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50|050¥

“李將軍說這和尚佛法精深,承師命回大鄴,派我護送!可如今突厥兩邊圍城,我們走晚了一步,已經沒有辦法離開。突厥人一定不敢得罪聖女,還請聖女相助!”那農夫將頭磕的震天響。

崔季明隨手翻了翻他籮筐中的經書,其中都是梵文,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可她確實是知道歷史上玄奘取經歸來,帶有許多頗有貢獻的技術。她有那麼一點猶豫。

嘉尚顯然身負師命,也想回到長安去,又道:“這些年我與師父途徑西域,對各地山川河流與天向十分了解,這份地圖便是師父多年心血!”

他從籮筐底部抽出一張彷彿曾經藏在馬廄裡的皮質地圖,那地圖很長,上頭卻標註的相當全面,崔季明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居然對山的範圍與高度都進行了標註。

這幾乎可以說是等高線地圖的前身……

地圖若是能到阿公手中,想要收復西域的困難,便能減少許多啊!

崔季明望向陸雙,徵求他的意見。

陸雙一臉“有他們沒我,有我沒他們”的表情。

崔季明湊過去,脣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都願意帶着那麼多下頭的人走,也讓我任性一回吧。”

陸雙轉過頭去不看她,耳朵發癢,語氣很嫌棄:“真是個娘們性子!”

崔季明呼了一口氣:“小子,你也跟來吧,我們這一路坎坷,怕是需要個刀客。敢問你的名姓?”

他提着雁翎刀從地上彈起來,面上是藏不住的高興,典型練武練得不知世事缺油少鹽,得意道:“我姓徐,叫徐策!我爺爺是晉州城守將軍!”

崔季明笑道:“原來還是將門之後,快跟上吧。”

和尚嘉尚一顆梨花帶雨少女心,還有標配的一張和尚嘴,一邊撿東西,一邊道:“聖女可是知道大鄴天象異動纔要趕去的麼?半年以前家師夜中大驚,說天命將改,不知是福是禍,便派我回大鄴,可我們跋涉了多少年才走過來啊。等我走了半年,到大鄴哪裡還會有當年天象異動的痕跡啊,若說是精怪作祟,那也應該去找道士們,家師一個追隨佛法之人,怎麼能隨便說什麼……”

崔季明真想綁住他那張不識閒的嘴,翻了個白眼,轉身便走。

這裡離城南匯合之地不過兩三條街了,似乎有人拖住了突厥兵的腳步,城南雖混亂,卻並沒有多少突厥兵在遊蕩。崔季明想起她剛剛舉着帥印的一番話,或許那些親兵真的做到了“死不可退”。

城南靠近城門處,停了一隊幾十人的車馬隊伍,隊伍中絕大多數人做白衣教徒裝扮,少部分人如奴僕,看來都是陸雙在播仙鎮的人。

其中一輛馬車白色輕紗帷幔飄蕩,顯然是給崔季明這位聖女準備的。俱泰與陸雙匆匆領着其他人下去僞裝,徐策躬身作揖,腰猛地折成一百八十度:“聖女姐姐不但人美,心也美,徐某在這裡謝過姐姐恩德!”

鬼才是你姐姐。

……崔季明好想知道陸雙到底給她化了個多麼顯老的妝。

不過她怎麼也想不到,徐策看不清她遮了的面,純粹是通過胸圍判斷年齡。

崔季明心下又覺得“人美心也美”這五個字兒實在讓人服帖,矜持的微笑着對徐策招了招手。

陸雙有人脈有門道,俱泰則很瞭解拜火教,又懂多國語言,有本事有見識。

崔季明直接化身成爲了花瓶,她偏頭往後頭看去,竟然看到了裹着頭巾的紅毛。他後頭是穿着油乎乎套袖與圍裙、裝作隨行廚子的賀拔羅,以及一身白裙做侍女打扮的杏娘。

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謝謝陸雙。

崔季明吁了一口氣,想到言玉、陸雙、俱泰,都沒有她兩輩子加起來活的時間長,或許是舔刀尖的日子過久了,一個個都比她謹慎全面。

她回過頭來,嘉尚帶着頭巾遮住他那人羣中耀眼的大光頭,坐在了馬車的前半部分,他會馭馬裝作馬伕,拜火教護衛打扮的徐策站在了馬車旁邊。

坐在她身邊的阿穿一臉不高興,崔季明見慣了她整天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往後依靠在馬車的椅背上,戳了戳她毛茸茸的後腦勺,挑眉問道:“怎麼了?想跟突厥人大戰十八回合,捨不得走。”

阿穿看了崔季明一眼,扁了扁嘴:“郎君,你怎麼能聽了陸雙的鬼話打扮成這個樣子!”

