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1)

鄉財政所的所長今天親自來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幾年前新建望天畈水閘時,財政給村裡的一筆五千元貸款。村裡一點錢也沒有,連招待客人的錢都沒有,本來就惱火的財政所長在方支書家裡吃了一餐家常飯後,走時更惱火,竟當着方支書的面,自己跑到村部旁邊的餐館裡,買了酒菜獨自補給一番。方支書只好呆在外面耐心地等所長出來後,再和他道別。然後他獨自來到水閘上,正趕上村民文小素在那裡撬水閘上的石頭,將水閘撬了一個大窟窿。文小素還說話氣他,說集體都沒了哪來集體財產。

方支書回到家裡時,天已經很暗了。他的臉上積滿厚厚的烏雲。媳婦正在做飯。實則是在熬粥。方支書有胃病,很嚴重,一日三餐只能吃稀,害得他的兩個兒子盼吃乾飯就像盼娶媳婦一樣。媳婦見丈夫兩肩扛着烏雲進屋來,忙低頭用火鉗夾了一大把柴草往竈門裡塞,裝着沒注意他回來了。方支書眼一掃就明白媳婦是怕惹他生氣發火,但他還是發起火來,說:“這是竈,不是化屍爐,柴禾要節約點燒,現在不是過去,沒人把你當支書娘子供起來,給你送柴送菜的。三把兩把地將這點柴燒光了,往後打算吃生的?”這時,母親從裡屋走出來,病怏怏地喚了一聲:“建國兒,媳婦多燒一把柴少燒一把草,與你這個大男人相甚幹?你在外面受了氣是啵?那也不該往家裡人身上出呀!你成天忙工作,家裡哪宗事不是靠你媳婦撐着,你得多謝她纔是!”方支書想了想,說:“是我不好,我不該公私不分。”母親又說:“你看你,男人就該像個男人,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不用說出來,說出來會損自己的威信的,你說是不是,媳婦兒?”“是的,媽。”媳婦低聲應了一句。方支書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吃飯時,一家五口悶悶地低頭將各自碗裡的粥喝得嘩啦一片響,桌子中間只有一碗醃辣椒。方支書的筷子沒處伸,終於說了句:“怎麼不弄點青菜?”媳婦待了一會纔回答:“菜園裡的菜都乾死了,幹了兩個多月,我顧了田裡就顧不了地裡,想保飯碗就丟了菜碗。”說着說着,媳婦眼裡就滾出一陣淚珠來。方支書放下碗筷,對兩個兒子說:“你們今天有家庭作業麼?”兩個兒子齊聲回答說:“有。”他不再說什麼,站起來,挑着一擔水桶出了門。

菜園在山根上。這時月亮還在山背後歇着,星星出來了很多,卻沒有多大作用。他看不清媳婦在菜園種了些什麼,但感覺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葉子都枯得像烤好了的菸葉,一捻就是一堆粉末。地乾透了,他一連挑了十幾擔水澆上去,地裡仍像水澆到火堆裡一樣發着吱吱的拼命吮吸聲。這時,村裡的大喇叭在山頭上叫起來,要村裡的支委都去村部開會。

這個會是下午他生氣時佈置下的。

方支書又挑了一擔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當第二個人進會場時,他想,其實自己可以再挑兩擔水再來,還不會比誰晚到。第三個到會場的是村會計。會計兼着廣播員,但剛纔的通知是會計的老婆喊的。會計老婆是外鄉人,說話聲音很親切,所以一向反對說話洋腔洋調、只認準鄉音好聽的村裡人,破例接受了這個聲音。會計前兩年在外跑單幫,自拐回這個川妹子便不再出門了。當時支委們開會定誰當會計,方支書拍板定下來後,嘆了一口氣,說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單幫的人,有一個洗手不幹,願意長呆在家裡,這會計的事就輪不到他幹。會計進屋後,忙給方支書遞了一支菸,又從隨手帶來的兩隻開水瓶中的一隻裡給方支書倒了一杯茶,並趁勢附在方支書的耳邊說:“這瓶水是剛燒的,開一些。”方支書極威嚴地望了會計一眼。會計趕忙一笑,轉身給旁邊一位倒茶,用的卻是另一隻開水瓶,水瓶殼是篾片編的,先前一隻是綠塑料殼上面用紅油漆寫着一個囍字。

