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吳非晚上睡前接收郵件,看到明哲來郵。

“好消息,你爸媽的簽證已經辦好,我已經替他們訂票,你等着簽收。你爸媽問我需要帶什麼給你,我想還是不給他們增加負擔。你需要什麼寫給我,我收集起來等年底回家時候打包扛去。你也跟他們這麼說一下,別讓他們扛太多東西。我爸媽的過去,我又寫了一些,但我沒敢發上論壇,你幫我看看,適不適合往上發。”

吳非見此郵件異常高興,爸媽終於可以來了,天大的好消息。雖然每天看見寶寶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可是,寶寶一個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經三十有餘,吃不消了。爸媽過來,不亞於救命。

高興過後,吳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點點錢定下她爸媽來美的兩張機票,而不是她原先設定的由她在美國這邊出錢。這筆錢出去,再加他這個月又陸續給他爸添置傢俱,他一個人在上海還怎麼過?同時,他還周全地考慮到她爸媽行李的重量。他原來不僅是在他爸面前大方,對她的爸媽也關心周全。她爸媽說明哲傳統,明玉和事佬似的說明哲教條,看來,都有那麼點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兒也一起坑了。怎麼說他這個人呢?卻真如爸媽所說,他不是個壞人。

吳非搖搖頭,對明哲的反感卻是減少許多。她打開附件,看明哲究竟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家史,還要她幫忙判斷能不能發上論壇。

“爸爸說,相親時候,媽媽看上去很溫柔很文靜,奶奶看着很喜歡,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歡,再說又是鎮上衛生所的正式工,一個學校的一個醫院的,多麼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媽媽那雙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這樣,說明家中幹活不少,以後肯定是個會過日子的。就這麼,大家很快決定了婚事。奶奶答應女方,結婚後,一定千方百計將兒媳婦的戶口弄到城裡。

“奶奶要面子,給了很多彩禮,可是媽媽家沒岀多少陪嫁,只有一牀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兩隻繡花枕頭,棉絮都是舊的,拉岀來一蓬灰。彩禮都被媽媽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裡很不高興,辦喜酒時候半路就回屋睡覺。爸爸說,更可氣的是,媽媽竟然不是處女。洞房花燭那夜,他很難受,但被媽媽劈面一個耳光打回來。爸爸說,媽媽的樣子很猙獰,這事兒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後來爸爸聽到親戚那裡傳來的傳聞,說媽媽進衛生所做臨時工後轉正,都是因爲媽媽被縣衛生局一個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媽媽這麼漂亮又吃皇糧的人肯嫁給他,原來是沒人要的破鞋。爸爸告訴了奶奶,奶奶氣瘋了,等到媽媽休息天進城團聚時候與媽媽吵架。但是媽媽比奶奶狠,看見奶奶跌地上水灘兒裡哭她都不拉一把,還把大門一關把勸架的都關在門外,大冷天的,奶奶凍病了,最後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敘述過程中有過提問,顯然,爸爸以出血見紅作爲驗收處女標準是不科學的。爸爸以此責難媽媽,是對媽媽的侮辱。有關媽媽衛生所轉正的問題,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說起過。大姨說,媽媽很會做人,待業期間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淚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親要照顧,那麼多幼小弟妹要養活的理由來逃避上山下鄉。又在街道聽到小道消息,聽說衛生所要招臨時工,她就每天走一個多小時去縣裡,主動給縣衛生局一個負責人事的副局長阿姨家幹活,換季時候被褥都洗不過來,要大姨一起去幫忙。得到臨時工的工作後,還是每週都去那個副局長家幫忙,媽媽嘴巴又很甜,在醫院打掃衛生時候跟着醫生護士學業務知識,有時護士人手不夠就要她幫忙。她雖然做的是分外事,可還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歡她這個勤快人。兩年多後,副局長幫忙,替媽轉了正。當時我把這些跟爸說了,爸不信,說這是大姨粉飾太平,說我聽信一面之詞。可見,父母的婚姻基礎並不良好,媽媽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處,爸爸則是因爲不自信而不信任媽媽。當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媽媽頭上,這些,決定未來爸媽的相處不會太理想。”

