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蘇大強的老年娛樂是每天在家看書,出去看報紙,到公園裡聽聽其他退休老頭老太唱戲,他也偶爾躲假山後面吊個嗓子。他每天還要寫一段讀書心得,寫好讀給蔡根花聽,並將妙處解釋給蔡根花聽,從蔡根花眼睛裡看出欽佩後,纔打印出來,放在封面寫着“歸田小寄”的集子裡。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陽,燦爛而安詳,非常美麗。

至於明哲來一趟吃一頓中飯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過明哲因爲他的謙虛而沒強行要求看他寫的文稿,他在意,若是明哲再堅持一下他肯定繳槍不殺了。他發現,自己現在重精神生活甚於物質生活,這真是一種高尚的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師開會時候,總是說老有所爲,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老師後進老年大學做學生學畫畫,學寫字,他就不出門了,他不出門看天下書,通過高科技的網絡找的老師只有更精更好。

蘇大強挺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蔡根花會不會永遠做下去。兒女都不是他能操心的。明成離婚的事,明哲沒與他說,他當然也不會主動詢問明成家裡過得怎麼樣。

明玉本來心情就已經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麼樣,又被舅舅被明哲接二連三地提醒她是蘇家人,蘇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陰魂不散,她的情緒更低落。中午破天荒關了手機在辦公室的套間裡睡覺,一直睡到三點,起來,情緒依然低落。

打開手機,她都有點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個書生腦袋依然拎不清。好在,總算沒了。倒是有一條柳青來的短信,告訴她明天上午的飛機到。

明玉心說柳青這是想家了,明明高層會議定在週一週二兩天,他硬是週日就來,可見趁機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兩天她鬱悶時候給柳青打電話柳青滿嘴瑪麗莎麗,她就不給柳青回電,也是短信問一句,要不要叫個司機送輛車子到機場。柳青立馬短信回來,滿屏都是謝謝。

柳青的即將到來終於讓明玉有點高興起來,她拉開窗簾,讓光線充盈整個辦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陽西下。回頭看向窗外,夕陽正好從對面一幢樓的屋頂隱去。明玉打幾個電話給一起加班的手下,她在“食不厭精”請客。收拾東西時候,卻接到石天冬電話。

石天冬的熱情雖然被明玉澆了一盆冷水,可並沒太受挫的感覺,他總覺得明玉那天早上跟他說的話裡有別樣意思。他電話裡說話聲依然熱情洋溢。“蘇明玉,我明天回家,回來了。”

明玉一愣,這就是“很快很快很快”?心裡倒是歡喜,“你不是說簽約半年嗎?香港的工作結束了?”

“我們在彼此都同意的前提下毀了原來合同,簽訂新的合約。明天晚上你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明玉差點答應,卻忽然想到明天柳青來,是不是該給柳青預留明天的時間?“你明天什麼時候?我去接你。如果可以就一起中飯。晚上已經有安排。”

“哈,好,你記一下。”石天冬報了航班號,到達時間,又道:“你順便在‘食不厭精’定好座位,就說我名字。”

“唔?你和他們什麼關係?”

“呵呵,你笨。他們那種天天花樣翻新天南海北的菜單,除了我,還有誰給得出來?我跟香港這家飯店如今籤的也是類似合約,我不坐班,不上門,但我按合約要求提供菜單和烹飪方式原料使用等的明細。我按照菜單收費。我見多識廣吃多喝多,做這項工作正好。而且這份工作也正好既滿足我美食需求,又不用自己開一家飯店像坐牢,我還可以繼續天南海北去增廣見聞。這樣的合約我已經簽了四份,我準備繼續發展類似客戶。說起來還真得感謝你送我的treo,這個鍵盤打字發郵件真方便,現在傳輸菜單基本就靠treo。”

“那意思是,你以後還儘可以一邊旅遊一邊工作?嘿,這倒是到目前爲止最適合你的工作。不過壓力也不小,你得防止你被那麼多的菜單需求掏空。”

“吃老本才讓人厭倦,有挑戰纔有激情,是不是?我現在業內小有名氣,如今名聲傳出去,又有幾家開始接觸,不過每家飯店要給出特色菜單來,還真是挑戰。以後你出差就帶上我吧,我跟着你去吃喝取經。”