大家喝着茶,聽方支書說今年天氣有點反常,旱得這麼早,恐怕不久要發大水的。大家聽了直點頭,會計還附和說:“七八年沒發大水了。是該發一回大水了。”方支書對這話很不滿意,將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正要發作,婦聯主任小林進來了。她生孩子不久長得有點胖。小林沖着方支書笑了笑說:“我遲到了。”生氣了的方支書也笑笑說:“不遲不遲,你又當了一回朱建華,得個第三名呢!”

會計給小林端了一杯茶,是從綠塑料殼水瓶裡倒的。十幾年前,小林就是風雲人物了,那時候年紀輕輕的小林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從小鎮上嫁到這個窮村子。一時間全村人刮目相看。小林人長得好,做事又有魄力,支部大會投票時,她得二十票,只有幾個女黨員沒投她的票,這是大傢俬下猜測的,不然她的票數會超過方支書的。小林給了會計一些笑,但大半個臉是朝着方支書。會計很滿足,高興地說:“聽說朱建華退休不跳高了!”方支書又變了臉說:“朱建華是你爹還是你老子,就退休了?那叫退役!”會計嚇了一跳,端着水瓶的手都有些顫抖。方支書這時想起一件事,問:“你的帳都做好了麼?”會計更加惶惶地說:“還差三元七角錢對不上,其它都沒問題了。”方支書說:“你是不是買了一包蝴蝶泉抽了?”會計忙說:“那樣會出現赤字,可我這是多出些錢來。”方支書說:“這就怪了,那你早點回家去查查吧!”會計說:“不怕不怕,等散會了我再加夜班。”小林心直口快地說:“一百幾十斤一個的男人,熬幾個夜怕什麼,方支書當年修水閘時,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事。”

於是,方支書就不再盯着會計,自己戴着手錶不去看,卻問小林:“幾點了,怎麼人還沒過半數?”小林說:“九點四十了。來時我順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門做生意去了,沒法參加這次會。剩下村長。村長一定會來的。咱們邊開邊等吧,村長一來就可以過半數了。”方支書想了想說:“那就邊開邊等吧!”說着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開會了,二叔!”二叔睜開眼,說:“三個人怎麼開,最少也得四個人才能過半數呀!”方支書說:“村長馬上就會來的。”二叔說:“他來個魂喲!”方支書一驚:“怎麼回事?”二叔說:“我家老四天黑前見他貓在一輛販茶葉的汽車裡,往城裡開去了。”

方支書聽了,肚子裡的火頓時可以煮熟一隻牛頭。過去他在會上三令五申地強調,村裡的主要幹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村長還是帶頭違犯了紀律。他不能象對待會計那樣對村長隨心所欲,這會兒再大的火得在心裡窩着,村長姓文,和他一起代表着這個村的兩大姓,所以搞不好會搞出宗族問題來。他忍了又忍,同時望了幾次小林。

後來,他聽見小林說:“有事不能作決定,議一議不要緊的。”他點點頭,以示讚許。

方支書說:“這樣一件事。望天湖水閘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從那裡路過時,見到有人在水閘上撬石頭。攏去一看,是文小素。我問他弄石頭幹什麼,他說是給自己的田修個放水缺。我說你怎麼可以在水閘上撬石頭呢,他說大家都撬他爲什麼就不能撬呢。我說你這是挖集體的牆腳。他說集體這個牆早就沒了,空留這個牆腳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塊石頭,我記得就是當年修水閘時,將二叔的腿砸斷了的那塊。”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沒有搭腔。方支書繼續說:“一連幾多年風調雨順,我們大家都將水閘忘了。聽了文小素的話,我繞着留心看了一圈,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破壞成這個樣子了,大水一來非垮不可。得趕緊想辦法修一修。”

