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發了筆橫財,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兩名帝妾也各派人賜了千錢以示謝意。這裡面越姬的賞賜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賜錢外,居然還賜了我一匹魯縞。
這天下已經有近十年的安定,內憂外患都沒有發作,風雨甚順,倉廩頗足,長安的米價是五十錢左右一石。四千錢和一匹魯縞着實可以買到不少好東西,黃精等人往日也常纏着我和老師要零用錢,此時見我屋角堆着一堆錢,都喜不自勝,一天幾次的來兜兜轉轉,就想我帶他們出宮,去長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這麼夠“分量”的錢,想想長安九市的熱鬧,也有些心動。老師看我頗有把錢拿來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確的表示了反對之意:“阿遲,這錢你可不能用,得留着。”
我有些納悶:“老師,你怎麼也想到要存錢了?”
“便是個傻孩子,難道你還真想在這宮裡老死麼?”老師看着我直嘆氣,指頭我額上點了點:“以前我不存錢,是因爲你是奴籍,在宮裡出不去。如今你已經脫籍成爲太醫署的醫官,過段時間自然可以討了恩賞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師身爲醫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宮外買房居住,只輪值的時候才進宮,爲什麼卻一直住在太醫署。
那並僅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爲他念着我在宮裡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鎮在太醫署,才能護得我平安!
至於他以前從來不存錢,經常不管我想要的東西多麼稀奇古怪,他難以理解,他都買給我。那也是因爲他認爲我們師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實在不必要存錢,所以把他所得的錢財都用來了寵我。
我一念至此,心頭痠軟,眼裡一時禁不住,便墜下淚來。
我向來少哭,突然流淚,頓時唬了老師一大跳,趕緊扯起袖子來替我抹眼淚:“怎麼突然就哭,歡喜得傻了?”
我喉頭哽咽,眼淚控制不住,心裡卻十分歡喜,揪着老師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是啊,阿遲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歡喜得傻了。”
老師素不擅言詞,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後的好日子長着呢。”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想想這幾個月在宮外行走的景象,心動神移,笑道:“老師說得是,以後的好日子長着呢!等阿遲出去了,就和老師在霸城門外買個院子,買兩畝地。
“院子要大一點,要可以在院子裡曬藥製藥。房子呢,也要多幾間,兩間存藥,兩間作病房,一間書房。老師要住在靠東邊的房間裡,因爲您起得早,喜歡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師隔壁,這樣老師有什麼事一喚我就能應。廚房應該離正屋遠點,用復廊勾通;茅廁呢,要建在屋後,照我的想法設計。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們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氣說了下去,越說越激動,直說得有些口乾,才停下來。
老師適時的遞給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師連眉毛裡那幾根長壽眉都似乎在飛舞大笑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師,阿遲的話說遠了。”
老師呵呵一笑,因爲保養得當而十分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眼睛卻眯得只剩一條縫:“不遠,不遠,老師也覺得這樣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爲我,憑老師的俸祿和被王侯官吏請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積蓄,買這樣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卻是因爲我這麼個不爭氣的弟子,才累得老師身無積蓄,竟只能窩在太醫署裡。
我一時無言,感覺到老師的手在我頭頂輕輕的摩挲了兩下,溫聲道:“阿遲,老師等着你買這麼座院子給我養老。”
“老師,您放心,阿遲不會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這裡琢磨着生財之道,卻說天一日日的冷將下來,太后的身體逐漸痊癒,冬至年節也到了眼前。
冬至爲一年“亞歲”,也是承漢的春節。這一日天下萬民,無分貴賤士黎都閤家團圓,共慶陽氣起,君道長。朝廷休假三天,君不聽政,民間休市。
這一天,也是天家閤家團圓的吉日。天子會偕同他的后妃兒女在長樂宮長信殿開家宴,向太后行家禮。天子要親自服侍母親洗頭,后妃則要向獻上她們給婆婆納的繡履。
長樂宮一宮六殿七室所有的宮燈都已經盡數點亮,宮殿前的廣場上燃着薪燭,連宮城的城牆上,也薪燭高燒。
火光明豔,宮妃嬪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薰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愈,不能親自主持亞歲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裡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攜來到永壽殿,請太后移駕長信宮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設在太后席位旁側,長信宮西北和西南側所設的席位,則由太妃和天子現在的嬪妃各據一側,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體不能長時間的正襟危坐,宮裡的詹事便照着我的意思給太后造了只躺椅,讓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禮,感覺疲累就躺着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禮,再由太妃們向太后行禮,然後才輪到天子的嬪妾向太后行禮。太后受禮,也依禮給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賞。
天家家禮行畢,便鐘鳴鼎食,雅樂奏演,歌舞下陳。
我受命隨侍在太后身邊,以防她宴飲中失去節制,就近的看着天家“亞歲”之禮,既覺得新奇有趣,又覺得這些繁文縟節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獻、旅酬二禮完結後,正式的禮節就算結束了,開始了真正的宴飲遊樂。太妃們雖然身份與太后有別,但畢竟與她同輩,不甚拘禮,正禮一結束,便互相之間觥籌交錯,玩起了投壺射覆等諸般遊戲,有她們一帶,宮裡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太后興致大發,命人將皇后和諸位帝妾獻上的繡履拿出來,品評優劣。
天家的女紅作匯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麼精美舒適的繡履造不出來?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繡履不好,落在婆婆眼裡有不是,各自去女紅作找了得意的師傅,挖空了心思來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雙是素面履以外,其餘的都是精工巧繡,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玉的,有在蹺頭上綴珠懸寶的,有繡絲間金銀線的,也有花紋錯彩的,這十幾雙鞋,竟也寶光流動,燦如繁花。
這哪裡是穿在腳上的鞋啊?簡直是可以當成奇珍異寶收藏的工藝品,我佔着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歎爲觀止。
不意太后看得歡喜,突然伸手將其中的一雙軟底雲頭雙鳳環花履傳了過來,笑道:“你們也看看,難爲我家這些媳婦兒,把鞋履都做成了寶貝,教人看着都歡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這履上的花紋,你繡不繡得出來?”