難怪明哲不敢把內容發到論壇上去,這些內容確實火爆。吳非看看時間,這個時間,明哲應該已經上班,他工作忙,上班時間不便接聽太長時間的電話,而她的意見,卻不便三言兩語打發。想到明哲這人本質裡的實誠不會拐彎,吳非覺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裡面的內容很讓人震撼。或許作爲他們的兒子,你不會想到什麼。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和朱麗會在看到這段荒誕的記錄後,找自家父母求證些什麼。然後,你的父母不免被議論,雖然會是實事求是的議論,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經歷太經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後一段竭力爲你母親辯護,那辯護在我眼裡已經是千瘡百孔,何況是看在經歷過那些年代的我和朱麗父母眼裡。我的想法是,那些舊事,即便是經歷過的人,回憶的時候也已經帶上自己的主觀烙印,何況到你手裡更是二手貨,孰是孰非誰能說得清?既然說不清,何不繼續糊塗下去?你還不如寫得簡單一些,留大幅空間給弟妹們自己去想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親結識,某年某月,父母結婚,附結婚證掃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麼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等等。你不如單純地只做最忠實最無趣的記錄,至於其他的,讓我們看的人自己去想象。否則,你既對不起你爸,也對不起你媽。他們兩個,一個已經有意徹底拋棄過去,重新做人,一個死者長已矣,你還糾纏於過去做什麼?”

吳非雖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腳不出去娛樂,可眼看明哲這個學術型的認真人真一頭扎進去探尋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時學習功課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點擔心了。她已經隱隱看出婆婆這個人的經歷絕不簡單,灰色地帶極多,明哲寫到後來如果看清他極其尊敬的母親大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心理會不會出現什麼異常?權衡之下,吳非更願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吳非沒有猶豫,寫完就把郵件發了出去。但發了以後又想,她這幾句話會不會把明哲欲蓋彌彰的遮掩徹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懷疑到了什麼?然後明哲會不會氣惱於她將他媽的過去想得那麼灰色?然後,將他自己心中的鬱悶嫁禍於她?但吳非心說,她這是爲明哲好,明哲不願意聽也罷,如果真因此嫁禍於人,那就無恥了。應該不大可能。可吳非總是有點擔心,因爲對於明哲而言,他爸媽實在是禁區,尤其是他媽。

同時,吳非看了明哲發來的附件之後,覺得這個公公極其猥瑣。有種當年就一個耳光扇回去,然後休妻。卻等到接二連三養了三個兒女,老婆去世後纔對兒子哭哭啼啼說出原委,實在是……吳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給公公一個耳光。處女?他懂什麼?他配?而且,吳非總覺得老子對兒子說老婆如此隱私的事,實在是噁心。但這些話就不與明哲說了,說了明哲得跳腳。總之,公婆兩個在吳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降無可降。

明哲晚上回家纔看吳非的郵件,看到吳非和朱麗可能回家與她們父母討論,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對,他怎麼沒想到爸媽成爲別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後果?多虧吳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論壇看其他四個人的反應了。吳非說他爸媽的經歷太經不起推敲,是,這就是他不敢將所寫發到論壇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猶豫再三才發的,發了之後一直留意弟妹們的反應,一直到看到明成爲媽的申辯他才高興。

其實,在聽了爸的哭訴後,他自己心中對媽也沒底。他將文章發上論壇,與其說是讓弟妹們知道家中還發生過那麼多的事,知道爸媽的日子曾經是如此艱難,因此後輩更須體諒,還不如說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駁,他需要那些反駁來阻止他對媽的動搖,比如明成對相親那一段的補述,他看了後心中歡喜,好像媽被證實清白了一般。

這會兒被吳非提醒,他意識到,對,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讓吳非和朱麗知道。對於他們的爸媽,他和明成明玉是從小看慣,爸媽再如何,依然是他們的父母,而吳非與朱麗則不同。但是對於吳非提議的寫法,他又有點不以爲然,如此簡單,還怎麼可能讓明成明玉瞭解爸媽經歷的苦難,瞭解一個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萬一明成看了全文後,也陷入對媽的懷疑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嗎?而與媽本來就對立的明玉,會不會因全文而覺得獲得理論支持,爸媽還會依然是她的父母嗎?

