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會踏入京城一步嗎?”沐辰倚靠在邢翌茹懷裡,側首看向孃親。
自從那天小五阿姨帶他進將軍府後,再看到孃親時,沐辰就知道,她不開心。
而且,很難過。
雖然孃親依然在笑,但是眼睛裡看不出閃爍的星星。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當他問時,孃親只是說想他爹了,原來一直都很想很想。
“辰兒,娘要去京城見一個人。”
“很重要嗎?”
“……很重要。”只是之前一直不知道。
“嗯。”沐辰不解:“和爹一樣重要嗎?”
“辰兒,他……”邢翌茹喉頭哽咽,再難發出一聲,好在她的下顎抵着沐辰的頭,沒叫他看到泛紅的眼眶。
冰天雪地的季節,稍微一哭便被風乾,而殘留的淚痕如刀割般劃過她的心臟。
萬箭穿心的疼。
“他……”邢翌茹終究沒有說話,她曾經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容舒澤早就在四年前消失了,那個人不是他,不是他。
可是,那個人就是他啊,她在風裡雨裡雪裡想的人一直都是他啊。
無時不刻地,滲透進骨血。
京城。
相比起全國縞素,天子腳下的百姓守喪的儀式更甚。
只是,她馬不停蹄地自漠北趕來,新皇都已登基,終究已經是新一輪的變更。
即便是禁禮樂,京城的繁華還是讓沐辰不由吃驚,原來還有這麼大的城,這麼好玩有趣的地方。
所以他就更不明白,爲何孃親不喜這裡。
雖然心猿意馬,但還是緊緊抓着孃親的手,就像是要告訴她,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邢翌茹笑着摸摸他的頭:“辰兒,我們去萬侯府。”
“萬侯府是什麼地方?”沐辰睜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那裡是駙馬和公主住的地方,萬侯是駙馬的爵位。”邢翌茹耐心地給他解釋着。
沐辰卻還是沒搞明白,他連公主和駙馬是什麼也不是很清楚。
邢翌茹拉着他的手來到府邸門前:“這位小哥,我想見你們家侯爺。”
“侯爺是你想見就見的嗎?”侍衛正眼不看邢翌茹一眼,沒好氣道。
沐辰不悅:“我娘說要見你們侯爺,你就去通報,爲什麼問都沒問就說不能見呢?”
“呦,哪兒來的小屁孩,真是夠煩的!老爺再提醒你一句,這裡不是普通地方,要撒野到別處去!”
“這位小哥,你就說……”邢翌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邢翌茹已死,她實在不想再引起什麼波瀾了。
繼而轉了話鋒:“不好意思,方纔是我記錯了,告辭。”
說着,便拽着沐辰離開。
“孃親,我們可以闖進去啊!”沐辰恨恨地努嘴道。
邢翌茹狡黠一笑:“娘有說不進去嗎?只不過不能從前門走。”
“哦!孃親,你又要走屋頂啦!”沐辰瞪圓了眼睛驚喜道。
“噓。”邢翌茹小心地環顧四周:“這次,孃親破例,帶你一起。”
“好啊好啊!”
沐辰激動着環住邢翌茹的脖子,正要享受着上天入地的感覺,不想耳邊一陣冷冷的語音傳來:“誰?!”
邢翌茹後背一凜,側耳聽去,一襲呼呼勁風掃來。她忙對沐辰囑咐一聲:“乖乖站着不要動。”
而後,只見腰間長鞭赫然亮於空中,大紅色彷彿一條火龍,反擊了過去。
來人乍是一愣,便又鎮定下來,出掌比方纔更快更狠。
邢翌茹看不清來人面孔,只道一襲黑衣長裘,身形宛若鬼魅,掌法飄忽,熟悉地就像當年的夜無殤!
“你怎麼在這兒?!”語中既驚又喜。
“你真沒死?”夜無殤依舊沒有笑容,只是眼中的溫度竟有些許柔和。
“我自然沒死。”邢翌茹笑道:“你怎麼在這兒?”
只是話剛出口,不由心中又一番悵然傷感。
“他的身後事,我要幫他處理完。”夜無殤的眸子又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但邢翌茹卻聽出了他話外的傷愁。
不是無殤嗎,如何又有殤了呢?
“你找他的吧?”
“……”邢翌茹微一頷首:“嗯。”
“這孩子是?”
“我兒子。”
“……他、兒子?”
“嗯。”
“呵呵,荊羽啊,真是好笑。”
“是,可笑。”邢翌茹輕一抿脣,頓了頓,又道:“你能帶我見他嗎?”
“有意義嗎?”