崔珍笑道:“奴婢這幾年眼睛不好使,穿針都困難,哪還繡得了花?這事要年輕人才能做,雲祇侯或還有這等手藝,奴婢卻是無能了。”
我見天家家宴在正禮過後,的確不算太拘束,講求同樂,便放懷一笑:“若拿銀針扎人,臣能做到無差絲毫。可讓臣拿針去扎花,只怕扎出來的不是繡花,而是自個手指頭的血花。”
太后呵呵一笑:“這宮裡的女子沒有不愛在衣裳履襪上繡些花鳥蟲魚的,只你渾身素淨,原來不是你性喜素潔,而是做不出來!女紅你不會,中饋之術呢?”
我眨眨眼,十分認真的說:“臣能將飯煮熟,菜嘛,和飯一起蒸蒸熟爛,也就行了。”
后妃都忍俊不禁,齊略卻哈哈大笑,指着我道:“難得難得,宮中的女子,居然還有你這樣的奇葩!你女紅中饋全都不會,可怎麼找婆家?”
這個問題若在民間,正可說笑,但這宮禁裡,卻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來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卻還沒想過這些。”
諸妃陪太后說笑一陣,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聽到外面鍾室的雲罄已經擊了亥時三刻,便請太后回永壽殿安歇。
帝后見太后起駕,都站了起來,想陪太后回駕。齊略卻揮手止住皇后,溫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經辛苦三個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傷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親侍母后駕前,這幾日不用你勞苦奔波。”
“這怎麼……”皇后還想說什麼,太后已經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鈿,柔聲道:“好孩子,你這些天累得太狠,是該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聲音微微一頓,看了齊略一眼,輕聲道:“你和大家這幾個月都在長樂宮侍疾,久未回未央宮,只怕那宮裡免不得規矩馳廢。你也正好趁着亞歲節禮,好好地整頓一下,免得開春事多的時候還要理會這些瑣事。”
皇后恍然大悟,連忙點頭:“兒臣明白。”
由長信宮回永壽殿有裡許路途,那步輦擡得穩,太后又在宴樂裡勞了神,精神有些虛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
等到了永壽殿,我進去替她檢查時,她已經睡着了。
我給她細診了脈像,便輕手輕腳的退出去,齊略也隨着我退出太后寢宮低聲問道:“我母后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傷口大概再過十天就能全好,不過身體調養大約還要一個多月。”我側瞟了齊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將一天三次的問話改成一天問三十次,臣在近期內大概也給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齊略也忍不住笑,轉頭對身後的陳全道:“把朕剛纔給你的東西拿過來。”
陳全應聲退走,過不多時便拿來一隻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棱角,裡面裝的卻像是個尺來高寬的小箱子。
齊略將那包裹拿了,遞到我面前,輕聲笑道:“雲遲,我說過要好好地謝你,這就是我的謝禮,你拿着吧。”
那箱子的形狀跟我背的藥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難道他瞧着我背的藥箱笨重,送我個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謝陛下。”
他既然說的是謝禮,沒說是恩賞,我也就懶得奴顏婢膝的以君前應對之格拜謝,笑着將那包裹接了過來,以平常的禮節回謝了。
齊略嘴角含笑,神情相當愉悅,我已經出了永壽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隨着我往前走,只是話題卻突然扯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笑問:“對了,你剛纔沒有回答我,你準備怎麼找婆家呢。”
我心頭一跳,笑道:“臣剛纔已經回答了,臣沒想過。”
“適齡的女子豈有不想終生大事的道理?你卻是在騙我。”齊略笑着搖頭,擺手道:“那你告訴我,你想嫁什麼樣的郎君?”
我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勉強笑道:“陛下,宮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應問及,女臣亦不宜思。”
齊略揚眉一笑,雙目眸光深幽,緩言道:“若我定是要問呢?”
那我定然不會回答,我雖然脫了奴籍,太醫署官員也不算內臣,允許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還在宮禁一天,我都不會犯這樣致命的錯誤。
“陛下若定要問,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禁,只好裝聾作啞,遠避而走,逃之夭夭了。”
“能將話說得這麼坦白的女臣,這宮禁中,大概也就只有雲遲你一個了。”齊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鬢角上一撫。
我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連退了兩步,只覺得胸腔怦然鼓動,心跳驟然快了幾倍,望着齊略幽深的眸子,幾番張口,竟都發不出聲音來。
“瞧你嚇得那樣子,我不過是看你頭上的宮花被風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齊略臉上的笑意更深,語調裡的輕鬆卻不知算是惡意的捉弄,還是有意調戲。
我強自鎮定,心裡卻暗恨自己不該戴這宮花——這宮花本是冬至宮裡例行賞賜宮娥綵女的,我實際上已經不算內臣了,本來不戴它應節,也不算失禮。偏偏出門的時候,到底還是貪它花朵精緻,大俗大雅,明媚可愛,便戴在頭上,卻不想此時受它之累。
齊略的臉在明豔的火光下笑得開懷,不似帝王,卻似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喜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