明哲越想越擔心,鑑於可能出現的後果,他不敢將發給吳非看的段落髮上論壇。如果他還想寫家史的話,似乎最佳體裁,還真是吳非說的那種年代後面加冷冰冰乾巴巴的簡單文字說明了。他的思考繞來繞去,看來還是回到被他差點否決的吳非的提議。果然是吳非旁觀者清。

想到用吳非提議的方式寫家史,明哲頓覺肩頭重擔卸下,最近幾天的憂慮全部消失。睡前,飛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將之稱爲編年史。他想,瞞着吳非和朱麗是不現實的,他不想瞞吳非,吳非是自己的親人,而朱麗又何嘗不是明成的親人?既然如此,那些東西還是別從他記憶中整理出來形成文字吧。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們自會從字裡行間看出好歹,他們如果願意討論,他歡迎,他巴不得以此爲契機調和明成與明玉的關係。但是他們如果也迴避,他就不強迫他們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寫。那就如吳非所說,大家一起糊塗到底吧。

明哲上論壇瞄了一眼,竟然看到明玉到訪的痕跡,他心裡滿意,明玉總算還是想着蘇家的。他可不知道,這是石天冬接收明玉郵件後,迫不及待上來張望留下的痕跡。

對於明玉家父母的過去,石天冬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以前好多人不都是相親結婚的?他所感興趣的是明玉爲什麼給他這個地址,他看到論壇裡id都是明玉家至親後,心中樂得開了花,恨不得立即飛回去見明玉表達他的興奮,可他不是很走得開。他當然是興致十足地關心明玉家史,但他第二次上去看的時候,發現家史變了體裁。

第二段開始,纔是“編年史”的體裁,明哲早將發給吳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廢。

“71年x月x日,爸媽結婚。同日開始埋下矛盾。(附結婚證掃描,結婚證上照片高精度掃描)

71年x月x日,奶奶着涼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結果。

72年x月x日,蘇明哲出世,養在媽媽孃家。爸爸每週去媽媽家一次。(附出生證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媽媽戶口轉到城裡終於完成,工作關係也轉到城裡醫院。爲戶口欠下很多債。(附我們家終於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戶口本,裡面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蘇明成出生。(附出生證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滿月照兩張,附全家福,明成周歲照)”

石天冬看了,他雖然是個海闊天空的人,卻也看出一些不對勁,彷彿明玉家父母結婚之初很不愉快。他正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可以上那麼秘密論壇的興奮心情,怕說得太肉麻慪死明玉,看了新的家史更新,他當然是順手拿來將自己的感想和問題寫進郵件,以表明他正以積極態度參與蘇家事情,而蘇家事情不正是明玉的事情?

明玉本來對家史抱抗拒態度,可看了石天冬帶着疑問的郵件,又看到石天冬態度端正,沒有小眉小眼,心裡喜歡。卻是心癢,終於忍不住爬上網去看了。心說這個書呆子大哥怎麼整岀個年代如此清晰,卻圖茂文不茂的家史來,是不是因爲是理工科男生的緣故?

