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消防梯的門被推開,趙悅盛走了出來,搖頭晃腦吟道:“問世間,情爲何物……”
吟了一半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六十萬啊,六十萬啊,我操,你是什麼新鮮蘿蔔皮來的?還有人爲了想和你在一起,花六十萬去買那個鐲子?當然,儘管我同情她很蠢,但你丫又是什麼香悖悖?”
我面無表情的把半瓶威士忌塞到他的手裡,然後把他拖了進屋裡,我可不想成爲左鄰右舍上演活劇。關了門我對直接拿對着瓶嘴喝酒的趙悅盛道:“你這麼喝法,要一會喝不完,你兜着走。”他放下瓶子道:“行了,說正事,剛纔我又去了一趟潛水隊,發現許工有問題。”
許工不是一開始就是許工。
當他還不是許工時,人家叫他小許。
小許因爲小,所以敢說話,起碼他認爲學術上的東西,必須按嚴格的流程來論證。
但那時,衆所周知的緣故,有些東西已經偏激得利害。
幸好,那個流行“傳、幫、帶”的年代,基本每個剛下單位的人都有一個師傅。
師傅自然不叫師傅,師傅那時已經被人尊稱劉工了。
終於因爲劉工、小許的出身都是根正苗紅,而劉工又德高望重,於是小許只是花了兩年時間去“支農”和“三同”,事情便不了了之。
小許成了許工時,劉工已仙去經年,但劉工有個孫子,剛好也在許工的這個單位工作。
許工是個感恩的人。所以他很關照小劉。起碼,明顯的黑鍋,許工都幫他背了七八次。
我不耐煩地道:“你所能不能直接些?”
趙悅盛又喝了一口酒,想了想才說:“小劉那天參與了水庫的打撈,但他是在船上接應的。要知道,和水下的潛水員聯繫的對講裝置,通過調頻以後,可以起到和收音機一樣的功能。”
趙悅盛的意思,已經推翻了殉職的潛水員“只一聲慘叫”就死了的假設。他認爲殉職的潛水員沒有可能馬上死亡,死亡是因爲他的求救沒有人理會。而且他假設了這種情況的發生,是因爲在船上的小劉把對講裝置調成收音機聽廣播而導致的。
這也是爲什麼許工不和我們說真相的原因,因爲許工很護着小劉。
我不解地道:“那許工爲什麼會給我們講那個傳說呢?”
如果是許工有意識的誤導,那麼他那天爲什麼又要帶人去找我們呢?
我搖了搖頭,我不認同這個假設,因爲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黑鍋,一旦揭開,背黑鍋的人無論在道德上還是法律上,都有無法承受之重。最後,我同意了明天和趙悅盛一起,再去一趟許工的家裡。
但第二天早上,趙悅盛來找我時,我卻沒法履行這個承諾。
因爲,楚方睛也來了,她全然沒有平時的爽朗,她的眉毛糾結得使我的心都一個勁的下沉。她說,今天有人送花給她,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望着她的眼睛。
趙悅盛在邊上默不做聲的沖泡茶葉,眼裡望向我的一絲憐憫,使我平靜得出離了傷懷。
然後,她說,也許她會訂婚。我喝了兩杯茶以後,在趙悅盛鼓勵的眼光裡,我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道:“那以後,就不能半夜三更找你出來喝酒吹牛了?”楚方睛的眼裡有些失望,她強笑道:“那當然了。”
我忙道:“不太好吧?不如,你不要訂婚了,不不,不要結婚了好不好?”
楚方睛站了起來,笑道:“那我就一輩子不嫁?”