明玉聽了直樂,也很是羨慕:“雖然壓力大,可很自由。真不錯。你怎麼想出來的?這真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業。”

“跟朋友一起聊啊聊的時候想出來的,以愛好養愛好,人家收藏書畫之類的人不也這麼在做嗎?你以後吃了‘食不厭精’的菜,可得給我提意見。對了,想要什麼,問了你好幾次,現在還來得及。”

“你做的糕點,這還用說嗎?”明玉爲石天冬的新職業高興,再回頭一想,以前曾嘀咕石天冬做事沒長性,可現在看來,他這人的愛好倒是始終如一。從以前的辦食葷者湯煲店,到現在的菜單提供者身份,他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屬於他的合適位置吧。如今他的愛好與職業結合得相當完美,是再正確不過的職業。想到她吃過的“食不厭精”的美味,想到老懞他們這些老吃客對“食不厭精”的推崇,明玉真爲石天冬驕傲。明玉一下對中午的菜餚有了更大的興趣。石天冬真不簡單,以前說他沒有定性,是錯解他。

明玉週日還是上班,週日清淨,她找幾個在公司的職員單獨談了幾次話,瞭解大家的心態和動態,順便鼓勵幾句。但心思顯然不在工作上面。不時擡眼看桌面上檯鐘的時間。等時間一到,她飛快下樓駕車直奔機場。

沒想到,卻看到柳青和一個雅緻女孩一起出來,這纔想起,對了,柳青也是這個時間到。柳青看到自己過去的司機和明玉分別等在門口,有點無措,不由看一眼身邊女孩,可還是大步走向明玉,“你不是說讓司機來嗎?怎麼還親自來?哈哈,怎麼好意思。”

明玉看到柳青一點沒變,又是帶着女孩出來,心裡不舒服,雖然早已見多不怪,只是不由自主地賭氣,“不用不好意思,我不是來接你,我等別人。你還是用你原來那輛車,如果嫌不好,把我的換給你。”又朝女孩看看。

柳青心下尷尬,卻大方將兩個女的互相做個介紹,果然女孩不是柳青的手下,柳青這人一向不做吃窩邊草的缺德事。明玉微笑,卻有些揶揄。這時下一班飛機到站,新一波人流出來,明玉擡頭看去,老遠就看見高大的石天冬走在人羣中,穿一件很鮮豔的橙色t恤,下面是淡灰色很多褲兜的長褲,拎一隻碩大的盒子。石天冬到門口晃一圈與明玉開心地打個招呼又轉回去拿行李。

柳青在旁邊看着,尤其是看明玉忽然變得溫柔欣喜的笑臉,心裡無端地不舒服。若有所指地道:“石老闆穿得休閒,就你我總是隨時都可以進辦公室的樣子。”

明玉略略聽出一點味道,斜睨一眼柳青,笑道:“因爲我是從辦公室趕來。等會兒一車還是你自己走?我在一家很有特色的飯店訂座給石天冬接風,你們一起去?”

柳青哼一聲,道:“不妨礙你們,你們也別妨礙我們。我先走,回頭我找老懞說話,你做好準備。”

不等石天冬出來,柳青先走。明玉看看司機跟上柳青和那個女孩的背影遠去,若有所思,卻並不愉快。一直等到石天冬出來,她才又轉爲笑容,接了石天冬手裡拎的盒子,其他大包小包都還是石天冬自己拎着。她想幫忙,石天冬不讓。石天冬更是滿面笑容,見面就表功,“打開看看,裡面有不少你最喜歡的起司小球,不過我這回做得好了,以前的沒樣子。這回還滾了點椰絲。你餓不餓?現在就打開嚐嚐?剛纔好像見你同事在啊。”

明玉聽了不由撇嘴,“我什麼時候說我最喜歡吃起司小球了?這名字聽都沒聽說過。柳青先走一步,他陪女朋友。”

石天冬鬆口氣,他太擔心柳青這個人,以前見的時候總覺得柳青與明玉的關係太親密。“你那次受傷我拎了一盒糕點去,忘了嗎?我看你總吃起司小球,對,就這種,你吃了就回憶起來。”

“你還記着?”明玉多少有點詫異,她吃了一個,沒回憶,估計當時看那種小球一口一個吃着方便,就多吃了點。但難爲石天冬這麼細心,記着她的嗜好。

石天冬跟着明玉一起走,時不時看看明玉,一直地笑,見她吃了好像沒太大反應,也沒太在意,只是道:“本來一直有點擔心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會不好,見面才放心……”

“別跟我提蘇家的事,再提跟你翻臉。我從此跟他們一刀兩斷。下午有什麼安排?”