但,真的沒內容嗎?明玉不看便罷,看了,就沒法抑制自己的腦袋不去想文字和圖像背後的究竟。

結婚同日埋下矛盾。什麼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語焉不詳。新婚日能埋下什麼矛盾?明玉憑社會經驗一想就想到好幾條。看已經有些泛黃的結婚照上,幾乎是明眸皓齒的母親與小老頭一樣的年輕的父親,條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兩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必等新婚之日再產生一二。女太強男太弱,這個家註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樣強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爲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說,奶奶的去世是被母親的進門給害了的?不過以母親之毒,並非沒有可能。自己女兒都可以殘害,何況奶奶。明玉不由心驚肉跳地想,父親還真是小強,居然沒病沒災活到今天,非常不易。又想,如果父親不是那麼無知,不是那麼軟弱,不是那麼逆來順受,是不是也會遭到奶奶的命運?至此,明玉開始可憐起了父親。母親的強勢惡毒,她受得太多,可以想象父親也受了不少。即使父親以前還是個正常人,三十多年下來,也差不多被母親壓制得殘廢了。不錯,可憐,確實是可憐。看來有些事也怨不得父親。

後面兩條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親孃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亂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體的時間精力財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兒去,相比於後面又有滿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蘇明成,大哥出生時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滿月照週歲照都沒有。

蘇明成真是如亂世岀英雄般地誕生了。按說,家中的第二個蘿蔔頭不會太受重視,一般人喜歡的是兒女雙全。但蘇明成不同,蘇明成硬是好命,會趕着好時機出生。他窩在母親戶口進城又落實工作後纔出生。難怪滿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親還有閒心思花錢拍兩張蘇明成的滿月照,可見母親對蘇明成的喜歡。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記得自己好像沒有小時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從那堆舊傢俱中有沒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來對依然堆積在她車庫中的那堆舊貨心煩,現在也不反對再讓放幾天了。“大哥的家史雖然簡單,可字字真實,可以讓看的人見微知著。”她把這句話發給大哥,算是讀後感。而她回答石天冬的郵件,卻是很簡單的“請看字面,不許胡思亂想”。石天冬立刻明白,明玉心中可能早就明白家史中有些什麼了,畢竟她是當事人。石天冬與明玉交往雖然不多,可對她家的矛盾也是瞭解一二。明玉越不讓他胡思亂想,他越要胡思亂想,他已經看出這個家庭的混亂,想到最小的明玉所受的遭遇,對比起來,他的遭遇還真是不值一提。他心中好可憐在那麼個混亂家庭中出生的明玉,心說難怪她如此冷淡彆扭。

明玉原以爲這種什麼家史她看過好奇過便罷,她又不想摻和蘇家的囉唆事。可她的腦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餘,竟然一再憑經驗挖掘文字背後隱藏的真實可能。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她想,媽戶口、檔案關係轉進城,都是誰在奔波?誰能爲媽奔波這些?當然是媽自己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個聲響兒都沒有的爸嗎?想到這個,明玉感覺媽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哪。明玉記憶中,小時候回鄉的車子顛得都能讓人腦袋撞車頂。那時候的馬路,有一段還是沙石的,車子開過,飛沙走石。難爲小明成鑽在娘肚子裡牢牢攀着沒給顛出來。明玉還記得她自己當初戶糧檔案從原公司轉到新公司,期間國家幹部身份被抹,原公司,人事局,勞動局,一路蓋了不知多少個章,吃了多少冷眼,總算辦完的時候,她對着勞動局的大門罵了聲“fuck”。可以推測,媽那時的工作量應該更是巨大,而媽的心情更火爆,面對如此無用又矛盾叢生的丈夫,她恐怕不會只是罵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彷彿看到過媽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隻腳差點離地。明玉不由得心裡哼哼着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負,可見媽再辛苦,也不是個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經將戶口轉進城裡了,而且夫妻關係又不可能好,媽爲什麼還守着爸不離婚?難道是因爲媽封建從一而終的思想作怪?明玉覺得不是,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現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時間。不知道當中發生了些什麼故事,讓她如此被家中嫌棄。

