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端午並不知道這趟的海路會碰上什麼,因爲她沒走過,其他的人也沒走過,但家鄉也有走海路到朝鮮做生意發家的商人。

既然別人走得,我等爲何走不得?!

於是,一行九人,八個人同意嘗試走海道,經舟山直抵錦州,換船走大淩河入遼西、蒙古諸衛。而最後那個遲疑的是端午,最熱絡的居然是一心要開眼的秦緣。大家只知道:這一趟如果碰上土匪官兵被搶光,還不如直接抹了自己的脖子!

端午沉默了許多,被弟弟笑爲新嫁娘得做做樣子。結果一換船出舟山入海,只有一身頭巾布袍、男裝打扮的端午跟兩名老夥計能站着,最會蹦達的秦緣早就暈得躺在艙裡爬不起來。

“秦大少爺,您來一下。”

“好。”

船主祖籍福建,但走過幾十萬裡的江川大海。不過端午也不敢確認,這位強悍的精幹漢子是不是幹過海盜……這船上還有兩家客人,一家浙江,另一家居然是裝作漢人走私鐵和銅的朝鮮人!也罷,沒道理倒黴的就她一家。

船主黝黑的面上看不出情緒,“您是要從大淩河走呢,還是從哨河走呢?”

端午眨眨眼,掩飾着到處找地圖的慾望,“您聽到什麼信兒嗎?哪怕道聽途說?”

“呃……是這樣。我們先到離島,再換內河的船送您們幾位去錦州。李家去漢陽自不用說,而於家則是走鴨綠江。可現在鴨綠江那裡在打仗,而……錦州衛不大太平,一羣饑民和欠餉的士兵把稅監的人殺了。於家已經改從哨河北上,您是要從天津衛上岸,還是照舊走大淩河?您放心,講好的路費不變,都負責把您和貨送到能賣掉的集市上去,不管是得走一百里還是五百里。”

“又是稅監!……老丈,您說現在遼東鎮還有馬市不?”別以爲她不知道幾千裡以外的事情,在揚州的時候她就看見朝廷的邸報了!

“沒。被朝廷關了。”大家都是明快人。

“那我走哨河,您不是虧了嗎!那得送我到什麼地方?到瓦爾喀去買人蔘、繞道蒙古再帶回山西?”

“少爺精明,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能統領一整支隊伍。”船東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遇見殺人風暴也不會牽動一絲臉皮的樣子。

“老丈,跟我說得明白些,這樣我下回就帶更多的貨來坐你家的海河船。”

“到被皇明朝廷棄了的寬佃堡。”

“被棄?”

“是,那裡有滿固倫的佟大王新設的集子,遠近客商不論哪一族的,到了就賞三根人蔘。您可以在那裡便宜買到人蔘,還有東珠。”

“這……可我沒去過。”端午被那不三不四的蠻夷漢文名字唬得一愣一愣的(怎麼聽上去像個山賊),但在聽到東珠時眨了下眼。賞賜什麼的她不相信會真的能得到,但那指頭般大小的東西,一顆就抵幾百茶磚,輕輕鬆鬆就能賺大錢。

“聽說因爲是剛開的,還不用上稅。”

“真的?”

“真的。我一個兄弟在給他們管集子呢。”

“您倒爲女真人賣力啊,呵呵,晚輩被您說服了!不過我得回去問問其他的夥計們,他們也是人入股的,真的不能我一人獨斷。”端午不再追問。她家鄉也出了不少講夷話、剃夷頭、做夷人生意的人……不論漢人夷人,不都是人嗎?

“好!”