“你再大聲點,天底下都要知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我又沒缺胳膊少腿。”崔季明笑道。

她剛要開口,就聽到了後頭傳來了一陣馬蹄,正是一隊百人左右的突厥兵,立刻就有護衛打扮的白衣人上前,那些突厥兵雖然城內四處掠殺囂張的不可一世,但遇見了一隊拜火教徒,他們還是稍微停住了一點腳步。

“完蛋了完蛋了!大師他們肯定是來抓你的!你要藏好啊——!”徐策已經慌了,滿頭大汗的碎碎念。

崔季明真想拿腳踹他,卻不料嘉尚也被忽悠的如臨大敵,含着淚恨不得把自己鑽進兩匹紅馬之間的縫隙裡去。

“那些經書,縱然是用性命也要保住!大師年紀雖輕卻也算得上佛法精通,縱然我豁出命去,也一定保住大師!”徐策已經慌得不行,彷彿守護的是位皇家血脈。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真想說:大哥,別給自己那麼多苦大仇深的戲份好麼?

她纔是讓突厥人趕着抓的那個。

俱泰迎了上去,一段波斯語的嘰裡呱啦,突厥隊長十分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找個會說突厥話的來!”

俱泰立馬換了蹩腳的突厥話道:“我們這裡是公文,請將軍過目,我們打算今日送拜火教聖女離開,還請幾位爺放個行。”

突厥隊長道:“你們有沒有隱匿旁人。這郡守和某位貴客都已經失蹤了,是不是藏在你們隊裡了!”

說着他又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個十四歲不到的少年,個子高皮膚黑,練武出身,眼睛很細,下頜寬,顴骨很高。”

崔季明微微偏頭,往後方看去,她就看到了那突厥隊長手中拿了一張紙,上頭畫了一個……年輕版的賀拔慶元。

崔季明:“……”她真是高估了突厥人的探子水平。

徐策急道:“大師,趕緊躲好!他們一定是在試探!這都是陰謀詭計!”

嘉尚眼含淚花:“我、我躲好了!”

徐策紅了眼睛:“要記着今天,等離開這裡,一定不要忘了突厥人的血海深仇!日後要記得給李將軍報仇啊!”

這句話崔季明聽入耳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和尚是那種別人要將他開膛破肚都不會拿刀哪種人,這血海深仇的話,明顯是徐策對自己說的。他得了李將軍的命令,甚至都沒有去懷疑過值不值得,便背對那些衝上戰場的兄弟,獨自一人護送嘉尚離開。

他這種喝水就落底的腸子,比那雁翎刀都直。人傻、不知事,才愈發堅定。

那種緊握着手,滿臉堅毅,發誓銘記血海深仇的樣子,於崔季明而言,她實在見過許多。每次見,她都感覺,這種人會努力把他自己活成史書裡一行短暫而驚險的句子,在排排客觀到無趣的記載裡,如火花啪的那麼一閃。

然而她也知道,說出這種話的人,有的庸碌無比忘了誓言,有的走入邪門歪道害人害己,有的話音剛落就死在了路上。

然而崔季明還是一次次感覺到某種震撼。

她看到戰亂之中,無數人遭滅頂之災後將自己鍛成一把細窄的刀,只爲嚐盡來源不明的滾血,捅入無所謂誰的胸膛。

中途斷了便罷,若苟活,就用餘生來長鏽。

崔季明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徐策,若是你在一國長大十幾年,會因爲什麼原因,二十餘歲叛國,對曾經的長輩友人,設下死局呢?“

徐策瞪眼:“我怎麼可能做的出這種事!”

崔季明笑:“我就問問,若是真的要有一個理由呢。這個理由也可小可大。”

徐策說不上來。

阿穿卻道:“若非要說,便是我親人父母全都拋棄、背叛了我?或者是,我的故土棄我如敝履,令我絕望?也有可能那個人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叛國,在他的眼裡,就沒有國的存在。”

崔季明搖頭:“國或許不存在,但戰爭是會將人命捲入。”

嘉尚則道:“是那個人不叛國,天下就沒有戰爭了麼?百姓就不會死在刀槍之下了麼?如突厥與大鄴,突厥冬日酷寒,依靠畜牧與掠奪爲生,沒有大鄴的田地樹木、運河港口,他們也不甘,也恨爲何大鄴能夠如此富足。戰爭永遠不可能怪罪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會因一個人而挑起。也想要還是隻因聖女恨,對方站在了你的對立面。”

崔季明皺眉:“我不想跟你討論戰爭能否結束的問題,我只是恨他並非爲了自己的民族或國土而加入戰爭,他是爲了利益!”