四個人佔一間大屋子本來就很空寂,方支書的話一停,五月的風便喧譁起來,鬧得窗戶上過冬的紙也發了癲狂,噼噼啪啪的音響像是抽打誰的瘦臉,生脆得很。這時,外面山頭上的高音喇叭裡傳出一陣嚓嚓的電流聲。以爲又要播緊急通知,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喇叭只響了一陣就沒動靜了。方支書想起要播什麼通知一定要先和自己說說,於是他就將一雙懷疑的目光盯着會計。會計心慌地嘟噥:“這個臭婆娘,手癢也別去玩廣播呀!”其實會計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們兩口子約定的暗號,喇叭響聲從一下到五下,都有具體的規定和內容。現在只響一陣,會計知道家裡來了重要客人。

見沒人說話,方支書就點小林的名,要小林說一說。小林朝二叔那裡推辭一下,回頭還是自己開口說:“修水閘關鍵是要有錢。五千塊大概差不多吧。從哪裡弄這一大筆資金呢?我看得依靠羣衆,走羣衆路線。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塊就行。”二叔一聽,搶着說:“每人四五塊,一家就六七十塊。誰負擔得了?這樣大的事得依靠集體和國家。”會計聽了插嘴說:“都快半年了,帳上一個錢也沒有,來客抽菸全都是賒的,這麼大的水閘可賒不來。”二叔見會計頂自己,很不高興,說:“這是支委會,你連黨員都不是,插什麼嘴!”方支書的內心打算被小林先說出來,自己再借題發揮,就體現出他的民主作風而不是家長制一言堂。會計的話,開始聽並不覺得難聽,二叔一生氣他也忽地生起氣來,會計當別人面抖露村裡的窮家底,這不是在丟這個一把手的臉麼。他將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那杯子竟沒放穩,嘩啦一聲歪了,一杯茶水全瀉在小林擱在桌面的那隻手上。

小林哎喲叫了一聲。方支書連忙問道:“要緊麼?不要緊吧?”小林咬着牙只搖頭不說話。會計見狀,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乾那隻手上的茶水,又從帳櫃頂上拿出一隻很髒的煤油燈,擰開燈頭,倒了些煤油在那隻手上,並說:“好了,保證沒事,不會起泡的。”方支書怔怔地看着會計做完這些,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頭,又說:“其實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說:“都一個樣。”說時,手背已變得通紅了。

方支書很快鎮靜下來,說:“明天派人將村長找回來,後天晚上開黨員大會,動員集資修水閘。今天的會就到這兒吧!”二叔說:“你可不能將這說成是支委的意見。”方支書聽到這話像是嗆了一口水,嗓子眼癢得很,卻說不出話來。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幾口人,每次集資總是他帶頭反對。方支書盼着小林幫他說一句,小林疼痛鑽心,思緒全是亂的,只知道在背後催促着讓快些走。

方支書在小林帶着一股幽香的身影裡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才拐進一條叉道。水桶還擱在菜地裡,他計劃給菜地澆上二十擔水,開會前已澆十二擔,還有八擔必須補上。他是先聽見水響,後認清媳婦的,也許是水一響他就感覺到是媳婦在替他給菜地澆水了,反正水一響,他就明顯加快了腳步。

黑暗中,方支書去接那條扁擔時,無意中碰上媳婦的手,糙得像山樑上的麻骨石,又像一隻破布鞋底,乍碰上時還當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擔。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後,扁擔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緊緊抓住媳婦的手,使勁摸撫着。媳婦臉上出現兩塊晶瑩。方支書以爲媳婦動感情了,輕輕地卻又是深深地說了句:“我不是個好男人,讓你吃苦了!”說着自己也心酸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撫摸,弄開了媳婦手上的裂口,女人一點體會不到男人的溫情,拼命將疼痛的唉喲聲全部摻進淚水裡。

方支書將水挑回來,媳婦就一瓢瓢地灑成扇形,往菜葉上澆去,那水光很好看,一閃一閃的,像燈光下新媳婦微啓微閉的白牙,那水聲也很好聽,撲撲撲地,像隔窗偷聽到的新媳婦鋪牀時拍拍枕被的聲音。再挑起一擔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時,心裡想起一句黃梅戲“……你挑水來我澆園”,忍不住哼出聲來。七個字唱了四個,腳背上一陣刺痛,低下頭正好看見一條長長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幾下。方支書很緊張,一扔水桶,高聲叫道:“哎喲喂,蛇咬人了——”