“他們約我打籃球,我沒空。唔,換車了?哇,我給你開,給我開開。這是好車。”

明玉看着石天冬對着好車張牙舞爪地高興,一點沒有什麼敏感之類的樣子,倒是高興,覺得石天冬這人坦蕩得很。她將鑰匙交給石天冬,教他幾項特殊功能,就看石天冬在車上摸來摸去地探索。一會兒石天冬擡頭,明玉一接觸他深情的眼睛就轉開臉去。石天冬卻追着道:“你來接我,我真開心。”

明玉做若無其事狀,“如果不是週日,就不來接你了。走吧,先把行李放你家去嗎?”她說着打開糕點盒子,卻見裡面一盒鮮花,不由犯疑,湊近看去,才知是不知什麼做的仿真花,“真漂亮。”

“獻花。有巧克力花,有奶油花,下面纔是起司小球。你喜歡就好。”石天冬很是得意,這是他連夜做成。

“都不忍心吃它。”明玉當然清楚石天冬“獻花”的意思。

石天冬看着,笑道:“走,先吃飯。你們都把‘食不厭精’說得那麼好,我有點不服氣。那家老闆原來在古玩街做書畫收藏生意,後來朋友多了開了一家海鮮樓,生意一般,我跟他聊起我的想法,他很有興趣,我們就把合同簽下了。聽說菜價很高?”

“是,不過也該給他們高。別家飯店都是批發同樣的菜,他們是定做,工藝不一樣。我們老闆也喜歡,就是他向我推薦的。有這麼一家離我很近的好飯店你竟不向我推薦,我想拿它當食堂。”

石天冬笑道:“我一直以爲他們沒確切領會我菜單精神,總擔心他們做得不到位壞我名聲,看起來好像還行嘛。我今天去試試。你常在外面吃,應該吃得岀好壞。這車開着舒服。”

明玉笑笑沒回答,她電話接連不斷,正好避免尷尬。石天冬一路紅燈時候就笑眯眯看明玉,他覺得明玉這趟來接他,意思已經很明白。明玉被石天冬看得頭大,只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恨不得扔過去一句狠的,命令石天冬不許看。好不容易到了“食不厭精”,卻見早有一桌朋友等着石天冬,原來是老闆知道今天石天冬回來,見中午有石天冬訂座,就呼朋喚友叫大家來接風。大家在門口搶了石天冬簇擁着走,一徑還埋怨石天冬重色輕友,明玉不由摸摸自己的臉,哪天她的臉竟是變“色”了?石天冬異常鬱悶,他好不容易與明玉見面,今天還真想重色,沒想到棋錯一着。

石天冬與朋友關係不錯,就像明玉平時在網上見到的聚會照片一樣。而這幫朋友看上去也都是職業正當,說話做事挺有分寸。經石天冬介紹才知,原來都是以前同住一幢單身公寓樓的老友,經常聚會到現在已經有四年,期間有人結婚有人出國有人進有人岀,而這個團體依然存在,不斷因爲女友老婆的加入而壯大。“食不厭精”的老闆也是成員之一。今天這一桌整整坐了十四個人。大家見面什麼都說,反而輪不到明玉跟石天冬說話,明玉就笑眯眯地吃飯聽他們閒扯,覺得蠻有意思。石天冬只能見縫插針地偶爾給明玉提供一下服務,大家都理所當然地把明玉當作了石天冬的女朋友。

而女人們談女人們的話題,什麼跳操、血拼、婚房裝修、買房、泡吧,什麼都談,大家還要明玉在買房方面早做打算,否則買幢延期交付的期房,連結婚日期都受影響。明玉唯唯諾諾,答不上話,卻感覺與石天冬好像還真是那麼一種關係了似的。而其他話題,明玉都參與不上,唯有跳操,她被女友們竭力推薦瑜伽。她也不知道瑜伽是什麼,依然唯唯諾諾。

他們本來吃飯就遲,等正常吃飯時間一過,飯廳的人開始三三兩兩離開,這一桌的人就聊得更歡。明玉不時有電話短信進來,不得不經常去僻靜處接聽。而柳青的,她下意識地不接。柳青過後,卻很快來了老懞的電話,老懞說話一點沒轉彎,“你睡午覺?電話也不接。”

“應酬呢,還沒吃完。有事?”