“有!”邢翌茹的眼中又泛滿晶瑩,決絕而堅定。
“侯爺能帶你去。”夜無殤心裡一顫,做了個請式。
邢翌茹拱手道謝,拉着沐辰往裡走。
“孃親,他很厲害?”沐辰巴巴地瞪着一旁的夜無殤,憤憤道。
“還好,比孃親厲害那麼一點點。”邢翌茹微笑道:“辰兒,你等會兒聽這位叔叔的話,孃親有事要做……做完,就回來接你。”
“……哦,好吧。”雖不樂意,卻也只好答應。
皇陵四季如春,草木茂盛。
邢翌茹隨着柳殷直一步步踏着漢白玉石階梯登上山間。
“荊羽啊,那個就是了。”柳殷直指着不遠處的大墓,輕聲嘆道。
“謝謝。”邢翌茹轉首對他莞爾道:“殷直……”
“我知道。”柳殷直粲然一笑:“你現在定然是想一人靜靜,你……自己保重。”
“好。”
邢翌茹看着柳殷直走了後,呆立了半晌,才緩緩擡起腳步。
一步就像是邁了長長的一條河,河的這邊是她,河的那邊是他。
湍急的水流就要將人淹沒窒息,邢翌茹還是篤定地往前走。
然後在碑前佇立。
她怔怔地看着“靖文帝祁予澤”六字,恍如隔世。
她在真的看到了他的墓碑後,竟然流不出一滴淚來。
邢翌茹輕輕地撫上他的名,來回婆娑,最終停留在“澤”上。
“澤……”邢翌茹淺聲低吟。驀然心頭一慟,悲從中來。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靜靜地倚靠在碑前,似乎再也不覺得冷。
而天地間所有的眼色均是黑白,一切味道只有平淡如水。
她恍恍惚惚,坐了整整一天。直至弦月高懸,才悠悠地覺得臉上一涼,一朵雪花飄下,落在了她的脣瓣。
“容舒澤,我想回家。”
邢翌茹拖着身子,踏着月光,下了山。
曾幾何時,她的身旁有一條身影,與之重疊交纏。
曾幾何時,有一個人陪着她走過大大小小的崎嶇山路。
曾幾何時,她也虛脫無力地將頭埋至他的肩膀,任由他揹着。
曾幾何時,他總愛說反正只有我們兩個,又不會有人笑話你。
“容舒澤,我不怕你笑話的……”邢翌茹默默在心裡念着。
對不起。
我來晚了。
雪花肆虐, 邢翌茹拖着身子,遊蕩在黑夜裡空蕩蕩的街頭,放眼望去,沒有一人。
她路過將軍府,路過臨安街。
臨安街的藥坊還在,只是現下時分,大門緊閉,都回去歇息了。
藥坊對面的府邸還掛着醫尊府的牌匾。
她靜靜地站在門外,久久沒有挪動半分。
“我本來說,再也不會踏進京城一步了,其實你知道的,我只是害怕見到你,見到我們的過去……”邢翌茹深呼一氣,終於伸出手,推開了那扇門。
所有的,都是多年前的模樣。
門的吱呀聲在這個夜晚顯得格外扣人心絃。
邢翌茹彷彿走過了多年的光景,這裡的空氣也彷彿殘留着淡淡的藥草香,彷彿他一直都在這裡。
她穿過照壁,一眼看到了通往大廳的三層石階。在這裡,他曾不由分說地橫抱起她,然後說外頭風大。
“風真的好大啊……”邢翌茹緊了緊披肩的領口,點燃了大廳的燭火。
頓時,亮起了整個黑夜。
邢翌茹的臉早已經溼成一片汪洋。
她撫過大廳的每一處角落,然後坐在小桌子旁呆呆地望着外頭。
“我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飯菜都沒有,我餓了,容舒澤……”
邢翌茹泣不成聲,豁然衝到了外邊,乍見一旁的藥盧裡黑漆漆一片。
籬笆木門沒關,邢翌茹竟還能看到昔日喝藥的碗。而她也記得,木門上曾停過一隻白色信鴿。
……
“你當時爲何不拿?你完全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兵符,然後任我丟失荒野無人問津。”
“我若說我不捨,你會不會信?”
“嗯?”
“你,果真不信。”
……
“我相信的,可是,會不會太晚了?”
