絹花,淡雅又素淨。

不怪楚澍能看中她,確實生得好顏色。

老夫人端着茶盅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直喝了小半杯才道:“快請起,不知柳姑娘前來有何貴幹?”

“謝老夫人,”柳月娥站起來,從懷裡取出塊玉佩,“是府上四爺所贈,奴家愧不敢受,特來歸還。”

玉佩是刻着竹報平安紋樣的碧玉,的確是楚澍之前經常佩戴的。

老夫人眯着眼打量柳月娥,“你不敢要,大可當場就還給阿澍。”

柳月娥笑吟吟地道:“四爺的性子老夫人想必也知道,斷容不得人拒絕,何況當着我哥衆多好友,四爺說是定情之物……”

老夫人“哦”一聲,“這麼說你們是私定終身了?”

“不敢,”柳月娥不卑不亢地說,“奴家雖出身寒門卻也明白婚姻大事自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沒有私相授受的理兒。再者,四爺身份高貴,奴家不敢高攀,只當作是四爺酒後玩笑罷了。”

老夫人審視她片刻,笑道:“柳姑娘氣度高華,難怪阿澍心動……既如此我就收下玉佩,此事到此作罷……阿澍行事乖張,喜歡信口開河,柳姑娘切莫見怪。”回身吩咐賈嬤嬤,“取百兩紋銀來,替阿澍給柳姑娘賠禮。”

賈嬤嬤進屋取了張一百兩的銀票。

柳月娥堅辭不受。

老夫人勸道:“你們兄妹二人在京都相依爲命不容易,即便你兄長高中,想要謀得一官半職也需要上下打點,再者你年紀已經不小,以後出閣還得置備嫁妝。這次是阿澍魯莽,這賠禮的銀子怎麼也得收下。”

柳月娥這才推拒着接了。

不料,當天下午,楚澍就拿着銀票氣勢洶洶地闖進寧安院,將銀票“啪”往炕桌上一拍,“娘不覺得自己行事太過了嗎?強壓不成便用區區百兩銀子來羞辱人?”

老夫人一聽就明白是柳月娥在其中搞鬼,不怒反笑,“就她能值得上一百兩銀子?信不信到西大街,一百兩銀子能買十個她這樣相貌的丫頭,而且個個比她懂事聽話……你就是個傻子,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還以爲遇到知音了。”

楚澍氣得臉色發青,伸手將銀票撕了個粉碎,摔了門簾就走。

老夫人吩咐賈嬤嬤將銀票碎片收起來,“去四海錢莊換成一百吊銅錢,找幾個小廝在棉花衚衕散給要飯的。”

棉花衚衕離順天府學不遠,柳氏兄妹就在那裡賃了處小院子暫居。

老夫人已讓人把柳氏兄妹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兩人確實父母雙亡從保定府過來,而人品卻遠不如楚澍說得那般風光霽月高風亮節。

柳志全才學是有,但正經四書五經時文制藝不太明白,吟詩作詞倒還不錯,且畫得一手不錯的山水畫。之所以花費不少銀錢在順天府學讀書就是想結交幾個貴族子弟好把妹妹高價“賣”出去。

故而課餘時間,時常邀了同窗到自己家中小酌。

他身世堪憐,卻不像尋常貧寒子弟那般摳摳索索斤斤計較,有時候替人代筆寫信賺得幾文錢,回頭就買了酒菜請人回家吃。一來二去就落了個仗義疏財的好名聲。

柳月娥生得花容月貌,略通詩文,也很能做幾道色香味俱全的下酒小菜,在那幫學子中名聲也頗佳。

楚澍在家中活得其實頗不得意,跟柳志全喝過兩次酒,推心置腹地聊過幾次天,就被柳氏兄妹記在心上了。

衛國公府滿門忠烈備受天子恩待,此事在京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楚家選得幾個媳婦也都不是王孫貴族的姑娘也是人盡皆知。

柳月娥思量幾日,覺得憑自己的才華容貌未必不能堂堂正正地進楚家門。

這樣柳志全作爲衛國公府的親戚,還用得着出銀子打點謀職?

即便不能明媒正娶,就是當妾也值得,保定府知府家裡第三房小妾的弟弟不就仗着知府的權勢在保定橫行無忌?

只要柳月娥在衛國公府站住腳,柳志全就是京都的大爺!

柳月娥兄妹主意既定,柳志全越發對楚澍噓寒問暖殷勤備至,柳月娥也使出渾身解數單撿了楚澍愛吃的小菜置辦,並且化身解語花,時不時陪着對個對子吟首詩。

楚澍原本對柳月娥沒有特別的想法,可架不住熾熱的視線總是盯着自己,而且自己若回視過去,那雙視線便如同受了驚的兔子,“嗖”地縮了回去。

他在衛國公府可是被親孃訓斥慣了,長兄不在家,二哥對他基本上漠不關心,乍乍得到這樣的關懷與重視,那顆青春年少的心頓時涌起了波瀾。

老夫人看透了柳氏兄妹的爲人,原先打算勸楚澍遠了他們,沒想到楚澍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老夫人便不跟他們囉嗦,等會試放榜,讓外院管家找到了柳志全。

柳志全果真考中了進士,不過名次卻不高,二甲一百名開外。

管家道:“有兩條路,一是湘西有個縣丞的缺,你們兄妹倆人明天就離開京都上任;二是閻羅地府也有個缺,今日半夜三更上任。”

管家是國公府的世僕,祖上數代也曾跟隨衛國公征戰過,說話自有一種威嚴氣勢。

柳志全看着他滿臉的絡腮鬍子,忙不迭地點頭,“我們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管家冷着臉說:“那你們就好好收拾東西,我自會送你們平安離開,要是想耍花樣,你那口信還沒傳到四爺耳朵,小命就歸了天。”

柳志全兩相權衡,覺得湘西雖遠,但以自己的名次能當一縣的縣丞並不容易,而且這還是一分銀子不花白得來的。

遂不顧柳月娥的苦苦哀求,帶着妹子老老實實地赴任了。

楚澍尋不到柳家人,豈不知是老夫人動的手腳,怨氣更勝,放言寧可孤獨一生再不娶妻。

老夫人不信這個邪,先後相看了兩家姑娘,楚澍都自己攪黃了。

國公爺動手拍桌子,大罵楚澍不忠不孝無信無義。

楚澍冷着臉道:“行,好,你們看中那個,我娶回來就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成親後我便要四處遊學去。”

國公爺飛快地給楚澍定下趙蓉,半年後強壓着楚澍成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