到了這地步,其實船主不提議,他們也得繞道的。只是走天津的主意實在太糟,大家一合計,去掉真真假假的東西,走哨河入遼東也許是不得已的一個好辦法。

“不行就從遼東直插草原,繼續做牧民的生意。”馬二畢竟是資格最老的,講的話大家都服。

其他灰頭土臉的人們一致贊同——情勢也容不得不贊同。船家既然這樣講了,說是商量,其實容不得他們反駁。何況他們如果貿然入海港,說不定就被當成私運或是海賊被抓起來,那可就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 * *

端午自以爲行商以來,各式陣仗見識過無數:比強盜更兇險的稅監人馬、強買強賣強要的地痞無賴、橫徵暴斂無度的小官大吏,當然以次充好、短斤少兩、銀錢手腳的數不勝數,哪回不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但當他們一行剛從船上把貨卸下、正要僱傭車馬時,被突然出現的一隊持刀背弓的女真士兵團團圍住。端午回頭看送他們來的船家,就見那些人早已掉轉船頭、悠悠然然地離開岸邊。

兩方人馬早就串通好了的!

而與他們一起下船、專做絲綢生意的於家人,見秦家一臉死到臨頭的模樣,居然只是笑了笑就與那些士兵講起女真話來,中間還指指端午他們。不大工夫,於家的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跟着兩名穿着綿甲的士兵先行一步。

“你們也跟着來吧。”一名穿了鐵甲、顯然是領頭者的人用漢語道。

“請問……”馬二會一些女真話,上前想探個口風。

“把東西搬上車。”他根本不解釋,直指岸邊一排騾車。

大家都嚇懵了。

“姐……怎麼辦?”秦緣湊過來小聲問,結果被那個軍官模樣的人橫了一眼,嚇得他一縮脖子。

端午已經不知道害怕是什麼了,因爲已經怕過了頭。“大家把自己的包裹背好,然後把茶都搬上車,一車跟一個人。”

“是——”

“好——”

……

他們這些商人,除了順從一羣士兵,又能如何?

“姐,我也去參軍好不好?”秦緣又挪啊挪地湊過來。

“不好。你力氣不足,腦袋也不夠聰明。”端午想都沒想,直接把一盆冷水潑上他的頭。

“哦。”

等走了不過一里多地,秦緣這小子居然跟那個會漢語的軍官聊上了。

“大人,還有多遠纔到啊?”

“……不遠了。”

“大人,附近有什麼名勝古蹟?”

“……什麼……古蹟?”

“就是風景好的地方,山啊,河啊,什麼的。”

“河?在你身後不是一條河嗎?……山……託蘿山吧。”

“能去看看就好了。哎呀,我還是頭一回來遼東、遼西地界,怎麼也看不過來。您能指個方向嗎?”

“……”

遼東寒冷艱苦,寬佃也是如此,太陽一下山就冷風颼颼,只穿着春季夾衣的端午一行人凍得直髮抖,終於又累又餓又驚嚇地被拉進了堡子。

“我剛問過了,再往北一點還在下雪呢!這裡算好的了。”

端午仔細打量着秦緣。平時她完全看不出這弟弟有處亂不驚到嚇人的本事,但這一路走來,他可比自己頭一回走商路自在得多了。不過,他這算是大智若愚,還是裡外都愚?……

又凍餓了一刻光景,就在端午覺得這些蠻夷要活活餓死他們來越貨的時候,被那軍官帶到堡中正堂。這裡原本是守將處理軍務的地方,結果拱手讓人……

“邊境偷安,武備廢、士卒惰,上下相蒙。此悲甚矣!”秦緣輕輕嘀咕着。

端午也想起來好像在雜書裡看過這樣的話,只是她生平最討厭背書,只記大意,原句根本念不出來。

大家被允許坐下,犒勞辛苦了一天的腿腳。

正中坐着的一位首領用女真話說話,另一名在旁邊翻譯:“各位是新來本地的大明客商,帶來很多上好的茶,我等很是高興,特此招待……宴後有賞——”

端午站起來躬身施禮:“小人多謝大人!”

明白了,他們用的是大明官家對待北狄的方式,所以她也可以用對待大明官員的禮儀,應該會讓對方非常得意的。果不其然,那首領對“大人”的尊稱和他們謙卑的態度非常受用,哈哈大笑起來。

秦緣也站起,居然用半生不熟的女真話混着蒙古話答謝——他其實兩種話都不通,但看起來很像那回事。

至此,對方弄明白了這支新商隊領頭的是這年紀最輕的倆兄弟。

“幾位是哪裡人?”