邢翌茹邁開步伐往舞秋閣去。
空氣安靜,也害怕打破這寧靜。
窸窣的腳步聲停在房門口。
當時她千方百計地堵住門堵住窗,卻不想還是被千方百計地騙開了門,騙開了窗。
房內的陳設一點兒都沒變。
月照雪花,輕輕灑在邢翌茹的臉上。
她的眼角掛着剔透的珠兒,搖搖欲墜。
邢翌茹沒有繼續往前,不忍碰那桌椅,不忍摸那牀褥,不忍移動那屏風,不忍踩碎了這夢般的記憶。
她只是看着,看着這裡的一切,看着從前的自己,還有他。
淚水沖刷着記憶,如海潮般翻涌,窒息感撲面而來,可邢翌茹不想放棄,她牢牢地抓住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呼吸。
她喜歡鼻尖留有他的味道,喜歡耳邊縈繞着他的呢喃,說着天南地北,說着未來可期。
“黑突突的,怎麼不點燈呢?”
“你應該說外頭風這麼大,爲何不多披一件呢?”邢翌茹驀地嚎啕大哭,她拼命地想丟棄他,可是到頭來爲什麼覺得自由和瀟灑就像心裡堵着的一塊石頭,非但虛假而且諷刺。
“容舒澤!”邢翌茹嘶聲裂肺地喚着,不停地喚着。
我回來了,可是你不在了。
容舒澤,你怎麼就不在了呢?
你怎麼可以不在呢?
“容舒澤……我自欺欺人,我還欺人太甚,我活該,是不是?!”
“我欠你的都還沒還,你怎麼就走了呢?”
“這輩子我要怎麼還你啊!容舒澤!你告訴我!要我怎麼還你啊!”
“……”她癱坐在冰涼涼的地上,不顧一切的狂哭。似乎要將這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光了。
“容舒澤,我要怎麼辦啊?……”
“怎麼辦啊……”
“地上涼,先起來。”
“不涼,一點兒也不涼……沒有這兒涼。”她堵着自己的胸口,彷彿炸裂了般,嗜骨地令人窒息。
邢翌茹略有恍惚。
而後,身子被輕柔地打橫抱起,她轉眸看到了那個人。
精緻的五官就好像雕刻般,只是比記憶中更消受了幾分。
薄如蟬翼的脣在冷夜中浮上了一層冰霜。
而他的氣息是溫熱的,瀰漫在邢翌茹的耳邊,延伸至她的血液。
“身子這麼冷,怎麼給我生孩子。”男子語有責備,將她放在牀上,徑自又點了蠟燭:“好不容易調好了的身子,別叫我再費心神了。”
“我問你,黑突突的,怎麼不點燈……我跟你說話,都裝作聽不懂,聽不見,聽見了也忘得快。”
邢翌茹直勾勾地看着他,還以爲是在夢裡。
可是,燈亮了。真的亮了。
“容、舒、澤?”她的眸子迸射着精光。她想飛過去,狂烈地擁吻他。可是,腳好像動不了,身子好像動不了。
“嗯。”容舒澤咧開了一抹大大的笑,輕輕來到她的面前,蹲下來,拖鞋。
一如從前。
“容、舒、澤?”
“嗯。”繼而雙手合十,放在嘴邊呵了呵氣,然後溫柔地替她搓腳。
“容、舒、澤?”
“嗯。”擡眸,對上她的雙眼,蹙了蹙眉,起身,吻住了她的眼,一路向下,吻掉了她的淚,覆上了她的脣。
“容、舒、澤?”
“邢、翌、茹。”他的舌長驅直入,撬開了她的芬芳,脣齒交融,纏綿悱惻。
男子的動作明顯緊張、興奮,溫柔而狂暴。
“你騙我!”
“沒有,真的沒有。”男子欺身而上,掌心撫過每一寸柔嫩的肌膚,不放過任何地方,不甘心只流連於冰涼的衣料,他的手探入腰間,探入深處。
“你還說沒騙我!”邢翌茹的眼淚噴涌而出,而這次,再也止不住,止不住。
“以前沒發現你這般愛哭。”他噙着笑意,溫潤的脣一點一滴地拭乾她的淚。
哭了吻,吻了哭。
又哭又吻。
沒停歇的。
“你這樣,怎麼給辰兒生妹妹呢?”男子揶揄之聲迴響耳畔。
“你、你……”邢翌茹撲閃着大眼睛:“你!”
“是我是我,我見過辰兒,我故意把你們分開的,我錯了,是我錯了。”他說着,忘情地含住了邢翌茹的耳垂,輕輕地呼氣,挑逗着女子的敏感。
“過分!唔……”嗔怒瞬間化作嬌羞的嚶嚀,點燃了這曖昧的漫漫長夜。
“邢翌茹。”
“嗯?”
“我以爲你不在了……”
“我在的。”
“邢翌茹。”
“容舒澤。”
“邢翌茹,我本來真的快要不行了。”
“別說!別說了!我怕的……”
“邢翌茹,我還要。”
“好。”
良宵美景,一室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