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葬英雄

九月後,戰爭漸漸激烈。

大胤派出軍隊,聯合衛國對越國遺民的起義進行了嚴厲的鎮壓,投入了全國一半以上的兵力,多達二十萬的軍隊開過龍首原,進入越國國境,撲滅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韓空與樊山兩軍匯合,聯袂攻向越國遺民設在回鳳江上游的江北大營,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營長達三月之久。然而守將張彥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兒子,諸將感泣,皆死戰。三月後,大胤軍隊從西域借來火炮,轟塌城牆衝入江北大營。然而張彥卿率軍巷戰至死,手下將士爲其所感,皆戰死,無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雖勝,卻死傷慘重。公子楚聞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於與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狀慘烈非常。

十二月,韓空率軍進攻越國重鎮壽州。越國義軍在劉仁蟾將軍的帶領下頑強反抗,壽州城久攻不下,大胤軍隊圍城達一年之久,多次擊退城外的房陵關援軍。入冬後,城中糧草漸漸用盡,軍民凍餓交加,一夜斃數百人。劉仁蟾知壽州不可守,憂急交加而中風。爲了自保,部下將其擡出城外投降大胤。

儘管壽州之圍耗去了大胤諸多國力,但公子楚不僅沒有降罪給劉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膽忠心,並給予彌留中的他以節度使的封號,以示寬容。

然而,雖然公子楚恩威並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帶領下,越國遺民凝聚起來,面對着數量和武器均遠遠優於自己的大胤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反抗。

持續的戰爭耗費了巨大的物力財力,在一年的平叛戰爭裡,大胤有無數的戰士死於疆場,公子楚不得不設法對軍隊進行補充。

考慮到最近數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間廣爲流行,自從戰事起後,民間許多百姓爲了逃避兵役紛紛“出家”,大量的金屬被用來鑄造佛像,以至於軍隊裡的兵源不足,且軍械製造無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應。面對這種情況,公子楚冒着極大內外的壓力,進行了被萬世咒罵的“毀佛”的行動——除了少數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強行拆毀了上千所寺廟,融化佛像鑄爲兵器,並勒令寺中僧人還俗。

幾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對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頭巷尾到處都流傳公子不敬神佛,必將因此折壽的咒罵,而公子楚無動於衷。對上書苦勸的端木閣老,公子答曰:“平定亂世乃千秋的功業,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佛家曾謂:如有益於世人,手眼尚且可以佈施——區區銅像又何足道!”

衆人啞然,無人再奏。

六個月後,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衛國的聯軍控制了越國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並且切斷了淮朔兩州和房陵關的聯繫,將淮朔叛軍全殲於烏蘭山脈。在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均被攻破後,公子楚命韓空和樊山兩軍合圍,切斷湄江水源,以重兵圍困房陵關,調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試圖在春季到來之前攻破這最後的堡壘。

房陵關搖搖欲墜,慘烈的內戰逐漸進入了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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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帝十二年,二月。冬季進入尾聲,而戰爭尚未結束。

在最後一場大雪降下的時候,天極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欏林盛開了潔白的花,連綿十幾裡,香氣浮動在雪上,宛如夢幻。

——這便是東陸聞名的“桫欏花海”。

桫欏樹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東陸人看來,它便也具有了某種靈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裡有着罕見的大片千年桫欏樹,高達數十丈,每年花開時分驚動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築有逍遙臺,皇室貴族都會攜帶家眷來這裡祭祀花神——漸漸的,這個習俗流傳開來。每年花開的時候,東陸各國貴族會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請,紛紛前來賞花,濟濟一堂,也成了東陸諸侯國之間非正式的重要聚會,施展合縱連橫之術的場合。