“趁柳青在,早商量早讓他回去。我已經與老毛柳青五六個人在一起,你也快點過來。”

明玉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但看看石天冬他們一桌朋友,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道:“我吃完再過去,會稍微晚一點。”

但是,吃完,明玉又應邀跟着女孩們去血拼,一點沒有猶豫,而男人們則去打籃球。女孩們見到明玉的好車,紛紛問她做什麼,明玉沒隱瞞,直說,可發覺大家對她說話似乎拘謹了一些。明玉是個最不會買衣服的,跟着這幫愛血拼的女孩簡直是隻會跟不會岀主意,但女孩們卻高興有個米多的跟着,倒是幫明玉買了好幾件衣服,都是休閒類的衣服。一場血拼下來,大家便少了拘謹,又是勾肩搭背。明玉把她們送去籃球場,看會兒石天冬矯健地打籃球,實在不好意思再拖時間,只能與大家道別離開。

明玉趕回家裡,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拆商標,洗衣服,烘乾,熨燙,忙併快樂着。出門,穿上新買的休閒風格衣服。香水是新買的ck one。美麗的衣服,與合適的香水,讓她煥然一新。明玉瘦高,本來就是現成的衣架子,穿上這套衣服,緊趕慢趕走進蒙總等晚餐的包廂,所有人都面露驚訝。

蒙總一見就笑,心說很不錯,只除了手中拎的電腦包不夠時髦。但隨即轉念一想,不好,不會是爲了柳青回來專門打扮的吧。蒙總心中頓時警鐘長鳴,看向柳青時候,果然見他似笑非笑,帶着詭異。

明玉與大家寒暄一下,坐到柳青身邊。柳青立刻假惺惺殷勤給明玉斟酒,“蘇總現在不給兄弟面子,我打電話請蘇總吃飯,不接,發短信,不回,若不是搬出蒙總,這事兒沒法成。您來真給我面子,我得敬您酒。”

明玉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笑道:“柳總去了武漢派頭就是不一樣了,以前都說蘇明玉我來接你,請你吃飯,現在大模廝樣短信一條,說你幾點幾分攜女孩一名到,我立刻乖乖派車給你。吃飯更是自己不肯說,還要蒙總來說。嘖嘖,蒙總你看他小人得志。”

柳青笑道:“能當面說我小人得志的世上能有幾人?憑我們的交情,我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明玉扮岀一臉歉疚:“我年輕,我天真,我無知。”

早有人在一邊一針見血:“小柳與小蘇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衆人鬨笑。

柳青意味深長地微笑,低聲道:“大變樣啊,犯得着這麼重視嗎?”

明玉也是微笑:“那當然。你也變樣,不過看上去正經許多,今天這日子居然不是穿t恤而是穿襯衫。”

“環境不一樣了,穿太隨意不行。倒是你……”一邊說一邊搖頭。

明玉一笑,“我怎樣?”

柳青不語,依然是意味深長地微笑。兩人不再私聊,匯入大家的討論。蒙總這人是工作狂,吃飯時間想讓他不說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過去武漢上位,集團的戰略意圖昭然若揭,已經不用再掩蓋,而且這兩月多來,蒙總大刀猛斬,離心離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現在的管理團隊暫時不會有二心。所以蒙總將工作提到大範圍高層會議上來討論。正好,滿滿當當一大圓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邊柳青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她覺得刺鼻。並不是氣味刺激,而是她覺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隻看不見的小手,遠遠見了,隱隱聞到香水了,就像是兩下里都伸出小手輕輕地勾手指,叫對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現在,對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線,侵入人的大腦,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曖昧地輕捻細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諳此道,今天飛機來時,與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樣的曖昧。她開始後悔用上香水,感覺這簡直是開門揖盜。一時把石天冬拋到腦後。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看到明玉親自去接石天冬,又轉眼換上她從沒穿過的休閒打扮,心中不忿。誰說她不是工作機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罷了,居然還用上香水,居然不接他電話,居然託詞到吃飯時候纔到,那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現合同中類似不可抗力時候,她纔會遲到。說明她不知跟石天冬廝混得多開心。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顯不在狀態。他思前想後,越想越沒勁,湊近明玉耳朵,很輕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的事?”