“山西。”

“山、西……大同?”那位首領至少通一些地名。

“大同距離我們的家鄉五百里。”端午基本明白了對方的用意:他們暌違大明的大好河山,也想學俺答,從大同、宣府入關!

翻譯轉述後對方搖頭。“很遠。”

“是,要走幾天。”

“那你們的茶是山西運來的嗎?”

“不,我們從山西走河道,到揚州入運河,過了杭州再轉往福建。”

對方目瞪口呆。

端午也口乾舌躁。不管,喝了幾口羊奶,又塞一大塊有些腥氣的不知道什麼肉,端午不顧馬二他們頻頻使眼色,一個勁兒地顯擺出頭,在那首領面前畫了個大體的路線圖和嚇死人的距離——她想的是:說什麼也要保住母親能倚靠一輩子的弟弟!

室內生着火盆,很暖。這火盆一看就知道是大明巧匠之手所出,就不曉得是換的還是搶的。端午從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能說會道,夾雜着各種方言跟首領談起一路上被稅監東趕西趕、到處被搜刮的苦處。

“……我們也是!大人的叔父被那個太監的人殺了,還被搶走所有的財產!”

“我還以爲他們只搶劫漢人老百姓。”端午對遼東確實瞭解不多,看的書也大多是說蠻兵如何剽悍、必成大患,倒不知道他們比關內的人更倒黴,被殺也是白殺。

“大人的牛錄裡有十幾戶,就是遼陽逃過來的……他們本來家裡很有錢,有很多東西和地,但說他們通敵,全部被抄光……”

端午心中大痛,臉上的悲憤倒確實不是裝出來的。因爲她就是因爲稅監鬧出來的事情,被騙到這裡,不知道是死是活。

“多謝大人賜宴!”從沒吃得這樣飽過,還幹了幾大碗酒,端午感覺到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搖晃……頗像上法場砍頭之前的送行飯。也好,醉了就不怕了。

“……下回……再來!帶我們家的招牌鐵器來!”馬二行走商路多年極少出紕漏。但他有個毛病,就是喝酒多了什麼都會答應,因此在外幾乎從不碰酒。但連番驚嚇、又灌下大量黃湯之後,就開始自吹自擂,講自己年輕時給大同的總兵官打過大刀的事蹟。“……礦石是我親手選的,那爐子啊……也、是我、我親手做的,火力特別大,想打什麼就能打什麼出來……我祖上可是給西夏王打寶劍的鐵匠,做出來的東西,那是吹根頭髮絲也能切斷……”

端午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腦袋裡開始打鼓,連弟弟跟她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不久之後就徹底醉得不醒人事。

第二天,當她抱着腦袋從一張陌生的、但很溫暖舒服的毛氈炕牀上清醒時,秦緣告訴她,那首領給了他們三十斤人蔘和五顆東珠,作爲三千五百塊茶磚和馬二的“賞物”。

“馬二叔?什麼意思?!”茶磚換來的東西超乎意料的多:人蔘無法在官市上與大明交換,但大明民間的人蔘價格因而被擡得更高,光人蔘一項,他們得的利就已經翻倍了!對方不是笨蛋,當然不可能做賠本生意。

“他們要馬二叔留下,爲他們的大王打造刀劍。”秦緣一臉死灰。

“我真混帳!”端午握拳狠狠敲自己的腦袋。自己怎能喝那麼多呢?!

“姐,馬二叔已經被帶走了。”

“他有說過什麼話嗎?”

“不知道。不過曾經問過李葛,馬二叔家還有沒有親人,然後就直接把人帶走了。”

“該死!”李葛即使不喝醉,驚嚇之下也不可能編謊話來。“我去找那幫人去!”

“姐!咱們還是快些離開吧!跟他們講不了理。”

“是呀!講不了理……因爲他們統統是強盜土匪!”