嘉尚雙手合十:“那聖女知道那人有何所求麼?所有人高尚或惡劣的行爲,其實都是爲了理想。只是有的人理想是富貴清閒,有的是家國大業,有的是罪有應得。”

“聖女若是想撼動對方,不若去問問他有何所求。”

崔季明默然,那人如水滴入大海,故意遠走,她怕是再尋不到了。

若真能尋到,她一定要問:

“爲何?”

嘉尚還要開口,崔季明避開了這個話題,往遠處看去。

車馬外頭,俱泰仔細的看了看那圖,不太確定道:“的確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們隊裡也沒大有這個年紀的人,爺要實在不放心,就來搜一搜?”

那突厥人似乎覺得拜火教到處都是白色,又神秘又晦氣,突厥人常認爲宗教中的聖女擅長詛咒、巫毒之事,心胸狹窄忌諱又多,一點不對都可能惹惱這些聖女,遭來各種冥冥之力的報復。

他正要開口準備罷了此事,突然聽聞身後一陣快馬,崔季明眯了眯眼睛,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一箭射散她髮髻的阿史那燕羅!

他面色沉沉,左手握繮繩,馬鞍上似乎掛着一個剛割下來的頭顱。一衆突厥人在馬上躬身向他行禮。

“賀拔慶元的外孫應該還沒有離開這裡。”他手裡把玩着一枚短箭:“這箭矢做工精緻,怕是主人非富即貴。”

突厥隊長接過短箭來,道:“可這應該是袖弩的短箭,一般也就女人家或者羸弱的文士纔會用袖弩,以崔家那小子的武功,何必用這個,怕是這播仙鎮還有別人。”

“本也沒太在意,可這箭矢旁邊,便是一具黑甲兵的屍體,而且那屍體的鎧甲還曾被解開過。”阿史那燕羅觀察細緻,相當謹慎。

這個距離,崔季明才發現,這年輕的俟斤又一雙極爲銳利的眼,薄脣瘦臉,渾身是一股淡淡的血腥與鐵味。

這個男人要是放進鍋裡煮,就跟煮一把掛血的鏽劍沒區別,嘗一口湯都是滿嘴的生澀腥鹹。

“要查這拜火教的隊伍麼?阿史那大人,怕是……晦氣。”那突厥隊長不太願意。絕大多數的突厥人,都像他一樣避諱其他教派。

阿史那燕羅道:“指不定逃了的人也是這麼想的,才主動想混進拜火教的隊伍裡來。拜火教往東邊傳,雖說是到樓蘭,未必不想得到大鄴的支持,那姓崔的小子表明身份,用些手段,指不定能哄的拜火教徒言聽計從。你們這裡頂事兒的人在哪兒?”

俱泰連忙跑過去。

“一個侏儒來頂事兒?這拜火教也沒荒唐到這種地步吧。”阿史那燕羅如鷹般的眼睛緊盯着俱泰。

俱泰面色如常道:“我是從天竺而來嚮導,又被招入拜火教。天竺人可不會像這裡的人那般瞧不起人!我們是是毗溼奴神的第五個化身瓦瑪那的奴僕,受到光明的庇護!”

崔季明真是打心眼佩服俱泰胡扯的水平。

不過阿史那燕羅似乎聽說過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動了動眉毛,也沒有多說什麼:“把你的公文拿來給我。”

剛剛的突厥隊長不識漢字,阿史那燕羅卻認識,道:“你們說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麼卻少了幾個?”

俱泰指着幾個沒有穿白袍的奴僕,一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不過是下頭有些人沒資格穿聖潔的白衣,就被你們突厥人給殺了!”

阿史那燕羅暫且相信了他的話,將公文遞了回去:“你們是護送聖女去樓蘭?其他人挨個搜查,我去見見聖女。”

那幾個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準備仔細搜查,阿史那燕羅喊道:“不要相信那張圖,畢竟畫圖之人也沒有見過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歲,習過武的,有胡人血統,統統拎出來!”

