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二手房交易中的“疑難雜症”有很多種。
像是客戶徵信問題，房東的債務問題，還有需要開具的各種證明，這些都是事兒。
打個比方，在城市裡要開一個無房證明是非常簡單的，拿着身份證上檔案館的機器那一刷，驗證人臉，直接打印。
可有一些客戶卻是農村來的。回到戶籍所在地之後，這個無房證明怎麼開？村委會？街道？鄉鎮？還是縣裡？或者互相踢皮球？
千萬別覺得這麼簡單的一份證明哪個單位給開都一樣。現行制度下，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工作理念的人可不在少數。
於是“蘿蔔章”就應運而生了。
但陳晉現在遇見的情況，不是“蘿蔔章”能解決的。
一方面是房東們之間的意見並不統一，極其容易造成簽約困難，或者成交當中手續困難的事情，天知道哪天早上睡醒，其中一個人就變了主意？
另一方面，光是聽這電話裡的吼聲，陳晉就知道付雪紅和家人也沒有統一意見了。這倒是他先前所不知道的情況……
畢竟也沒必要爲了一個單子，專門花十幾萬積分去監控客戶的思維，所以陳晉只能根據情緒值和人格評分判斷客戶，難免會有一些小疏漏。
只不過這種小疏漏，在二手房交易裡，往往就會造成大困難。
…………
“媽，我就是帶他們出來散散步……”付雪紅試圖解釋。
但對面卻暴躁道：“你在哪？我去接他們！”
“我……”付雪紅有些爲難的看了看陳晉，應道：“媽，不用了，我就回去！”
掛斷了電話，付雪紅對陳晉道：“小陳，實在不好意思。你也看見了，今天我肯定是定不下來的……”
陳晉聞言，只是點點頭，卻沒在意，而是朝着弄堂的入口處張望着。
下一刻，還是那個尖銳的聲音開始在弄堂裡迴盪起來：“付雪紅！你這個要死的！我就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
老太太的聲音讓付雪紅的臉色“唰”的就白了！
她有些僵硬的回過身去，看着一個乾瘦的老太太從弄堂口飛快的一溜小跑就進來了，上前就扯過付雪紅牽着的孩子，又伸手搶她懷裡的……
孩子“哇”的就哭了，付雪紅也急忙道：“媽，你這是幹什麼呀？別嚇着孩子！”
“我幹什麼？”老太太的話很刻薄：“我怎麼知道你要帶我孫子去哪？昂……吃了飯你說要出來我就覺得不對，還好我跟來了！怎麼？我家大林剛走多久，你就忍不住了？”
“他拿命換來的那些錢，你不花掉是不是就感覺虧得慌啊？”
付雪紅被指着鼻子一通數落，又急又羞，辯解道：“媽，你在說什麼吶？當着孩子的面呢！”
“我還不是想讓孩子能讀個好學校，將來纔能有一個好的前途嗎？”
“我做錯什麼了？”
老太太哼了一聲，也不應話，帶上兩個孩子就要走，嘴裡還哄着孩子說道：“敏敏、浩浩不哭了，乖~明天跟奶奶回老家。老家可好了……有山有水的……還有小狗……”
“媽，你說什麼？”付雪紅直接就炸了！
她像瘋了一樣衝上去拽住老太太道：“你不能把孩子帶走！他們都是我兒子！”
“他們還是我孫子呢！我憑什麼不能把他們帶走？”老太太也惱了，用力推了付雪紅一把，弄得付雪紅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陳晉這時也聽出來了，這老太太並不是付雪紅的親媽，而是婆婆。
另外……單身？準確的說，應該是喪偶嗎？
他急忙上前扶起了付雪紅，剛要問，卻被付雪紅眼中的寒光給驚住了！
陳晉沒辦法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纔會讓一個身爲母親的女人露出這樣的眼神來？
而此時此刻的付雪紅，腦子裡面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讓孩子跟她在一起！
…………
“大媽……”陳晉試着喊了一句，絲毫沒有迴應。老太太連頭都沒回一下，反而還加快了腳步。
“這……”陳晉有些頭疼了，心道：“難不成真的要換另一個客戶？”
他看了看錶，這時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
確實是還有一個備選客戶的，就像當時曹文凱就是備選的一樣。
但現在再換客戶，還要折騰另一番事情，在十二點之前，真就未必能成交了。
然而陳晉不用想都知道，現在這個時間點，厲菲一定在微博上更歡騰了。
越是臨近午夜，他肯定越是興奮！
念及此，陳晉真的有些頭疼起來了。不得不承認，這一單是他經歷過最複雜也是最扯淡的一單。
一邊是婆媳爭奪亡子留下的錢財，另一邊又是一母同胞瓜分老母留下的房產。