雖然戰爭尚未結束,但越國遺民的反抗已經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國的包圍圈一步步縮小,龍首原上的房陵關幾乎已經成了一座孤城。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一度的賞花依舊如期舉行。一時間,九秋崖行宮裡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十二年前,在這樣一場貴族聚會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四個皇室年輕人聯袂同登逍遙臺,賦詩比劍,結爲知己,一時聳動天下,“四公子”的稱號也由此而來——然而轉眼風雲變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爾坐在軟轎裡,遠遠聞着深谷裡傳出的香氣——這大概是她在東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賞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個人就在她身側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馬,衣帶當風,丰神如玉。他策馬踏雪前行,和身側的各國貴族談笑風生,縱論天下大事,卻始終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彷彿兩人之間從未認識過——是啊,東陸禮教苛刻,皇后和攝政王之間,又怎可能互通語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來,低下頭看着自己無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環。

出天極城西,不過一日便抵達了九秋崖,當夜入住行宮。

她在雪中踏出軟轎,被侍女扶着緩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現在東陸諸國貴族面前時,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驚歎。

然而,只有他始終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裝作根本不認識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東陸貴族應酬揖讓,只是不時以眼角輕瞥。大胤是這次宴會的東主,由於皇帝臥病不起,她作爲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國貴賓寒暄着,言辭灑脫,左右逢源。

阿黛爾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間那個據說將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羅公主。

她年紀和自己相當,明媚嬌憨,跟隨哥哥而來,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談笑殷殷。他側過頭耐心地聽她唧唧喳喳講着什麼,溫潤的眉目間帶着淡淡的笑意,不時爲她佈菜斟酒——那種耐心,那種笑意,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裡給予過她。

在婉羅公主的嬌嗔下,他從懷裡抽出了那支紫玉簫,爲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簫聲高曠清幽,在雪谷花海上傳去,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然而她聽着,卻只覺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攪動,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來他們之間的一切,只能存在於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會凋零枯萎,再不復光澤和美麗。既然如此,她又爲何要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着它凋毀呢?

阿黛爾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陣刺痛,再無法坐下去,便想悄然離開。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經是夜裡。無數侍從舞女在殿堂裡魚貫來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間一隊舞姬散去,絲竹聲轉爲鏗鏘有力,一隊身披鎧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親自譜曲的《秦王破陣樂》——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眼睛!在無數雙眼睛裡,她忽然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預感蔓延開來,有一種不安迫使着她握緊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間——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羅公主側首談話,這樣一對璧人在盛宴裡宛如玉樹瓊花相互輝映,贏得了諸多人的贊慕眼神。

然而,她卻發覺一起盯着這兩個人的視線裡,還有另一雙眼睛——那一道視線,來自於那一行帶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個人。即使看不見對方的面目,然而那種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間驚覺。

“不!”那一瞬,冷電竄過心底,她脫口驚呼了一聲,站了起來,“不!”

——羿!那是羿!那雙眼睛,是屬於羿的!

席間沒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發生在同一瞬間,在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推開公子楚的時候,劍已經從鞘中拔出。四周的燈一瞬同時熄滅,凌厲的劍氣迴盪在空氣裡,斬開了黑暗——竟然有一隊暗殺者潛入了盛宴,忽然拔刀發難,直撲攝政王而去!

黑暗裡,只聽到刀兵交接的冷銳聲,和隨之爆發的貴族們的驚呼。身邊傳來婉羅公主的尖叫聲,那個貴族女子在踉蹌逃離,衣帶絆住了腳步,幾度踉蹌。阿黛爾不顧一切地撲向公子楚,然而已經來不及伸手推開他。

——在撞到了他懷中的一瞬,她隨即感到冰冷的劍鋒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聲,努力推開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懷裡的女子,在巨大的衝擊力之下向後倒下。

“天啊……你!”他凝視着她近在咫尺的臉,眸子裡的神色在一瞬間彷彿凝結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剎那,便立刻清醒,厲聲大呼:“有刺客!點燈!快點燈!大家離開房間!”

他抱着她踉蹌後退,一手從袍中拔出了劍。眼看一劍刺中的是別人,那個帶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爲何也是失神了一剎,躊躇不前,喪失了一閃即逝的寶貴機會。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裡的那雙眼睛,“是你!”