明玉正想回答,兩人的私下交流卻被提心吊膽的蒙總收入眼底,蒙總不滿地道:“江南江北不要總開小差,有話大聲說出來嘛。”

“ok。”明玉對着蒙總說完,便轉臉對柳青清楚響亮一聲,“今天!”只覺得說出來後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不,簡直是揚眉吐氣。

柳青卻是臉一僵,但也不再開小差。蒙總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總覺得兩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會議上。兩人公然表達情緒,這種情況有些糟。

但餐桌會議繼續進行,吃飽喝足才散。散會時候,蒙總板着臉對兩小徒兒道:“跟我來。去喝茶。”

明玉與柳青在蒙總身後對視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面停車場,柳青先道:“蘇明玉你的新車我還沒坐過,蒙總你前面,我們後面跟着。”

“不是叫司機送車到機場了嗎?”明玉不願在有限的車廂空間內讓兩種香水纏綿。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敏感。

“沒開來。”柳青沒什麼好氣。

蒙總看得出兩人有話要講,但沒辦法,只好讓他們講去。

柳青沒要求開明玉的車,他被那個“今天”給打暈了,蘇明玉這是什麼意思。上了車就急不可待地問:“今天怎麼了?石有什麼好?”

“今天……起碼,飛機場不會接來一個女的跟着他。”明玉跟上蒙總的車子,“柳青,別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你這不是助長我的得意情緒嗎?”

“他有什麼好?”柳青不屈不撓地繼續問。

明玉認真地想了想,她當然想不出來,“不知道,只覺得跟他在一起安心,像個正常人。”

“你們又不是夕陽紅,要什麼安心?”柳青自己也覺得自己多嘴,但還是口沒遮攔了。

明玉聽着心煩,忽然方向盤一轉,衝到路邊一家公司門口停下。“石天冬哪兒不好?我心煩找他,他不會衝我亂喊瑪麗莎麗,我住院他會買高價機票從香港飛回來陪我,我生氣拿他出氣不會有事,最主要的是他坦率他陽光,他心態健康,他不計較。我這個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氣。”明玉說完,才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補充一句:“對,就是這意思,我今天才總結出來。”

“你又不是丈母孃,總結得那麼清楚幹嗎。”柳青拍拍胸口,“你心裡呢?你有點女人愛男人的意思在心裡嗎?”

明玉被問得一愣,她的心?她心煩地打開天窗,點燃一支菸,深深吸了一口,才違心地道:“有待培養,但可以培養。我們可以接近。”

柳青看着明玉道:“你心態老得像丈母孃。蘇明玉,我很不高興,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雖然我不能給你想要的,我去武漢後又想過,我們的性格沒法最後走在一起,走到一起雙方受罪,但我還是反對你在沒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還年輕,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傷一下又如何?別急吼吼地只想找老公,你應該先找男朋友。”

“不要潑我冷水。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我沒存心想潑你冷水,當然我曾經想收留你現在心裡還有牽掛,我當然心裡有點疙瘩,但你別管我,我現在跟你談話只爲你着想,我這方面經驗足,可以給你提供思考。你想想,你們在一起,有沒有共同語言?你跟他在一起有沒有戀愛的感覺?你別跟我賭氣,你問問你自己心裡想什麼。一個女人到世上走一回,連正正經經戀愛都沒談過一次,你知道有多遺憾?”

明玉呆呆看着前面,心說她是爲了親眼看到柳青帶女孩子下飛機而賭氣嗎?她又不是不知道柳青是什麼樣的人。可她又捫心自問,她被自己身世震撼了的時候,卻是第一個打電話給柳青,而柳青跟她瑪麗莎麗的一通,她後來誰都沒找。在她心裡,恐怕是柳青不知道比石天冬重多少。但是戀愛,她敢找柳青嗎?柳青說得輕巧,可偏偏柳青還真是爲她考慮,一舉戳穿她內心的自欺欺人,她究竟有沒有愛石天冬?她不得不解釋給柳青聽,也是解釋給自己聽,“柳青,你不懂。我想找個人給我家,我要有個說胡話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經壓抑了很多年,再壓抑下去我會爆裂。我必須找一個能讓我放心安心寬心的人。其他,什麼都可以培養,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再說石天冬其他條件都不差,而且他不會出門回來同機下來一個美麗女伴。”