菜地裡的媳婦聽到喊聲,慌慌張張跑過來,見方支書坐在田埂上,抱着自己的腳,拼命地往外擠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丈夫的腳,放到嘴裡死死地吮吸。方支書又想起了小林:小林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又想,不過小林是個當領導的苗子,不願做一件事時,並不讓人覺得生氣。人也正派,跟村長不是一回事。媳婦又解下褲腰上的布帶,將他的腿扎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裡走去。

在路上,方支書對着媳婦的背說:“跟了我這多年,你後悔麼?”等了半天,他仍沒聽到回答。

媳婦腳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將遠近垸裡的一盞燈震熄。方方扁扁、紅紅綠綠的窗戶一個接一個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後,只剩下會計家的窗戶還掛在亮閃閃的電燈上。方支書真想去看看,會計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賭錢。可是腳仍在痛。

會計並沒有打牌賭錢,他家裡來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稅務,村裡人背後都喊他老狼。會計和郎稅務是老交情,還在他做生意時,郎稅務就從不收他的稅。會計沒有直接向稅務所作過一分錢的貢獻,但是郎稅務年年總要給會計送一張繳稅先進個人的獎狀。外人以爲會計想入黨想當幹部進村委會,真的及時繳齊了各種稅,實際上,會計是靠出賣鄰居們的經濟情報而當上先進的。他經常將哪家賣了些什麼,販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生意,賺了多少,蝕了多少等情況偷偷告訴郎稅務,郎稅務上門時便有的放矢,將人家的來龍去脈說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賴也賴不了,唯有背後罵幾聲老狼解解氣。郎稅務在所裡介紹經驗時,從不吐露會計的事,只說要注意收集經濟情報。所以,這個秘密從沒有人察覺。

會計進家門後見來客是郎稅務,先是一怔,隨後又暗暗高興,不等郎稅務詢問,就將村長今天偷運了一車茶葉到外面去賣的事說了出來,以前村長也做過別的生意,會計知道卻一次也沒有告訴郎稅務,這一次不一樣,他心裡對村長窩着一大包氣。二十多天前,村長引了幾個人到村部,說是縣委政研室下來搞調查的,要會計去準備一桌飯菜。會計知道這些人全是村長的高中同學,在幾家工廠當工人,其中一個的確抽到政研室幫了幾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廠裡去了。會計不好當面戳穿,只好到餐館裡約了一鉢子魚頭豆腐湯和半斤花生米。吃飯時村長臉色還好,對他們說:“鄉里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憶苦飯吧!”那些人走後村長就變了臉,罵道:“你這個雜種,敢丟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職!”會計忍讓地說:“帳上早沒錢了。”村長又罵:“有錢還要你幹甚,我自己不知道怎麼用?”後來,會計在方支書面前委屈地說:“當幹部的不一心一意爲老百姓謀利益,還衝着部下發什麼橫!”說着就要交出財務印章。方支書挽留幾句,他就改變了念頭,依然將印章帶回家裡。

郎稅務聽會計一說,非常高興,說:“有這一筆,我一個月的稅收任務就完成了。”說着就掏了二十塊錢,說是就鍋下面,今晚這餐飯就算他請會計了。

酒酣耳熱之際,會計說:“你千萬莫以爲我這樣做是搞經。”搞經是土話,就是搗鬼。“我揭發他,是想讓他得到一個教訓,好重新做人,當個好乾部。”郎稅務說:“是搞經又怕什麼,你這是爲社會主義而搞經。這種搞經法,要大搞特搞纔對。話說回來,你們村長如果像支書一樣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書強多了。你說說,這地方誰有他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軍車來幫他運茶葉。下午我們在鎮上設卡時,颳風似地闖過一部軍車,我們心裡都懷疑,可是不敢上去攔——媽的,這一回非要將這傢伙罰個日落西山。”說着又從皮夾子裡撕下一疊稅票,白送給會計,讓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收到了算作獎金全歸會計拿去。會計說:“文小素家還是你親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給我吧!”郎稅務說:“由你挑吧,都行。我知道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對付,我不怕,我就喜歡和這種角色鬥,才過癮。像方山泉那種人,這錢收得再多再及時,連一點勝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來。”會計不回話,又給對方斟了一大杯酒,又瞅空偷偷給自己倒了一酒杯開水,然後叫着幹了。郎稅務說:“你的酒怎麼冒氣?”會計說:“鄉下深夜電壓高,電燈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說着一聲碰響,兩隻酒杯就幹了。