我腦袋裡“轟”的一聲,一時間很多東西亂成一團,等我清醒過來,楚方睛已經走了。
趙悅盛拍拍我的肩膀道:“老弟,看樣子,你今天是無法成行了,自己靜靜吧,有事打我傳呼。”我木然的點了點頭,趙悅盛離開以後,我很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我無法解釋爲何墜入這種苦惱。
我的手機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接通以後,是我的一位女朋友,她說她家人想見見我,我告訴她,我很忙以後,她仍繼續糾纏是否能一起到她家吃晚飯。我只讓她到大街上隨便拖個人去應景之後,便把電話掛了。
陽臺外的天空,在我的眼裡,漸漸黯淡了,北風從敞開的窗口捲了進來,很冷,猶其是在冬夜,我起身把陽臺的那盆楚方睛買的杜鵑搬進來,踢翻了兩張椅子,我禁不住失笑,竟然忘記開燈。
我坐在酒吧裡,有一搭沒一搭應着身邊滔滔不絕的小女孩,看起來她很珍惜和我一起的時光,也許我應多一點約她出來。這時,趙悅盛打來了電話,他只說:“你在哪?我過去,昨天的假設,全錯。”
趙悅盛一坐下來,看着我身邊的女孩對我說:“你這樣,沒用的……”
我擺手打斷他的話頭,示意我沒心情討論這個問題。趙悅盛長嘆了一聲,摸了根菸點上。對我道:“我去找了小劉。”
如果只有小劉守着水下對講裝置,我們的假設就有成立的可能。
那怕有好幾個人一起守着對講裝置,也存在他們訂立攻守同盟的假設。
但守着對講裝置的,有三個人,除了小劉還有一位是殉職潛水員的同鄉。
而另一位,潛水隊的領導說:“我們知道小劉這人不定性,所以專門安排這個人和他一起輪班的。”這個人和小劉私怨很深,屬於那種小劉說向東他就一定要向西的。但趙悅盛找他談時,他儘可能的回憶了,也只想起小劉那天是企圖動對講裝置,但被他阻止後吵了一架,就作罷了。
我推開身邊的女孩,問趙悅盛道:“你必然查到小劉的電話吧?”
我拔通了小劉的電話,對他說,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況,因爲有人說他企圖動對講裝置,他聽了很激動,甚至沒有問起我的身份,便直接在電話那頭問候某個人的祖宗十八代,趙悅盛在邊上道:“他罵的這人,就是和他和宿怨的同事。”
小劉最後斬釘截鐵地道:“我絕對沒動那對講裝置!他在水下叫了一聲表妹,然後就一聲慘叫,接着就沒聲音了。對了,你是那裡的?公安局的?”我只和他說了聲謝謝就掛了電話。
趙悅盛的神色很是興奮,他搓着手道:“我就知道,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他告訴我,他明天放完假歸隊,應該可以申請立案了。那麼,我的參與,也終於告一段落了。一種介乎輕鬆和失落的感覺填充在我的心裡,使我很有些醉意,不知爲何,我竟認爲,再喝點酒會使我清醒些。
宿醉醒來繼續我的忙碌,這一週多的時間,我沒有去找楚方睛,她也沒給我電話。趙悅盛大約也在忙他永遠忙不完的案子,我從沒有和這幾天一樣,渴望工作,一刻也不願消停下來。
直至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一個低沉的男聲說:“荊先生嗎?你能過來一下嗎?我女兒想見見你。”我毫不猶豫的告訴他,女兒想見我的父親,實在太多,是以我幫不了他,便掛了電話。這很使我不快,我後悔剛纔沒有問他女兒是誰,否則以後絕不再搭理此人的女兒。
但我很快就從這種鬱悶中走出來,因爲楚方睛打電話給我, 她只對我說:“快來。”然後給我一個醫院的地址。我忙問不是她出了什麼事?她否認了這一點,只是叫我快些過去。
我在心裡惡毒的希望,最好躺在醫院的那個人,是那個要和她訂婚的小子。
這麼想很讓我感得快意,我甚至在醫院門口下車時,專門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以期當着那個躺在病牀的小子的面送給楚方睛,儘管在醫院的電梯裡,我自覺這種做法並不太合適,因爲我根本沒有理由詛咒那個要和楚方睛訂婚的傢伙,他又不是我的情敵的,並且他將是我最好的朋友的未婚夫。
但不知爲何我沒有把手上的花扔到垃圾筒,總之,詛咒他,使我有快感,這便是真實的。凡是真實的,總是沒有邏輯的。我走出電梯就這麼捧着花找尋那個楚方睛告訴我的房間號碼。
我還沒找到那間病房,楚方睛已找到我,我把玫瑰塞給她,她問道:“爲什麼給我?你瘋了?”我不知所謂的傻笑着,楚方睛莫名的怒了起來,壓低聲音罵我道:“王玉珏讓車撞了!她快不行了!她父親讓你過來,你怎麼一點情面也不講?”