明玉雖然沒再追一個郵件過去說明,但開始對大哥後面的家史有了興趣。

明玉還想到更遠的,媽謀得鎮裡衛生所的臨時工位置,又千辛萬苦地轉正,單憑媽一個小姑娘,既沒有後臺又沒有家底,怎能不讓閒人懷疑上她一張明眸皓齒的臉?那個年代又不是現在,她可以憑業務晉身,朱麗可以通過國家考試,吳非可以通過出國。爸媽結婚當天的矛盾會不會與此有關?如果是,恐怕,媽完成更艱難的戶口大遷移後,爸更加會覺得自己頭頂那頂帽子發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綠。這樣的一家子,還怎麼過得下去?而且居然還在不離婚的情況下製造出一個叫做明玉的女兒?簡直不可思議。明玉深覺自己身世可疑。

疑來疑去,明玉走到鏡子面前端詳自己的臉。越是心疑,越是發現自己與那個影子似的爸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而且,她這麼高,爸連一米六五都不到,這基因……太懸。明玉想得心驚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辦公室附帶的休息室,腦袋裡慢慢滋生岀情緒,情緒導致一臉的恍惚。他媽的,別她是個野種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親。人都說最後一個小女兒最招父母愛,但她的成長環境如此脫離常規,這其中,需要解釋的太多。

她隱約知道,戶口哪是那麼容易移出來的。而且,顯然,至今依然沒什麼用的舅舅的戶口後來也給媽憑一己之力移到了城裡。這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簡直太過奇蹟。媽並不是什麼別的長,她至死也不過是個護士長,一個護士長能有多大能耐?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經鑽進自己的身世謎團裡拔不出來,發現天下事烏鴉一團黑,沒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麼都得找人求證。

她急於瞭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後的那段時間裡,究竟還有什麼事情發生。此後,她有閒就去刷一下論壇,可除了蘇明成跟帖讚歎自己小時候長得正,都沒別的新帖出現。

明玉無處訴說,又不願跟石天冬說她那些不堪的猜測,憋悶得慌。很想去電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說不理蘇家的事嗎?最後還是隻能給石天冬發去一條短信,只說自己心煩。石天冬大約能瞭解明玉心煩什麼,回說別瞎想。明玉心說,她還真瞎想了,被石天冬說中。

好在明哲沒讓她久等。明哲筋疲力盡地回家看到明玉居然有了電郵,電郵裡還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見微知著”這樣的詞兒,明哲受到極大鼓舞。他連忙整理後面的資料。可是,令他尷尬的是,明玉沒有出生證明,更別說滿月照之類的東西了。明哲想到,原來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視,原因,爸也沒說,只是爸隱隱約約透露岀點意思。他沒有隱瞞,將此寫在論壇上。

“75年底,爸媽分居。爸住到學校宿舍。

76年9月1日,蘇明哲上幼兒園。

77年x月x日,蘇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戶口移入城市,也落實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着這短短沒幾十個字的記錄,而且沒有她的出生證明,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中週歲的她簡直看不見臉。她不知道那時候有沒有開始計劃生育,她這個老三被生出來有沒有違反政策,爸媽爲什麼要生下她又不關心她,連個出生證明都沒有。大哥沒有滿月照還可以理解爲當時外公病重,兵荒馬亂。她連出生證明都沒有,那就無法用兵荒馬亂來解釋了。

但是,明玉明確看清兩點,第一,蘇家孩子的出生總是伴隨着一個人的戶口遷移,如蘇明成的出生伴隨着媽進城,如她的出生伴隨着舅舅的進城;第二,爸在學校宿舍搭鋪不回家,她蘇明玉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兩夫妻沒住在一起,怎麼生出她這個蘇明玉?大哥寫這一段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大哥大約是想筆削春秋,不讓她尷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點咯。

明玉雙腿擱桌子上,半躺在椅子裡倒抽冷氣,心裡嘿嘿冷笑不已。看到這兒,白天的擔憂反而全沒了,這不明擺着的嗎?她的出生還需說明嗎?這樣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順與爸斷絕父女關係,從而進一步與蘇家脫鉤,她可真成光棍了,不算是壞事。想了會兒,明玉又改正剛纔的想法,不,簡直是好事,誰要做蘇家的女兒。那麼,不姓蘇,她又姓什麼?她不知道。