說着他大步朝崔季明而來,不但是俱泰,一羣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馬車前,擋住了阿史那燕羅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車上,彷彿真有一種自己是什麼聖女的尊貴感覺。

“我們聖女只見虔誠的信徒與行善的旅人,這位將軍手沾血腥無數,會犯了我們聖女的忌諱!”俱泰矮小的身子擋在了阿史那燕羅前,高聲道。

阿史那燕羅兩隻沾滿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戰亂時節,你們聖女不見屍體、血液與斷髮的規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則沒到樓蘭,先被忌諱氣死。我可以不見,你們也可以不離開。”

拜火護衛們還是絲毫不退,崔季明將嘉尚從馬中拎了出來,讓他坐在馬車前頭,又轉頭對阿穿無聲說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語道:“讓他過來吧。”

陸行幫扮作的拜火護衛立刻讓開,阿史那燕羅微微擡了擡下巴,一身鎧甲微響,大步走了進來。阿穿又用突厥話道:“請將軍站在簾外便是。”

阿史那燕羅不依不饒:“馬車寬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氣樣子,崔季明微微一點頭,阿穿便吝嗇的將車上的白簾掀開一條縫隙,阿史那燕羅不耐煩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簾,攥在手裡用來擦滿手的血污。

崔季明彷彿就是撕開裙襬般突兀的□□在血味濃厚的空氣中。

“你!”阿穿猛地彈起身來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卻輕飄飄的將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羅眯眼看着車內兩個白裙遮面女子。

左邊拔刀的不過十二三歲丫頭片子,看身形應該是個走靈巧流的近身護衛。

而右邊的便是所謂的聖女,不但白巾遮面,綴着金鈴鐺的白紗也圍住了頭髮與脖頸,手上還帶着白色柔絲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額與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羅心道:這麼多年就沒見過裹得這麼嚴實的聖女。

“這短箭可屬於聖女?”

崔季明感覺自己擰三圈擠不出幾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這會兒,她手指輕柔的撫過右臂衣袖,微微扯起來一點,露出半截袖弩,輕聲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該不會責怪我自保的行爲吧。”

她聲音微啞,顯得成熟而低沉,語氣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羅顯然對女人也很有招,他顯得十分有禮的彎了彎腰,用剛剛扯下的白簾擦淨了那短箭,雙手遞給崔季明,目光銳利的望向她的眼瞼,似乎在等她接過。

崔季明在面紗後笑了笑,對阿穿使了個眼色。

阿穿也算是機靈,擡手接過箭矢,遞給崔季明。崔季明戴着手套的指尖將短箭裝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羅忽然朝她的手抓來,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羅捏着她的手笑道:“好一雙細窄的女人手,就是骨頭硬了點,聖女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掌紋?”

阿穿陡然拔出懷中細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羅刺去,阿史那燕羅又顯露出如躲開箭矢一般的輕鬆樣子,微微偏頭,手臂上的鋼甲撞上阿穿的細刀。

阿穿輕叱一聲,她武功走的是短兵靈巧的流派,持刀瞬息變化萬千,力道與手勢的變招細膩且恰當到令人眼花繚亂。她彷彿不是在握劍,而是活動手指來一場細緻的推拿,匕首從指尖到指間,從虛握到劃圓,嘉尚驚愕的輕呼一聲,崔季明垂着眼一動不動。

這個距離阿史那燕羅本不想拔刀,卻沒想到一個丫頭片子武功如此刁鑽,便揉手而上,單用裹着鐵甲的靈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內借力糾纏,眼花繚亂,阿穿手中翻飛的匕首幾次劃過阿史那燕羅的腕甲,刮出刺耳的聲響。

“夠了。”崔季明微微擡手,託在阿穿肘下:“我們怎敢得罪將軍,更何況你武功還不如他。”

阿穿咬脣坐了回去。

“將軍道說些理由來?爲何非要看我的雙手,難不成我的掌紋還能顯露什麼光明神的預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動了動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動作實在是有一種狡黠又驕矜的味道,微微偏頭用上翹眼角瞧他,睫毛微動,眸若灑星。他幾乎可以說除非是大鄴那種從小唱戲的伶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做出這種表情。

阿史那燕羅也覺得自己剛剛認爲崔家小子裝扮成聖女的想法……太過毫無根據。

不過,他看見了她一種骨子裡的得意與小囂張,讓人有種想讓她吃虧跳腳的衝動,然這種衝動還沒成型,內心又忍不住莞爾笑過。

他覺得這個聖女應該年歲不大,轉了剛剛咄咄逼問的話頭,道:“畢竟是剛剛三千突厥兵浴血佔下這座城,總要挨個盤查,離開這座城的人,至少臉面也要在我面前過一圈,聖女遮面不符合盤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猶豫,點了點頭。兩邊兩個侍女率先摘下面紗,崔季明這才摘下面紗來。

相較於身邊兩個漢人女孩清秀細緻的長相,她因爲波斯血統的痕跡,輪廓顯得更深,脣角掛笑,麥色肌膚細膩渾然,眉間一點花鈿堪稱驚豔。

美則美,可她相比剛剛那個表情,開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動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個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個如煙的江南美人穿着桃紅坎肩配草綠襦裙再着一雙黃鞋。

阿史那燕羅一下子就沒了興趣,面上不動,卻沒再問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還滿意你看到的麼?