端午跳起來,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沒帶巾子就出了房間的門。等秦緣反應過來要叫她整裝時,她早跑得沒影子了。

“我家的馬二呢!至少他得向我這個主人家回一聲!這傢伙太無理了,一聽到有好處、居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端午揪住唯一比較熟的軍官,“大罵”她家的夥計。

“他能給我家貝勒爺打造兵器,是他的榮耀。貝勒爺可比大同的守將英明神武得多!何況,人已經送往赫圖阿拉了,怎麼,你想追?”軍官淡然堵住她滔滔不絕、指桑罵槐的話,而且還指向不遠處的一溜八匹馬,“哪,再送你們一人一匹好馬,如何?”

端午渾身涼透,呆立半晌後追上他。“軍爺,請留步。麻煩您一件事行不行?”

“……請說。”

端午從袖口暗袋中摸索着掏出一大一小兩個荷包:“請把這包銀子轉交給我家的夥計,作爲老主人的一份心意;這一小包是給您的車馬費,還要勞駕——”

那軍官把小荷包扔還給她。

“你們漢人就是這樣喜歡瞧不起人!”他大踏步走開,忽然又折回來,“你,把頭髮束好,不然太像女人。”

我本來就是女的啊!端午低頭看了看小荷包,想,她除了這個,實在也沒別的轍可想。

* * *

歸程異常沉默。

端午在京師郊外的市場上將幾匹不錯的馬賣了個好價錢,然後去京城裡拜訪親戚,叔叔們的回答是:要麼拿那些珠子去賄賂邊將搶人,要麼回家下次想法子再去找。

秦家對夥計是當家里人一樣看待的。但出了這樣喪氣的事情,馬二酒後失態也是大半的原因,因此大家沒一個怪端午姐弟兩人的。

“端午,聖上身體不大好,你明白嗎?這年景……許能撐過去。”五叔長嘆道。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但也替在外奔波的侄女所擔之風險憂心。“要麼,以後就去張家口蒙古,那裡太平些,銀子少賺點沒關係,關鍵是人在就好。”

“好。這趟弟弟做得不錯。但今年歲末的歲考不能掉以輕心,我讓他下半年在家讀書。”

“姐——”秦緣抗議。

“閉嘴!你居然還跟那些夷兵說笑,不怕他們一個不高興就砍了你!那娘以後靠誰去?!”

“可不這樣跟他們故意親近的話,他們會那麼輕易放我們走嗎?”還得了那麼多東西……“說不定老馬還能娶個年輕的黃花閨女——”

端午氣得踹他。

“端午,緣兒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他們再無教化,可總也是人,見到漢人跟他們近乎自然不會不高興;而,我朝的軍士難道就講規矩、懂道理了?他們搶東西殺人的本事半點不比夷兵差。”

“也是。秦緣,你念書也是賺錢,那一百二十兩的生員膏火銀子,你可得一錢不少地交給娘。”

“知道。我還能再弄個一百來兩。”別人家一錠銀子可以吃幾個月,他家是不可能的。

“別太惹人厭就行。”她大致知道生員如何弄銀子,畢竟縣裡也沒幾個憑本事考出來的生員,經商再賺錢也不及一根功名杆子那樣有臉面,何況還能免了好些項稅銀和勞役,因而想請弟弟前去“督促”自家兒子們唸書的父母爲數不少。

“端午,你已經和王恩定了親?”五叔不是詢問,只是很奇怪老母親和嫂子怎麼選這樣一位。

“是,舅舅年紀大了,舅媽身體不好,王恩也不如秦緣能吃苦。我過去就是當家的,也自己有份股本。”

“這樣最好。王家上下精幹的沒幾個,且都各自爲政,你嫁去可以說了算。”秦家少一個能跑南北的端午也有些不便,她能兩頭兼顧自然佳。

端午低頭,想,大家都指望她當個精幹的商家主母……但自己所長的似乎也只有商人一途。

“你……或者秦緣,如果得方便,還是去遼東看看。聽說赫圖阿拉很是繁榮,看望馬二的時候不妨留心其他的。”

“是,端午想在年底前再去一趟。我們還欠他一筆紅利呢!”

--------------------------------

部分史料見明史、清代前史、滿州開國講義、中國經濟通史等相關文獻。其他很多細節爲杜撰,不過地理位置大概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