就在陳晉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付雪紅已經站起身子來了！
“付大姐……”陳晉喚了一聲，但她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的……
重新朝樓上走去了！
“竟然沒追？”陳晉一皺眉，連忙查看起付雪紅的情緒值。
憎惡值：100！
決心值：100！
陳晉一看見這兩個決心值，就知道她準備幹什麼了，只是……
付雪紅真的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嗎？
他對此持懷疑態度。
…………
付雪紅這時已經走到二樓了，陳晉連忙邁開大長腿跟了上去。
兩人再一次到三樓，敲開了房門。
之前房東就得到過陳晉的暗示，所以對於他們的去而復返並不意外。
而這次付雪紅身邊沒了孩子，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完全變了！
在有孩子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溫柔的母親，保護着孩子不守半點傷害。
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竟然透出了一股子霸道女總裁的氣場，連陳晉都有些側目。
“幾位房東！”只聽付雪紅認真道：“這套房子，500萬的價格能賣嗎？”
陳晉皺眉。
這是準備直接跳過我，自己談單了？不是個好兆頭吶！
他剛要插話，房東的老大卻斬釘截鐵道：“不行！不可能這麼低的！”
“510萬！”
“哪有你這麼還價的啊？”
“518萬！討個好兆頭。能賣現在立刻簽約，不能賣我就看別的地方了！”
“說了不……”
“誒~老大！”
見老大還要回絕，二女兒急忙吼了一聲止住了老大的話。
她起身朝付雪紅尷尬的笑了笑，然後扯着老大的袖子就進了臥室，順利又扯上了老三，關上了門。
…………
“付大姐？”陳晉這纔開口試探。
付雪紅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道：“小陳，我必須買這套房子了！不能等，今晚就得定下來！”
說着，趁房東在商量的檔口，她自己也摸出了手機。
陳晉就在一旁聽着……
“爸，是我。”
“他人都沒了，你女兒現在是寡婦，你還想說什麼？”
“沒別的事，給我200萬買房子。今晚我就要拿到錢，不然明天你就等着醫院通知你認屍吧！”
“別以爲我在嚇唬你，爲了敏敏和浩浩，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
陳晉心驚膽顫的看她掛了電話，異常的緊張，隨時防備着她會有什麼動作！
因爲付雪紅的情緒值裡，竟然出現了一種他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的情緒：自殺值：95！
她真的準備那麼幹！
“叮咚！”
付雪紅的手機響了，她摸出來一看，是銀行的入賬短信。
陳晉驚鴻一瞥，看見200萬已經到賬了……
“什麼家庭啊？有礦嗎？200萬說拿就拿？”陳晉詫異的想着，已經完全代入了一個經紀人的思考模式，卻忘了自己比對方還要壕。
付雪紅看完了短信，笑道：“你看，首付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看房東能不能答應了！”
陳晉一臉無語，對付雪紅越來越好奇了。
孩子在身邊，和孩子不在身邊，這個女人的前後反差太大了！
又過了一會，房東們開門出來，二女兒笑道：“這位……額~”
“姓付。”
“付小姐。”二女兒道：“我們商量了一下，如果你能保證這個月之內，我們能拿到錢的話……這個價格就沒問題。”
付雪紅緊接着就看向了陳晉，眼神裡的意思很明確，這就是中介公司應該保證的事情。
儘管從原則上來說，中介公司是不能做這種承諾的。但陳晉明確知道房東的底價是520萬，那麼也沒必要爲了兩萬塊錢認死理，於是認真的點了點頭：“沒問題。”
“哎喲~”二女兒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笑逐顏開，老三也喜形於色，唯獨老大，沉沉的嘆了口氣。
陳晉見狀，亦是暗自感慨。
因爲房東當中的這位老大，就是他備選的另一位客戶。
老大的購房原因非常簡單，只不過就是想留住父母的這套房子而已。
這條弄堂，這套房子，這裡的角角落落，是承載了他整個童年的地方。
所以在這之前，他是準備賣掉自己現在的房子，然後花錢買下妹妹和弟弟手裡分到的產權……
只不過那樣一來，他自己的家庭就又會上演另一番變故和是非曲直了。