黑暗裡的那個人退了一步,顯然認出了她是誰,手劇烈的一顫,彷彿感到了短暫的畏縮。然而只遲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裡燃起。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從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劍,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爾急退,轉頭厲喝。

那一剎那,黑暗裡傳來劍風凌厲的呼嘯,兩個人影同時從黑暗中出現,閃電般下擊,不約而同的雙雙搶到。聯袂出手的兩人竟都是罕見的高手,用兩種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間將那些刺客瘋狂的進攻阻住。

“快走!”一個聲音對她厲叱,用的卻是希伯萊語。

“雷?”阿黛爾想站起來,卻在瞬間全身無力——因爲在劍從她身體裡拔出時,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剎隨之消失。

再度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不知何處的雪窟裡。

這裡似乎是九秋崖最高處,俯瞰着谷裡連綿的桫欏林。深谷裡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積在一處,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視覺裡充斥了單一的顏色——白,白,只有白……無窮無盡,森冷嚴酷,彷彿要凍徹她的身心。

阿黛爾抱着自己的肩膀,覺得徹骨的寒冷,掙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動。”一個聲音道,“會撕裂傷口。”

她霍然擡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長衣,在冰雪呼嘯的崖上迎風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經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靜靜將劍橫放在膝上,繼續凝視着外面的一切,殺氣凝結,長衫無風自動,彷彿隨時準備拔劍殺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數具屍體,血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看來,是越國的刺客,”公子楚側耳聽着崖上行宮裡的喧鬧聲音,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來刺殺!”

“……”她沒有說話,只覺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這個地方隱蔽,刺客一時很難找到,”他輕聲開口,聲音冷靜,擡手按在劍傷,“我已烽火傳訊給恆易將軍,天亮華御醫就會和軍隊一起趕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氣,艱難地開口,“羿怎麼樣了?”

“羿?你問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來,“對,你或許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個傻丫頭。”

她一時間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是默然。

“不過他也是個傻瓜——竟然臨時手軟,因爲顧惜你而錯過了刺殺我的唯一機會。”他撫摩着橫放在膝上的劍,凝視着山谷裡的桫欏林,“放心,阿黛爾。因爲發現刺錯人的緣故,他及時的收住了劍,所以你的傷勢也不太嚴重。”

行宮那邊的喧鬧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彷彿混亂的局勢已經得到了控制。

“總而言之,還是要多謝你啊——你從他的劍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人來救過我呢。”說到這裡的時候,公子楚的態度依然冷靜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崗岩一樣堅硬的聲音裡卻依稀有了一絲裂縫。然而阿黛爾沒有發覺。

“你……你會殺他麼?”她只是臉色蒼白的問。

“那自然,”公子楚低頭看着膝上的劍,“而且要在他殺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樣的心軟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長身而起,提劍掠出了雪窟,衝入桫欏林中,仰天發出了一聲清嘯,朗聲——

“舒駿,出來吧!我知道你已經到了——竟然連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讓我們一併來清算幾十年的帳吧!”

“楚!楚!別去!”阿黛爾直起身呼喊,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的背影沒入桫欏林中,融入那一片無窮無盡的白。那樣的白色裡,藏着無窮的殺機。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終將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無論是哪一個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欏林裡,不再往山谷深處走去。只是默默闔上了眼睛,聽着風吹過花海的聲音。雪簌簌落下,寂靜無人。風裡忽然有一聲異樣的短促聲音。

有一滴血從樹上落下,滴落在他腳邊的雪地,殷紅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樹上的人——果然,他的敵人已經擺脫了止水和雷的阻攔追了上來,正站在桫欏林中低頭凝視着他。他身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顯然在方纔黑暗裡的一輪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輕的傷。

“是我。”對方啞聲道,摘下了臉上的白玉面具。

——風雪裡露出一張支離破碎的臉,長長的刀痕橫過咽喉。熟悉無比。

“舒駿。”公子楚喃喃嘆息,“十年不見了。”

“是。”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卻又在這裡重逢。”

“在房陵關見到凰羽夫人了麼?”公子楚無聲的笑了笑,眼神複雜,“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放走她,令她還能在你的懷抱裡死去。”

“不,舜華,你是在向我示威,”樹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燒,令他的聲音顫慄,“讓我眼睜睜看着她在身側受盡痛苦死去,卻無可奈何!”