但她總算是給自己從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來她是個孽種。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自卑。幸好她現在位高權重,否則可能還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是個私生子,這讓她驚訝,讓她失落,卻又讓她感到解脫。她心裡強硬地說着也好,也好,誰稀罕。可是,又多少有點自傷身世。難怪連一張出生證明都沒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這一段的他們都應該心知肚明瞭吧?不,她不認爲這會是大哥的筆誤或者過錯,一向嚴謹的理工科大哥從來邏輯分明。這應該就是她的確切出身。

明玉睡着之間心裡還在“嘿”,睡着的時候已經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憊懶心理。但是,同樣也是嚴謹的喜歡用事實說話的她,在心裡默默地想,她會求證。

可石天冬十萬火急般打來的電話把她從“嘿嘿”連聲的淺睡中挖岀。石天冬在電話那頭很是費勁地問一句:“你看論壇了沒?”

“看了。沒什麼,就跟看別人家事情一樣。”

“真話?”石天冬很不相信,這樣的家史看了後還能冷靜,除非明玉早知道。也對,當初他送粥給她爸的時候,蘇家兩個男人都沒想到會是明玉,可見他們一早不認爲明玉是一家人。他猶豫了下,道:“別在意,英雄不論出身。你真沒事?有什麼話儘管說,我聽着。”

明玉被石天冬的關懷感動,忙道:“沒事,今天這段雖然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倒還是意料之中。你說得對,英雄不論出身,我靠自己走過來,更加英雄不是?”

“是啊。以前我還以爲我多不容易,現在看起來跟你根本沒法比。真沒影響心情?你週六週日有沒有空?我回家一趟。”

明玉忍不住微笑道:“我沒空,剛接手江北公司,還沒熟悉,最近非常忙。而且……你來,不跟你深入說我家的事,有點辜負你那麼遠的一來一回,可我還不適應跟你說那麼多,你還是別來。今天你打來電話,寬慰我不少,否則有些話總是悶在心裡不舒服。”

石天冬聽了笑道:“你這理由挺好玩,不過是實話,那我不過來了。其實……呵呵,我也不過是想找個藉口去看看你。剛說電話時候你聲音有些假,裝堅強是吧?現在好多了。那你繼續睡吧,我還真服你,這樣你也能躺下睡。很晚了,其實我不應該這時候打電話給你。”

明玉聽着一個勁地樂,覺得石天冬這人真是自來熟。“你怎麼那麼晚才收工?”

“飯店嘛,尤其是香港。不過我明天起得也晚,就跟人家特殊行業似的。我在看你照片……”

明玉聽着石天冬跟她閒話,整個人輕鬆下來,握着電話舒服地靠着牀背微笑。其實石天冬並沒替她解決任何問題,可他輕鬆關切的態度,卻讓她很是受用。結束電話後,她想,還那麼在意蘇家幹什麼?

明哲寫了有關明玉的內容後,等待一天,等來吳非詢問的電話,卻沒等到明玉的絲毫迴音。他打明玉手機,但總是她的秘書接聽,而明玉沒有覆電。明玉忽然從蘇家人範圍內徹底失蹤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信更徹底。吳非說,明擺的現實,明玉還怎麼回來。但是吳非沒說婆婆怎麼是這樣一個人。料想,明哲自己也會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來問了,但明成只說了三個字,“真的嗎”,得到明哲肯定答覆,說這完全是從父親嘴裡得到的答案,明成便無聲掛了電話。

家史,修得蘇家等同於地震。明哲只好以“這是窒息療法”來寬解自己。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裡,明哲不得不去美國出差半月,總算又見到吳非和寶寶,親得什麼似的。又飛到新加坡和臺灣待了幾天才飛回上海,卻忙得沒時間回家。沒面對着面,電話裡總是不方便向父親詢問詳情,明哲也有點被父親狼嚎般的叫聲嚇怕了。