我蹲在王玉珏牀前,輕撫她那姣好的臉,楚方睛把花插了起來,輕聲道:“玉珏,他今天本想找你出來玩的,他還買了花想送你。卻不料……”王玉珏捉住我撫摸她臉頰的手,望着那些花,她躺在病牀,突然臉上有了笑意,她不知那時來的力氣,從手腕上褪下那隻琥珀手鐲,塞在我手裡,失血的嘴脣顫動着,楚方睛推了我一把,我把耳朵附在王玉珏嘴邊,才聽見她說:“這麼些年,你第一次送花給女孩子吧?”我點了點頭。然後對我道:“但我知道,不是送給我的。”她的顫抖的修長的手指,在我驚愕的眼光裡,指向邊上的楚方睛。
她聰明得出乎我的意料,在這彌留的片刻裡。我捏着手心的鐲子,也許它是一個不祥的物件,也許,我不讓她知道,我在研究它的來龍去脈,或許它就不會到她手上,又或許,它便不會把它可能的不祥帶給她,總之,我突然有些內疚。我不知說什麼纔好,幫她理着沾染了血污的長髮,我認真地對她道:“不,寶貝,這是給你的,你知道,我很刻薄,從不哄人開心的。”她笑了,但那幸福凝在臉上,就這麼去了。
當我想把手鐲還給她的父親時,那位悲痛的老人指揮他的幾個手下把我叉出病房,然後告訴我如果不想要可以扔掉,但不要再來煩他。我和楚方睛無言的走在醫院的長廊,一直到走出醫院都沒有說一句話。
當我提出送她回去時,楚方睛拒絕了,她搖搖頭道:“不用了,天冷了,你自己多穿點衣服。”載着她的計程車絕塵而去,王玉珏的逝去,實話說並沒有讓我有什麼太大的感傷,只能使我感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但我不知爲何,揣着不知所措的心痛和莫名其妙的悲傷,孤單的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門口,呼嘯的急救車那紅色的十字從我身邊擦過,我想,我是不是該去看一下精神科?
也許再讓我發呆五分鐘,我將就不必考慮這個問題而精神病院會多一個病人出來了。
但幸好這世界上有一種不用交所得稅的職業,喚做:小偷。
小偷不小,只不過魁梧的小偷在觸摸到我夾着的包時,肘關節被拿住後,胳窩又捱了一下箭手,再被條件反射的我一個肘擊打得滿臉開花以後,小偷就小了。我來不及驚訝一個比我高大的人爲何可以在地縮成這麼小一團時,不知何時到我身邊的老陳對我道:“你的電話一直在響。”
趙悅盛在電話那頭急急地道:“你快去通知王玉珏小心些!”
我苦笑着對他道:“她不用再小心什麼了。”
掛了電話。我轉身對陳醫生道:“謝謝。”
但臉色蒼白的他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就向醫院裡走了進去,那個被保安和巡警架起來的小偷,並沒有撫着那血流如注的眉角,而是抱着左小腿上多出來的一個九十度的轉彎不停地嚎叫。
我儘管對王玉珏談不上愛情,但我自問的對她有某種虧欠。
我重新拔了趙悅盛單位的電話,又拔了電話給許工,我只跟他們說了一句話:我要下水。
如果鐲子的禍根是從水庫開始,那麼,就從水庫查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