“你誤會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聲色不動,“自從十二年前在逍遙臺上初次相遇以來,我一直視你爲最值得尊敬的對手。”

“……”樹上的人沒有回答。

“好,來做個了斷罷。”許久,他將面具扔在雪地裡,聲音如刀鋒出鞘,“舜華,就在這個我們十幾年前結識的地方,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劍光在花海中開始掠起的時候,阿黛爾沒有發覺。

雪令她盲,視覺裡只有一片無窮無盡的蒼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卻一腳踏空,沿着雪坡滾落下去。背後包紮好的傷口裂開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紅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兩人的名字。

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羿和楚就在這一片白色裡相互殘殺。他們揮舞着劍,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然而,她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忽然間,她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就在她的頭頂。

那是一種飄搖而下的聲音,彷彿洞簫的一縷尾聲,在雪中搖曳着款款而至。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細微,讓她開始幾乎以爲那是幻覺,然而那種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一縷縷的飄落,此起彼伏,最後層層疊疊在一起,象風聲一樣席捲了整個雪谷!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什麼?她茫然擡頭四顧,卻依舊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噠的一聲,視覺的蒼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紅落入視野。

“花!”那一瞬,她驚訝的脫口而出。睜大了藍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欏花在面前緩緩飄下。潔白的花瓣裡藏着嫣紅的蕊,在風雪裡翩芊而落。而後,更多的花從空中飄落,彷彿一陣風吹過林間,無數花瓣在同一瞬間脫落,飄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純淨的白色,在風裡迴旋,簇擁着嫣紅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爾吃驚地站在了齊腰深的雪裡,平生第一次面對花的海洋。

桫欏花是不會凋謝的——這是一種有靈性的花,高潔無比,開在高達十丈的樹梢頂端,既便是過了開花的季節,也是在樹梢的風中化爲灰塵,而決不會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卻落下了無窮無盡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爾被驚呆在雪谷空林裡,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接住一瓣桫欏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卻觸到了溫熱的雨。

那一滴雨,嫣紅得如同初綻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過來了,驀地擡頭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們!是他們在林中交戰,劍風催落了滿樹的花朵!而他們的血,也從**中灑落雪地。

那是一場殊死的搏殺。

“楚!楚……羿!”她失聲驚呼起來,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懼令她失去了力氣,跪倒在雪地裡,用盡一切力氣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

然而劍風還是在林梢呼嘯來去,凌厲縱橫,毫不間歇。一樹接着一樹的桫欏花被催落,風捲起花瓣灑在空中,綿密而浩蕩,就象密雨一樣落在雪谷裡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純金的長髮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臉上。

**中有血珠紛紛揚揚灑落。是他們哪個人的血?

“求求你們……”阿黛爾跪在花瓣雨之中,仰頭看着灰冷的雪空,視線一片空白,點點落花如血,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絕望和恐懼,令她瀕臨崩潰。

在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頭頂的枝葉忽然分開了,她看到一個人影從樹林上空飄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蹌了一下,然後緩緩向着她這邊走過來。

“羿!”那一瞬,她脫口驚呼出來,認出了來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麼、那麼說來……

她從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卻下來,絕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跪在雪裡,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刺客向着她走來,身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楚的血。

羿踩着滿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來。他的眼神沉默而隱忍,靜靜地注視着她,宛如以前在無數個黑夜裡守護她的時候。自從釋放他自由後,她還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阿黛爾看着他走過來,卻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身子微微顫慄。

這……這還是羿麼?