朱麗回去上班後,做得風生水起。衆誠集團上下都知道她是蘇總的二嫂,多少都給她一點面子。而朱麗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工作卻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兩個月過去,彼此都有好感。老毛有心隔山打牛,賣明玉一個好兒,不免在蒙總面前多說了幾句好話。蒙總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牽絲扳手的親戚關係的,但爲了照顧得意親信,與朋友吃飯時候有意推薦一把朱麗,讓朱麗接到兩筆大單子,朱麗頓時在大老闆面前有了地位,辦公室從小小玻璃隔間換入胡桃木門大間。

只有朱麗自己知道全不是那麼回事,她這個二嫂只是掛牌的,而且從上回大哥拋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後,明玉又恢復原先的不接她電話也不接蘇家其他人電話的狀態,不過論壇她倒是經常登陸,就是不發言。爲此朱麗與明成私下議論,可是一說到這事,明成一臉的臭屁,也是閉口不言,朱麗理解明成的苦衷。朱麗一個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責怪,幾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嚮明玉當面道謝,但她經常出差。最後一次找到,明玉沒有出來見朱麗,只讓朱麗接了個電話。電話裡明玉跟朱麗說,朱麗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別人最多隻是牽線,不必道謝。語氣非常冷淡,冷得朱麗都不好意思說下去。眼下出了身世問題之後,估計明玉更加不願與蘇家人接觸。

明成這回與明玉的表現一樣,他心中捍衛自己的媽,堅決否認大哥的言論。但明成無心多思索這些,他爲工作焦頭爛額,他雖然想過找父親逼供,問岀事情究竟,但是終沒成行,他也不再上論壇,不願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記錄。他想眼不見心不煩,他更不願意釐清事實真相,讓他做鴕鳥吧。

明成還是做他原來的那塊生意。但生意猶如蛋糕,你切了便沒我的份。而所謂尋常競爭,爭來爭去,大多爭的是伸手可及的那一塊,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見的誘惑,所以多的是窩裡鬥。過去的同事不約而同將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裡的那塊蛋糕。而明成以前是個憊懶的,那麼多年來,在上家下家那兒並未敲下太多樁腳,培養太多感情,而且他手頭生意細水長流,卻並不太多,上下家的客戶看見他可有可無,並無太多忠誠度。在周經理的有意引導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攤子岌岌可危。有時是他們已經談下生意,客戶看在多年交往分上電話告知一聲,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婦,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丈夫在外面偷腥的消息。

明成想着不如轉行避開周經理,但是三十多歲之後的轉行有點難。人已經有了一點身份一點地位,再不可能像初入道時候那樣摔跤不怕,吃虧不怕,愣頭青一個向前衝。三十多以後的人閱歷多了不少,憑經驗知道什麼可做什麼會有麻煩,未出手前先周詳考慮,顧慮面子,擔心收益,畏首畏尾,不知不覺就犯下成年人轉行時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壯志地邁出去的一步異常艱難,挫折不斷,明成開始有點灰心喪氣。

明成最喪氣的還不是別的,而是他的一腔雞毛無處可說。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媽隨便說幾句便可得到回覆,與朱麗說也行。但是現在有點不同,與朱麗說吧,朱麗工作太多了,應酬也多了,回家與他相對的時間幾乎沒有,他也數不清究竟有幾個夜晚他一個人在快餐店獨飲了。朱麗不是應酬,便是加班。等朱麗很晚回來,她“嗚哇”一聲怪叫,收拾乾淨一張臉,有時都會泡在浴缸裡睡着。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訴說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麗珍惜新的,工作格外賣力。朱麗的努力換得的是經濟上的回報。這個家需要朱麗賺錢來養,他的錢還周經理都不夠。雖然朱麗沒有說什麼,但作爲一個一米八幾的男人,明成自慚形穢。而更讓明成泄氣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趕上朱麗的可能,卻看到朱麗一日千里,越發拍馬難追。明成心中壓力越來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拋出這麼一段明玉身世疑雲,他連心中的支柱也差點倒塌,以前還會想到有心事找媽說,上媽墓前坐一會兒,現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間溫度開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幾乎一開窗戶,外面便“呼”一聲擠進黑壓壓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門口吃飯常被蚊子哄走。前面一天朱麗忘記關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癢得後面時間睡了也等於白睡,手上咬起的紅皰跟過敏了似的。中午時候朱麗便撐不住,想到晚上還要有個應酬,她緊着趕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覺再說。