到撤酒席時,郎稅務已經是醉醺醺的一個人了,卻搖搖晃晃地要會計領他上方支書家去。會計說:“都半夜了呢!”郎稅務說:“才吃晚飯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頭啵!”會計堅持說:“明天再去吧!”郎稅務說:“幹革命工作哪能分什麼白天黑夜今天明天的,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氣。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領導我不怕,他管不着我的一根卵子毛。”會計沒辦法,只好陪着他出門去。

此時已是半夜兩點多鐘了,連路旁的大石頭都開始響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顆顆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讓給了剛剛升起的月亮。地上很涼,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裡面鑽。

會計知道方支書可不是隨便能打攪的。方支書總是胃痛痛到下半夜人才能睡着,所以過了半夜,村裡人是不會去碰他的門,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才例外。會計打定主意,就想在外面和郎稅務泡到天亮。剛走到垸邊,一陣涼風吹來,會計說:“我得回去添件衣服。”進屋後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裝模作樣披了出來,竟不見郎稅務了,找了半天,才發現郎稅務蹲在一個草堆後面屙屎,月光照見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隻白臉盆。會計懶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見動靜,他捂着鼻子走攏細看:郎稅務蹲在那裡睡着了。會計喊了七八聲,郎稅務才應了一聲。他無可奈何地扶起郎稅務,並幫忙繫好褲子,等他將腰豎起來,郎稅務又站在那兒睡着了。會計想了想,有了個主意,他貼着郎稅務的耳朵說:“老狼,今天這個稅我就是不交給你。”郎稅務霍地醒了,邊睜眼皮邊吼:“你敢抗稅,我饒了你,國法饒不了你!”睜開眼後,見身邊只有會計,便問:“我做夢了?”會計說:“你是做夢了。”他又問:“這半夜你帶我去哪?”會計說:“送你回家。”郎稅務走了幾步,回過神來說:“不對,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個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鬍鬚。”

見騙不了他,會計只好帶他上路。當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雜蛇多。郎稅務一聽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說自己平生只怕兩種東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遠不要緊,兩隻腳不走路要它幹什麼。郎稅務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非常可笑,會計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就幾乎要倒下了,他有點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稅務的身子就此整個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脫。

走了一段,會計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點走到方支書家門口。這麼艱難地捱到天亮,終於走完本該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憊不堪地喚一聲方支書時,正看見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隻狗叼着滿地亂竄。

方支書此時已醒了。醒後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腳腫成什麼模樣了。昨夜媳婦將他送回後,又跑了幾里路上衛生所搞了一些蛇藥,吃的吃了,敷的敷了,然後又坐在牀裡邊,守着讓他睡。方支書尚未看清,媳婦先對他說:“這藥真靈,一點也沒讓腳腫起來。”方支書仔細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數,只是不好在媳婦面前說破,承認並沒有被蛇咬,可能是讓雜刺刺了一下。

這時,會計在外面叫門。方支書聽了很高興,忙叫媳婦去開門。媳婦一點也不高興,開門時一臉的怨氣,說:“支書被蛇咬了,你們也不讓他歇口氣。”會計驚得嘴張得老大,幸虧方支書在裡屋說:“不要緊,是條嫩蛇,不太毒,沒什麼危險,進來說話吧!”