阿史那燕羅頓一頓,不做評價,只道:“聖女還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鬆了一口氣,阿史那燕羅忽然又轉回頭來。

“剛剛發現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個我的‘心腹’死在旁邊,看傷口,應該是聖女馬車邊這位雁翎刀的護衛所爲。”阿史那燕羅道。

“衝撞聖女,死有餘辜。刀客護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羅走到馬邊,接下了另一邊系在馬鞍上的頭顱,拎到馬車前,臉對準崔季明:“聖女可認識?”

崔季明臉色驟白。她怎麼不認識,那便是她剛剛給開刀排氣,命不久矣的賀拔家兵。

阿史那燕羅看她不說話,猛地朝崔季明拋去。

阿穿渾身繃緊,擡手就要去砍飛那扔來的頭顱,卻不料被崔季明緊緊捉住手,動彈不得。那頭顱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頭,留下一串髒污的血跡,從裙襬上滾下去,落在了她腳邊。

阿史那燕羅倒是好奇了,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諱屍體血污,竟然沒有一腳踹開,而是讓那頭顱滾到了他腳下。

定睛一看,才發現這聖女竟然嚇得緊緊捉住旁邊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後昏了過去。

忌諱到看一眼就昏死過去也太過了吧。

阿穿兩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羅卻拍了拍手笑道:“送給聖女殿下的回禮。”

阿穿被拽着手不能亂動,那沾着灰土的可憐頭顱,就躺在馬車地板上。

阿史那燕羅惡劣的行爲後,沒有再說微微行禮走了,後頭那些突厥兵想從他們手裡頭再搶點金銀出來,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幾輛車上的麻袋裡捅了幾刀,漏出來的只有些種子。

這道上來往商人,哪個不都是裝滿綾羅金銀,也就只有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個地方以農耕技術和糧食種子落足,獲得更多農民的支持。

突厥人頓覺這車隊龐大,卻如同雞肋。

阿史那燕羅走過去,低聲問道:“問問旁人有沒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僞裝成乞丐,城牆上射箭那個絕對是崔家小子。年歲不大能有那種準頭的人,這播仙鎮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隊長點頭:“是。放南邊城門的話,估計會有不少百姓也想混着逃出去……”

阿史那燕羅輕輕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淡淡道:“去門口畫條線,除了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兒過線了就砍哪兒。”

“是!”突厥隊長點頭應道,轉首卻看着那一隊白色,車馬動身,緩緩往打開的城門走去,一城的血污與哭嚎被車輪碾過,永遠的留在四方的石牆之中了。

一走出城門,崔季明就猛然睜開眼來,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閉着雙眼的頭顱,阿穿是個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頭丫頭,崔季明用衣袖輕輕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着的灰土,扯下僅剩一段的車簾,輕輕包裹住了這顆頭顱。

“聖女……”

崔季明開口:“他叫任守節,十九歲,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頭,手中拈着佛珠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崔季明仰頭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風雪捲進車內,吹的阿穿手指扣緊馬車窗口,卻看着崔季明將那包裹好的頭顱放到箱內,疲憊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後仰着閉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經長進了皮肉,卸不下來。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剛剛靠近崔季明的太陽穴,她就驟然睜開眼來。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現在外人看來咱們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點脫口道: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

她對於自個兒真實的性別都要後知後覺了,嘆了口氣,微微偏頭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剛剛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劃過她面紗,按在她太陽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着。

崔季明頭腦昏然,墜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東宮之內,深夜的屋裡是與冬雪截然不同的溫熱,殷胥卻被無邊的屠殺與血痕,魘在了夢中。

他在一處從未見過的邊緣的城內穿梭,四面城牆如黯淡的遠山,落霞似血,無數看不清面目的人羣將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着城牆上有一個紅衣銀甲的身影,遠的他想去抓都會漏出指縫,他嘶聲去喊,音節被烈風吹碎。

殷胥使出了渾身力氣往前撥,狼狽的就像一條淺灘逆行的魚。

那個身影拔長,目視遠方,弓滿弦響。

“崔季明!”他總算是逼出三個字來。

城牆上的崔季明回頭,二十餘歲的面容忽然變化,城牆盡退,人羣消散,沉日轉回初光,她少年模樣,蹦蹦跳跳走過來,歪頭笑眯了一雙眼:“嗯?你在叫我麼?”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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