不,他的劍,在片刻前還插在她背上。這次回來他並不是爲了救她,而是爲了殺人!——在認出她之後,他還是毫無猶豫地繼續向目標發起了刺殺——哪怕她正擋在對方的身前。

他終究還是捨棄了她。

阿黛爾看着他,步步後退,臉色蒼白。

彷彿看出了她的恐懼,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蹌的腳步,再不靠前,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緩緩鬆開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懂得的手勢——

“不要怕,阿黛爾。”

就在那一瞬,她爆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呼,從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蹌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剛觸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壓在雪地上。阿黛爾被帶得重重跌坐在他身側,震驚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經被鋒利的劍割斷了,捂着的手一放開,血如箭一樣的射出,染紅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對她微笑了一下,彷彿想對她說什麼,然而已經無法再出聲。他將自己的劍緩緩放在她的手心裡,然後擡起染滿鮮血的手,似乎想去撫摩她的臉頰。然而手舉到一半便沒有了力氣,貼着她的下頷頹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膚上留下長長的一線血紅,便再無聲息。

風雪裡,血的溫暖還留在頰上,他卻已經在她懷裡闔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爾緊緊抱着他的頭,在耳邊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勞地呼喚着他,如幼年無數次一樣抱緊他的頭盔,親吻他刀痕遍佈的額頭,把手放入他尚自溫暖的手中,扣緊他的十指——然而,這個人已經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如童年時那樣對她微笑,把她抱上肩頭了。那雙在黑夜裡凝視她無數次的眼睛已經闔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父親和保護者——是她生命裡從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這個曾經發誓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人,就在這一刻永遠離開了她。

阿黛爾怔怔地跪在雪裡,將羿的頭抱在懷裡。花還在不斷飄落,她能看到他的靈魂如輕煙般從軀殼裡升起,在風雪裡升上灰冷的蒼穹。死亡結束了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復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英俊的臉,用黑色的眸子凝視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虛空裡擡起手,做了一個無聲的手勢——

“原諒我。”

“我原諒你……羿,回來!不要丟下我!”她失聲,不顧一切地對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擁抱他——然而他卻隨着一陣風,彷彿輕煙一樣在她的手裡消散,只留下最後的微笑。

“阿黛爾,我把我的劍留給你。從此,你要自己守護自己了。”

又一陣風從雪谷裡捲來,無數花朵紛紛飛舞,宛如盛大的煙火的海洋,將純白無罪的靈魂捲上了蒼茫的天宇——那個她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屍體在雪地上慟哭,無邊落花飄落,彷彿心裡滴出的血。

那個勝利者在林間深處默默凝望着一切,沒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裡,握着劍劇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從肺裡帶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靜如死,在風起花落的時候,他將劍插入面前的雪中,單膝下跪,對着那個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禮。

舒駿,直到今日,你我之間,終於是做了個了斷。

生於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王室,無論怎樣惺惺相惜,我們這一生註定了只能成爲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你已經做完了你應該做的事,爲國爲民竭盡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無憾無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妨讓那束縛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鎖從身上脫去,作爲簡單純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懷裡安眠吧!

——然後,讓我把你埋葬在龍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爲亡者祝誦,然後從腰際摘下玉簫,緩緩吹起——那是他在金谷臺上曾經吹奏過的曲子。當日是爲自己送行,而今日,卻是爲他。

清冷悽烈的曲聲從空洞的腔子裡吐出,響徹了這個灰冷的雪空。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熙寧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衛國大軍的聯合包圍下,房陵關內的越國遺民長久得不到外來的援助,瀕臨彈儘量絕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慘劇發生。而城外大胤從西域借來威力無比的火炮,數百門密集發射,晝夜轟擊不休,固若金湯的房陵關出現了多處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間。

爲求脫困,越軍統領公子昭竟孤注一擲,在危急的時離開房陵關,親自帶領三十位死士單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試圖在宴席之上刺殺大胤攝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殺幾乎成功,幸虧公子身側有能人異士相助,才堪堪逃過了一劫,並將刺客一行全數擊斃在桫欏林中。

然而,阿黛爾皇后受到了驚嚇,卻因此病倒。

在冬季過去、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沒有起色。然而不等病體康復,病榻上皇后卻又聽到了一個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寧帝,因爲中毒太深,纏綿病榻數月後,在三月十五日駕崩於養心殿,享年僅二十歲——

她第二次成了一個孀婦。

在大喪之日,年輕美麗的皇后披着嫁紗在靈堂前,無聲地爲第二任丈夫守靈,同時接受羣臣的跪拜。那些穿着各色官服的東陸貴族一撥一撥地進來,嚴格按照東陸的禮儀跪拜哭號,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隊離開。