“對不起。”柳青也心煩意亂地點上一支菸。他明白,明玉明着讚美石天冬,其實是句句針對他指責他。但他心裡犯難,那同機來的女孩美麗溫柔可愛,氣質一流,第一次遇見時候只知道她是某世界五百強公司駐華中小頭目,他心裡掂量,這個女孩是結婚的很好人選,於是接近了那女孩。沒想到女孩很喜歡他,女孩家父母突襲見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來頭極大。他犯難的是,那個女孩他喜歡而且不那麼容易甩,憑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選,眼下知道明玉擺明了指責他帶女孩來,他沒話說,他不想欺騙,只有選擇不說。明玉他也喜歡,但好搭檔未必是好太太而且他早就知道明玉這強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傾向石天冬,他又難免吃醋,石天冬算什麼?

“可你太委屈。”

這回才簡簡單單五個字,明玉聽了卻渾身一震,擱在窗外的手指一鬆,香菸掉落。眼角,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個摔了跤的孩子,堅強地忍着痛板着臉一間一間房地找到媽媽,被媽媽抱進懷裡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聲大哭。明玉藏肚子裡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話催化,終於當着人面哭。她何嘗不是早知道自己並不是太喜歡石天冬,以前甚至有點輕視石天冬?可誰能像石天冬那樣對她全心全意?她還不是因爲看重石天冬對她的好,她才一直有意培養自己喜歡石天冬,讓石天冬走進她的生活,而且有些成效。柳青應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愛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顧慮,只有石天冬這個傻大膽毫無顧忌地像愛一個尋常女人一樣地愛她,她有選擇嗎?可是柳青理解她,卻不能支持她,說了何益?明玉反手便擦掉眼淚,雖然擦之不盡。

“對不起。”柳青將紙盒交給明玉,遲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給我時間,我改……”

明玉一聽,反而笑了,“我寧可聽老虎發誓不吃肉,也不要聽你說改。看死你,不過心領了。”

柳青無奈地笑,兩個人熟悉得對方腸子繞幾道彎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連發個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與石天冬,他又剋制不住地心煩。但他這人肯定不會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只怕兩人有共同未來的話,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會被他氣死。兩個山頭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還真是個最合適的。

所以,柳青兩條充滿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動,卻終於沒敢伸出去給一個撫慰的擁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淚,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在乎男女有別,他卻知道明玉堅持男女有別。

直到老懞到達地點卻不見兩徒兒跟上,左等右等不來,一個電話打到明玉手機。明玉一看是老懞的,便將手機拋給柳青,自己下車去車後面拿一瓶礦泉水,用大口喝水壓下委屈的情緒。等回到車子,卻見柳青已經佔了她的位置,她只好轉到副駕。

在車上,明玉緩緩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聲,但不敢將“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說出口,因爲顯然他的終身大事容易解決得多。但顯然兩人之間雨過天晴,生活恢復正常。

一路無話。蒙總看到明玉紅着眼睛進來,終於決定捅破窗戶紙,手指指着兩個人,道:“你們兩個,今天到底搞什麼鬼。小柳你對不起小蘇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終於還是柳青說話:“我惹毛小蘇了。不過肯定是我對不起小蘇。”

蒙總看着這兩個人,直截了當地道:“你們兩個,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沒一個肯退讓的,遲早鬧翻。不如趁早收心。”

聞言,明玉與柳青對視,無奈地笑,這是實話。看來,誰都看得出來。

蒙總見此,不再多說,雙手抱拳,擱在桌上,兩隻眼睛繼續在兩人之間打滾。“好,這些不談。我兒子,你們兩個誰接手幫我管?”