沒想到開門進屋,卻聽見裡面機聲隆隆。朱麗驚嚇,這可不是鐘點工過來打掃的時間,誰在家裡?她不敢關門,躡手躡腳轉入玄關,一看,卻見明成眼睛發直地站在廚房脫排油煙機下面,一個人吞雲吐霧,他吐出的和菸頭冒出的煙霧,一絲不剩地全被吸入脫排。

因爲脫排的聲響,明成都沒注意到家裡進人,吸完一支菸,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無精打采地伸手關掉脫排。轉身,卻見朱麗站在廚房門口,兩隻大眼睛若有所思。明成一時手足無措。

朱麗沒睡好,心不免急了點,再說是在家裡,說話便沒太講究,“你怎麼會在家?”

明成只得保護性地反問一句:“你這個時候怎麼會回家來?”

“我來睡覺,昨晚上沒睡好,你昨晚沒挨蚊子咬啊。”朱麗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麼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聲,道:“沒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電腦裡的資料,立刻就回公司去。要不要我留下給你做鬧鐘?”只有意氣風發的朱麗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回家睡覺的話,他雖然心裡很累,很想關在家裡不去接觸外面險惡的人,可是他不能說,尤其他現在沒錢賺回家的時候更不能說,那更會被朱麗看不起。他只有朱麗了,不能冷了朱麗的心。即使裝,他也得裝岀一臉的自強不息。雖然很累。

朱麗昏昏沉沉地應了聲“哦”,過了會兒才又道:“那我睡覺,我自己會在手機上定時。”

但等朱麗躺上牀,卻隱隱約約想到,不對啊,家裡哪裡還有電腦,不是給明成爸搬去了嗎?這一想,朱麗就睡不着了,明成爲什麼要跟她撒這麼低級的謊?朱麗想起身去問個清楚,卻明明聽見明成開門出去的聲音。朱麗再次疑問,不是說要找資料嗎?怎麼又像是給誰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麼快?朱麗拿起電話,卻最終沒有撥打,她隱隱猜到明成的工作現狀了。這是明擺的事,明成其實可以明說。朱麗心想,要不要找時機與明成好好談談?或者暫且別趕着他情緒低落的時候說?

這麼一想,朱麗輾轉着都沒睡好,矇矓睡着就被手機鬧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擇路地逃出家門纔想起,家中已經沒了臺式電腦,他哪兒取資料啊。他提心吊膽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麗聽清楚了沒有,但願她一覺睡醒就忘記。否則,朱麗肯定會問,會安慰他,可他覺得朱麗的安慰會讓他羞愧,他最希望的還是朱麗沒聽清,什麼都別問,等他扭轉局面後他會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經理短暫火氣過後,正思考着不再正面衝突,改殲滅戰爲持久戰。她記恨明成不知好歹衝她開炮,記恨明成這小子竟然敢向總經理告狀,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捲款失蹤的沈廠長,她自覺不自覺地將仇恨都轉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頭上,沒道理地恨他。清醒後的周經理選擇了溫水煮青蛙。蘇明成是她一手帶大,斤兩她最清楚,怎麼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詳計劃,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會發覺她的計劃。明成也真一點沒察覺到周經理的計劃。

明成只是想,看來朱麗現在的職位讓她活絡許多,白天上班時間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後沒趣時候還是別回家,免得被朱麗看見又問。他現在一顆心還跳得超快,跟做賊撞上主人回家似的,非常地累。而且,明成越來越不願意正面面對清醒的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