皇后靜靜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滅映着她蒼白的臉,便如最美麗的冰雕,毫無生氣。甚至在攝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時候,她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盛大的弔唁結束後,新喪的皇后依然不肯離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獨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處,彷彿魂魄都出了殼,又彷彿是在等待着什麼。

深夜靈堂一片寂靜,沙漏在簌簌作響——就在此刻,身側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劍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忽然在鞘中發出了低低地呼嘯。

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聽到了簫聲。

那個簫聲響起在頤音園,幽幽隨風飄來,散佈了整個靈堂,不染絲毫煙火氣。阿黛爾默不作聲的吐出一口氣。知道是那個人來了。午夜,在清冷的簫聲裡。彷彿有一個極輕的腳步在飄近,環佩叮噹,幽香襲人而來,最後停在她的身邊。

“阿黛爾。”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道,一隻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並無驚奇,擡頭看着那一張虛幻的臉——弄玉公主站在靈堂裡。臉色還是一樣的蒼白,用一塊羅帕圍着咽喉,臉色悲傷而寧靜,隱約有一種解脫的釋然。

阿黛爾低聲問:“你……終於也要走了麼?”

“是的,我等了三年,終於是等到了一個結局。”弄玉公主眼神哀傷地望着靈樞,嘆息,“我一生受的苦,終於是結束了。”幽靈轉過頭看着她,眼裡露出奇特的表情:“可是。可憐的阿黛爾,魔鬼的孩子,你的苦難卻尚未結束。”

阿黛爾還要再問,然而時間似乎已經用完,弄玉公主的語聲微弱下去。身形在夜色中漸漸淡薄,最終隨着一陣清風,在天地間如煙霧一樣的消失。

她跪在火盆旁,木然看着在火中漸漸焚化地紙張,彷彿自己的魂魄也出了殼。

四周寂無人聲,只有慘白的月光映照着一堂慘白的紙人紙馬,詭異森冷。她跪着,聽着遙遙的更漏聲,冰藍色的眼眸映照着跳躍的火焰。死寂的眼神彷彿活了一樣不停的變幻,不知道心裡掠過了多少的念頭。

在子夜交替的時分,她終於看到了那一縷魂魄。

天霆厲嘯起來,劇烈地震動,幾乎要自動躍出劍鞘。那新生的魂魄離開了軀殼,從蟠龍金絲楠木巨棺下無聲無息升起,穿着帝王的冠冕,在無數的白衣素馬之中飄蕩,發出一聲聲的嗚咽,手指用力摳着咽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第二任丈夫的臉——原來他是這樣清秀文弱的少年,蒼白而抑鬱。

那張蒼白的臉表面毫無異常,然而舌頭卻微微吐出,口脣裡有着詭異的赤色,彷彿咽喉裡燃燒着不息的火。新的魂魄在華麗的靈堂裡凝聚,嗚咽着四處逡巡,眼裡露出不甘和憎恨的光。

直到看到那個跪在靈前守夜的素衣女子,才微微一怔。

“是的,我是你的皇后。”她凝視着靈堂上的虛空,輕聲開口,“不用詫異,我能看到你——你有什麼要說,是不是?我在等着你。”

“你……爲什麼沒有死?啊啊……你竟然沒有死!”皇帝的鬼魂已經飄近她的身側,抓住了她的手腕,嗚咽地模糊道:“毒……”似是極痛苦,它不停的用手捂着咽喉,彷彿那種毒在死後還侵蝕着他,令他不能說話:“哥哥!哥哥!好狠毒!”

那幾個字彷彿是最鋒利的刺刀,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臟,令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阿黛爾全身一震,“難道不是越國遺民下的毒?”

“哈,哈哈……”鬼魂忽然大笑起來,那種聲音尖銳得刺破耳膜,在空曠華麗的大殿裡迴盪,“阿黛爾·博爾吉亞!爲什麼你沒有死?我們是同喝了一杯酒的,爲什麼你沒事?——因爲,真正的毒,並不是下在那杯酒裡啊!”