明玉和柳青都是一驚,沒想到老懞開門見山談這事。柳青心說,老懞那個花錢買大學讀的兒子誰敢接手啊,老懞自己都管不好,別人接手還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麼,道:“給柳青肯定不行,別好的沒學成,學出一個花花公子來。跟我吧,除了我,沒人敢得罪他。”

蒙總心裡想的是把兒子跟他老婆拆開,遠遠地發配到柳青那裡,省得總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說,又覺得有理。“但小蘇,我兒子已讓我老婆帶得無法無天,我都拿他沒辦法,或者還是小柳能對他強硬一些。”

柳青道:“交給我,確實存在小蘇說的問題,但交給小蘇……小蘇已經夠忙,別要她命了。蒙總還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只要你不怕他墮落,交給我。”

蒙總搖頭:“沒人敢管,只有你們兩個,他知道你們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還不如我狠。放心,蒙總,只要你斷他的糧,我天天搞得他疲於奔命。”

“斷不了糧,他娘會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漢去。”

“武漢又不是天涯海角。一個電話,卡里面立刻可以打入錢。而且還天高皇帝遠,沒人看着他。”只有明玉敢在蒙總面前直說,柳青還不敢說得那麼直。

蒙總看看眼皮紅腫,又是精瘦的得意門生,終是不忍心再折騰她,但被明玉一說,交給柳青的心也死了,只得道:“算了,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總,我有個主意,讓你兒子的媽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調開她一年半載的,這段時間夠你調教兒子。”

蒙總搖頭,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調虎離山嗎?但他不再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小蘇,你怎麼還沒養胖?保姆要不要再給你?”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這是長相,沒辦法的。不過驗過血,血色素已經高了。保姆能再給我更好,飯店吃飯營養沒保障。”

蒙總道:“保姆不是問題,但也不是辦法,跟你說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給別人做。你總沒法改。”

“我怎麼沒在改?否則柳青的事都壓給我,我再添兩隻手都做不完。但總得讓我一點一點地放手,放太快別人沒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沒在幹活。”

“你太仔細了。老媽子一樣。”蒙總不以爲然。

“哪有老闆怪手下太仔細的。再一個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復正常。”

“行,只要別瘦得跟竹竿子一樣就行。等你恢復正常,我再把兒子交給你收拾。”

明玉聽了笑,其實,她的時間自己可以彈性處理,但是,她習慣了,要不閒着沒事,她又無家可歸,幹什麼去,她是工作機器,爲工作而生。不過老懞既然如此體恤,那就隨便他。只有柳青旁邊聽着很有感覺,他心裡想,明玉對老懞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什麼時候老懞對明玉也是一心一意。這兩人的對話,爺兒倆似的貼心。柳青倒是生出一點忌妒來。但他沒插嘴,他對老懞也沒明玉對老懞那麼一心一意。

閒話過後,三個人的會議纔是真正的高層中的高層會議。以明玉電腦式的人腦數據庫爲依託,柳青憑印象在紙上畫下地圖,三個人腦袋湊一起,真正地指點江山。頭頂上面,是繚繞的青煙。茶館打烊,三人才出來,又在蒙總的車子邊站着說了好一會兒,直到被蚊子圍攻,才分頭離開。

明玉送柳青回去,兩人臉上都寫滿疲態。但上了車,柳青還是話癆不斷。“你不應該接老懞兒子這個茬。他兒子什麼人?小太保!交給我只有我被他帶壞,沒有我帶壞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萬一他跟你耍賴怎麼辦?當衆羞辱你怎麼辦?你遲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懞。”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擋着了嗎?蒙太子是個大麻煩。但是隻要在本市,一岀問題就可以交還給老懞自己處理,老懞沒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聽,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漢,他總不能有事就把老懞叫過去,那他的擔子就重了。明玉還真爲他考慮周詳,就像他也爲明玉周到考慮一樣。“哎,我看老懞現在很……怎麼說呢,信任,倚重,這些詞用在我身上還行,但老懞對你,現在好像是對自己女兒一樣。你對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說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沒有覺得?”

明玉衝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懞,會嗎?我,會嗎?”

“俺的眼光你還是可以相信的。”

柳青自以爲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在明玉聽來卻非同小可。一輩子爹不親孃不愛的,搞得她很沒信心,以爲不是她身世有問題,就是她這人彆扭不招人疼,沒想到,她相信柳青,老懞居然會真拿她當女兒疼,她自己還不覺得呢。看來,老懞那次說的想收她當乾女兒是真話,是她沒自信,疑神疑鬼,才一直沒當真。不過話說回來,她對老懞可是無比敬重的,但卻不是當爸來敬愛。她對爸……

但柳青的話還是震驚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都忘了問柳青回去是不是會他同機來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麼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