事實上，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句話，並不會因爲財富的多少而改變……
…………
陳晉原本心裡還有些不是滋味，畢竟付雪紅和房東老大，總有一個人是要失望的。
但是見到答應成交的這一刻，老大雖然不停的在嘆氣，卻始終都沒有說什麼，陳晉就明白，他自己其實也並沒有下定決心。
畢竟對父母的念想，也只是念想而已。可原本家庭生活中的瑣事，卻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的。
這是房東老大自己的選擇了妥協。
…………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順利了，陳晉帶着他們一行人，到了門店裡簽訂買賣協議。
剛要準備關門的老羅和小鐘眼看着陳晉領着客戶房東回來簽單，都有些懵逼。
“你是哪家店的？叫什麼名字？也太厲害了吧？”進門的時候，老羅輕聲對陳晉問道。
陳晉呵呵一笑，指了指房東客戶道：“麻煩你幫忙等我一下吧，我先忙完。”
“好，要幫忙就說話。”老羅點頭。
籤協議的速度很快，儘管問題依然存在，但一方是拼了命要買，一方是鐵了心要賣，順理成章。
…………
“啊…………”
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小會議室裡傳出來，讓外面的老羅和小鐘登時一愣，隨後連忙衝了進去！
打開門，卻見裡面並沒有發生什麼，只是那個女客戶伏在桌子上，哭個不停。
而陳晉，正拿着一份協議亮在她的眼前。
“付大姐……”陳晉訕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別哭了呀！”
對面的三個房東也是三臉懵逼，有些鬧不清狀況。
協議簽好之後，陳晉拿出了贈送協議，亮明瞭身份，說明付雪紅就是今天的幸運兒了。
對於別人來說，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有什麼可哭的？
但付雪紅卻哭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紅着眼道：“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
“對不起！對不起！”
她連連道歉。
房東們倒還好，反正只要房子能順利賣出去就行，便起身告辭了。
老羅和小鐘很殷勤的幫着送走了房東，剛要回頭去巴結董事長，卻發現門又關上了……
“老羅，董事長跟那個女客戶，不會是要……？”
“閉嘴！不該說的話，別說！”
老羅輕喝道：“就算是真的，關你什麼事啊？”
小鐘撓撓頭，訕訕一笑。
然而小會議室裡的情況，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陳晉坐在付雪紅對面笑道：“付大姐，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謝謝你！”付雪紅深深的嘆了口氣，隨後終於露出笑容道：“陳總，真的謝謝你！因爲你的慷慨，很有可能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陳晉點點頭，小心翼翼道：“那……你願意把你的經歷，跟我說一說嗎？”
付雪紅笑了一聲，就對陳晉傾述了起來。
其實換了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陌生人，只要他說送你一套房子，還不求回報，你都會產生極其強烈的信任感。
原來，付雪紅是東海市的本地人，家庭條件可以算得上中產階級。
在東海市的中產階級，放到很多小城市，那可就是富豪級別了。
所以她的生活一直都很順利，直到認識了已經死去的丈夫，一個鳳凰男。
不同於許多人對鳳凰男的偏見，付雪紅的丈夫是一個非常暖的男人。並且只暖付雪紅一個人。
所以兩個人從戀愛發展到了談婚論嫁，幾乎是水到渠成的。
只不過道了要結婚的時候，卻遭到了付雪紅父母的堅決反對。
可付雪紅本身作爲一家外資企業的中層管理者，在經濟自由的基礎上，對父母的反對置若罔聞，硬是嫁給了她的丈夫。
其實就在短短的一個月前，她的生活都還是非常甜蜜的。
雖然失去了父母的資助，暫時還買不起房子。但她跟她丈夫的收入都很不錯。幾年下來，也存夠了一百萬的現金。
可問題也就出在這一百萬的現金上面……
當孩子漸漸長大，需要讀書的時候，買房子也就提到了他們的生活議程上。
可是丈夫把這個決定告訴了遠在老家的母親之後，就什麼都變了！