鬼魂徘徊在虛空裡,撫摩着自己的咽喉:“那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哥哥早就對我和阿嘉下了手——他用來殺我的毒藥,正出自於你那個被稱爲‘毒藥公爵’的哥哥之手!哈哈……他們是同謀!是同謀!”

阿黛爾驀然張大了眼睛,彷彿有匕首洞穿了她的心臟。

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

那是西域最神秘的毒,一直是他們家族的不傳之秘。傳說這是一種慢性的藥物,喝了這種毒藥的人在外表看起來不會有絲毫異常,也不會當場死去,只是會出現一些類似風寒低熱、或者心力衰竭的症狀,緩慢地侵蝕人的生命。有時候中毒者能活長達一年,而死去的時候毫無異樣——有人說。他們的父親、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其實就是靠着這種毒藥肅清了政敵,從而當上了教皇。而她的哥哥,被稱爲“毒藥公爵”的西澤爾精通諸多劇毒的配置,當然包括這種家傳的毒藥。

“玫瑰送過來了,接着過來的就是毒藥和刀——不愧是魔鬼的孩子。”鬼魂大笑起來,“我還沒有看到我的新娘子,他就把她奪去了——就在婚典之上,衆目睽睽之下!狠毒!狠毒!”

“好難受……好難受!”鬼魂抓着自己的咽喉,模糊地嘶喊。煩躁而絕望,“毒!毒!毒!它腐濁了朕的喉嚨!有火……有火在燒!”

它猙獰地掙扎。忽然用手撕裂了咽喉!虛幻地血洶涌而出,彷彿霧氣一樣瀰漫。

然而鬼魂用破碎的喉嚨喘息着,終於說出話來。

“好狠毒……哥哥!我賜給你鴆酒,你卻用這種毒來回敬我!”鬼魂在靈堂裡呼嘯,帶着雖死不散的怨氣,“還非要我像屍體一樣躺上幾個月,生不如死,直到越國遺民被你鎮壓完畢,才讓我死去!狠毒!狠毒啊!哥哥!”

“不……”阿黛爾失神地看着虛空中的厲鬼,喃喃——怎麼會是這樣……這件事難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計劃好的局?從頭到尾,這只是一場博弈,而她不過是一顆棋子!

“好難受……好難受!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鬼魂碎裂的喉嚨裡發出呼嘯,“你們這一對毒藥兄妹!亂倫的家族!好狠毒……好狠毒!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新死的丈夫在虛空裡大笑,咽喉破碎,觸目驚心。

靈堂燈火搖曳。魅影重重。無數白馬素車、童男童女在無風自動,彷彿有邪靈附身,就要活過來一般。鬼魂在厲呼,撕裂的咽喉裡流着血,猙獰地逼過來——彷彿感覺到了邪魅的逼近。她身側的那把天霆厲嘯着,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摧動,錚然彈出劍鞘一寸!

“啊……天霆劍?!”鬼魂被凜冽的劍氣所逼,一時間畏縮了一下。然後,似乎看到了什麼,它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利地嘶喊,撇開了阿黛爾,直衝靈堂窗口而去!

“是你!是你!”鬼魂厲聲道,衝向那個在窗口悄然出現的男子。“可恨啊!”

阿黛爾模模糊糊的看到了那個白衣的影子,脫口低呼,“楚!”

已經遲了,那個惡靈已經衝了上去,纏上了進來的人,伸出尖利的十指去扼住對方的咽喉,眼裡放出惡毒和狂喜的光芒。

然而,就在鬼魂即將下手的一瞬,靈堂內忽然盛放了極大的光華!

那是從來人身上放出的靈光,凌厲強大,一瞬之間照徹了整個大殿——阿黛爾無法直視,側過頭去,耳邊卻聽到了亡靈痛苦而仇恨的吶喊:“你居然……狠毒!好狠毒!”