聽到蛇咬了人,郎稅務的酒徹底醒了。進屋後很乖巧地慰問幾句,才談正事,方支書聽說村長那車茶葉即便不罰款,最少也得補交一萬多塊錢的稅款,他心裡怦地動了一下。忍不住搶過話題問:“你是準備單獨處理,還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稅務說:“當然,我找你就是要你們支持。”方支書說:“那好,我有個建議,所謂放長線釣大魚,就是說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將文小素這些好辦的事辦了,回頭再一齊用力攻克堡壘。”郎稅務說:“恐怕還是領導帶頭的好,村長的大錢都交了,羣衆的小錢還有不交之理。”方支書說:“村長是代表着一個集體,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頭上,恐怕影響不好。”郎稅務知道方支書當幹部的年數,資格老,他並不怕他,但又不願得罪他,所以勉強答應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工夫,會計溜到外面的代銷店,買了兩瓶麥乳精和兩瓶罐頭,提回來悄悄地交給方支書的媳婦。方支書吩咐他陪郎稅務去文小素家收稅,他們人走後,他才知道會計送禮慰問的事。他對媳婦說:“別人的東西一兩一寸也不能要,就會計的東西可以留下,他不會私人出錢,他會找老狼幫忙報銷的。”說完就開始吃稀鈑,並順便問了一下兩個兒子的功課。他們像約定了,齊聲說自己頭昏影響學習。媳婦說:“你們是瞄住了兩瓶麥乳精。沒你們的份。一瓶給你奶奶,一瓶給你爸爸。”方支書說:“就給他們一瓶吧,我這胃,再好的東西吃下去也是吸收不了,白浪費。”

吃過飯,方支書就貓進房裡,翻開筆記本,準備明天黨員大會上的報告。他一邊梳理着村裡發生的、必須在會上點名的好事和壞事,一邊盤算,如何將郎稅務要村長的那筆茶葉稅款弄到村裡會計的帳上,那樣修水閘的錢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到中午時,小林聽說方支書被蛇咬了,帶着兩斤豬肉來看他。正巧方支書的媳婦出門挑水去了,她也不作聲,操起菜刀砧板將肉切碎了,放進鍋裡,又舀了幾瓢水,再往竈門裡塞了幾塊柴,這才進房裡和方支書打招呼說話。說着說着,方支書一愣,問:“咿,哪來的肉香?”喊媳婦不見人應,喊母親,母親也出門去了。回頭見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說:“你想將生米做成熟飯也沒有用,她回來了我就讓她退錢給你。”小林繼續笑,說:“我還沒吃早飯,我是做給自己吃的,僅僅借你的鍋碗瓢盆用一用。”方支書聽了也笑起來,“你怎麼也變成女潑皮了,那好,肉沒吃完不準回去。”小林大膽地說:“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書無奈地說:“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時,再還禮也行。”

吃中飯時,方支書一家都很高興,方支書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談村長販茶葉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來了主意,說我們可以動員村長將賺的錢捐一半出來,這樣村長就可以不交稅、村裡就可以將水閘修好,還可以維護村長和支部的名聲。方支書忍不住當面誇小林年輕聰明,這話讓媳婦突然不高興起來,推說頭昏,端着碗坐到竈後的小凳上去了。

黨員大會前,村裡發生了兩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會計頭上纏着白紗布垂頭喪氣地來找方支書,說是和郎稅務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被文小素一頓唾沫加上一陣亂棍攆出來,文小素說他自己種幾棵茶葉捨不得喝,拿去賣幾個錢,卻要交稅,誰來收,他也不會交的。這時郎稅務口齒不乾淨,說了幾個髒字眼。文小素就借題發揮說你當幹部的敢罵人咱當百姓的就敢打人。說着那棍子就當空直下,會計見勢不妙忙上前去攔,忙亂中,棍子在他的額頭上開了一朵花。

沒辦法,方支書只好丟下準備半截的講話稿。第一步他並不是去處理文小素,而是安撫郎稅務,要他別將這事交給上面處理,他負責村黨支部能夠將此事處理得十分妥當,還講出道理讓郎稅務信服,他說這事只能冷處理,若熱熱鬧鬧地宣揚出去,那不是等於告訴其他人怎麼抗稅麼?郎稅務心裡也不願將自己收稅時捱打的事張揚出去,所以雙方一拍即合。第二步當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書並不急於上門,他佈置了一個欲擒故縱的陣勢,一段時間內讓村裡所有幹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談抗稅的事,文小素上門找他,他也拒不接見。卻叫會計的媳婦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廣播裡讀報紙上別的地方將抗稅人抓進牢裡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渾水嗆暈了的胖頭魚,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着被窩等着公安局的人來捉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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