付雪紅的婆婆從老家一路奔波到了東海市，直接住進了他們的家裡。這本來也無可厚非，子女總有贍養老人的義務。
可當婆婆住進來之後，爭端也就開始了。按照婆婆的要求，是兒子必須跟付雪紅先辦理離婚手續，確保這套房子的產權只屬於兒子一個人。
兒子的反應是極其強烈的！要知道一百萬的現金，可是兩個人一起存下來的。
但婆婆的想法卻要精明許多……
她知道付雪紅的家境很不錯，完全有支付一套房子的能力。所以婆婆的主意就打到了親家身上。
婆婆認爲，只要自己的兒子單身買了一套房子，那麼親家那邊，就算不同意這們婚事，哪怕爲了女兒將來在家中的話語權，也同樣會給自己的女兒買一套房子的。
這麼一來，兩個人再一復婚，可就有兩套房子了。那麼她這個老太婆，也就可以住到東海市來，幫着照顧孫子，照顧夫妻倆的起居……
“你懂什麼？媽這是爲了你好知道嗎？哪能那麼死心眼兒呢？”
陳晉驚訝道：“這是你婆婆對你丈夫說得原話？”
“是的。”付雪紅道：“小農思想到了極致，對吧？”
陳晉緩緩點頭。
雖然他願意確信，付雪紅的婆婆是百分之百的愛着自己的兒子，可這樣的處事方式，真的是爲了兒子好嗎？
看似精明，替兒子又弄了一套房子來。可難道就沒有一點爲自己“駕臨”東海做準備的私心嗎？
更何況，僅僅憑藉“爲你好”這三個字，就可以不顧兒子家庭幸福，做出無理的要求嗎？
陳晉思考了片刻，笑道：“還真是自私的愛呀！”
“自私，這個詞很準確。”付雪紅道：“後來就是無休止的爭吵，而我丈夫又被夾在中間，不得安寧。”
“就連……就連……”付雪紅有些艱難道：“就連我丈夫出差了，我在家裡不願意跟她說話，她也非要打電話去找兒子打小報告，抱怨一通……結果……”
“我丈夫纔會因爲接電話出了車禍。”
陳晉有些如鯁在喉。
這事情聽上去匪夷所思，但卻又如此的合情合理。
有那麼一些父母，根本就搞不明白，孩子長大了以後，就應該擁有自己的人生了。是好是歹，都是孩子自己的命。
但是一句“你就算到死了，都是我孩子”，就可以讓他們把孩子轉化成爲自己的私有物，恣意操控，玩弄鼓掌！
可悲的是，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那後來呢？”陳晉追問道。
“後來……”付雪紅搖了搖頭：“他走了，如果不是因爲兩個孩子，我說不定也就跟着走了。”
“可那是他的骨肉。我自己發過誓，一定要給兩個孩子最好的東西。”
“我希望他們能讀最好的學校，能成爲最優秀的人。並不是爲了他們將來能夠出人頭地，而是希望他們將來……有自己做選擇的機會。”
“…………”
陳晉明白了。
隨後付雪紅在繼續說着……
因爲她的丈夫是在出差路上出車禍的，所以算成了因公去世。單位那邊，各種賠償撫卹金，再加上夫妻倆在憂患意識下購買的人身意外保險……
一條命，換回了一百萬！
加上原本的一百萬，就是兩百萬了。
所以付雪紅就動了心思，想要給孩子買一套最好的學區房。
孩子，已經是她現在唯一的精神寄託了！
“如果不是她，我丈夫就不會死。”
“如果不是她，我們一家人不知道有多幸福。”
“如果不是她……”
“可她現在還要來爭撫養權！”
“她竟然還想把孩子帶回她那個山溝溝裡去？”
“傳宗接代？認祖歸宗嗎？我艹她姥姥！”
付雪紅說着說着，情緒激動了起來：“所以我一定要買下這套房子！”
“呵呵~我有重點學區房，有高收入的工作，還是孩子法定的唯一監護人！”
“她憑什麼跟我爭？”
“而且，我丈夫死亡以後，法律上，我連贍養她的義務都沒有！”
“我要把她踢回那個山溝溝，這輩子都不會再讓她見到我的孩子！”
陳晉聞言，總算明白了，付雪紅爲什麼會忽然之間有那麼大的轉變。
只不過他還是開口道：“那你現在這樣的決定，不也是在試圖操控你那兩個孩子的人生嗎？”
一句話，讓付雪紅呆若木雞！
“老話說得好啊！”陳晉接着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付雪紅渾身顫抖起來，咬住嘴脣，直到咬出了血。
陳晉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猶豫再三，還是不管不顧的說道：“你是他們的母親沒錯，但你婆婆確實是孩子的奶奶。你沒有義務贍養，可他們有。這也是法律規定的！”
“所以……放開些吧。沒有什麼，比孩子的健康成長更重要的了！”
“將來的事情，留給他們自己做選擇吧。這不也是你的初衷嗎？”
陳晉說完，只能嘆息。因爲他只能說到這裡爲止了。
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務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