但是,那聲音卻在光芒裡漸漸微弱消失。

等光芒稍斂,阿黛爾睜開眼睛,看到了窗下默立的男子——公子楚出現在子夜的靈堂內,臉色蒼白而疲憊,似是連日的操勞令他精力憔悴。然而令人震驚的是,他的身側卻環繞着一道奇特的奪目光華。

那光,來自於一條巨大的、有着雙角和四爪的東西。

虛空中的奇獸金鱗滿身,有點像蛇,卻沒有龍首原上那條蛇的陰氣和怨毒。它凌駕於虛空,盤繞在來人身側,放出了不容逼視的盛大光芒,令任何邪魔都無法靠近。

那一瞬,她恍然大悟。

那,就是東陸傳說裡的龍麼?

三百年必有王者興。在東陸諸國分裂後的幾十年裡,象徵着天命所歸的上古神獸終於再度出現在人世,選擇了新的主人!

“你怎麼了?”夜裡潛行而來的人看着委頓於空殿中的年輕皇后,疾步走過來。然而,她看着他從黑夜裡走來,彷彿被那種光芒耀住了眼睛,竟然不自覺的往後畏縮了一下。

不,不能靠近……根本不能靠近!

縈繞在他身側的龍緊緊盯着她,發出了厲嘯,彷彿警告着什麼。那種光芒是如此凌厲強大,足以扼殺一切黑暗和邪惡——而她卻在那種光中顫慄。那一刻,她發現了一個自己迴避已久的事實:原來,黑暗裡誕生的孩子,無法靠近真正的光芒。

看到她下意識的退避,他微微怔了一下。顯然是誤解了她的意思,臉上表情一冷,便也停住了腳步,只是輕聲:“你沒事麼?爲什麼不肯回去休息?”

“不要靠近我。”她微弱的說,覺得心頭一片空白——方纔皇帝鬼魂的話還在耳邊縈繞。一聲一聲,震得她的魂魄彷彿四分五裂。

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原來如此……說什麼相互安慰、說什麼相互溫暖。原來都是假的!原來,她之於他,只不過一個交易!

“不要靠近我。”阿黛爾喃喃說着,在冰冷的地上努力往後挪去,“走開。”

他終於沒有再上前,只是站在那裡。看着她步步後退。

“結束了,楚。”避開了那種光芒,她終於開口,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不必再故作姿態的安慰我,我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不要這樣,阿黛爾。”他怔了怔,望着她輕聲嘆息,“我也想讓你留下來,作爲我唯一的伴侶在我身邊渡過餘生——但,我沒有選擇。我必須送你走。”

她默默地看着他——那雙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這樣軟弱的表情。

那種表情讓她更加的冷靜下來。

“我看不到是什麼限制了你,”她冷冷道,“在大胤,沒有誰能命令你。”

“限制我的東西,和限制你哥哥的東西是一樣的。”他苦笑起來,用希伯萊語回答,話語沉靜卻尖銳,“我爲什麼必須將你送回去的原因,和西澤爾爲什麼不得不將你嫁出的原因也是一樣——你應該明白。”

那就話就像是利箭,讓阿黛爾頹然捂住了臉,發出了一聲痛徹心肺的啜泣。

是的。是的!他總算是承認了——他們是一樣的!她是如此深愛着他們,把他們放在了一切之上。爲了他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他們呢?他們原來卻都是這樣的人!或許弄玉說的對,她不該愛任何人,那會讓她送命。

他定定站在那裡,看着她慟哭,臉上忽然露出了苦痛的表情。

“雖然東陸所有皇室自幼都被教導必須要隱藏自己的心,我也非常擅長於此。但是……”他嘆息着上前,嘗試着將手放在她純金般的長髮上,用希伯萊語低聲,“阿黛爾,你救了我的命,也安慰了我的靈魂。我愛你。”

然而“愛”這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竟全無絲毫戀人之間親密溫暖,只有絕望和灰冷。

在他靠近的時候,他身上的那種光芒令她無法睜開眼睛。然而她沒有退避,忍受着身上灼烤一樣的劇痛,任憑他將她抱緊。

因爲她心裡明白,這可能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個擁抱了。

“哦,原來,你就是這樣去‘愛’一個人的啊……”她譏誚地說着,終於止不住落下淚來,低聲,“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是,我就是這樣的人,”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凝視,“要記住你是答應過的,阿黛爾。無論我是怎樣的人,都會原諒我並愛我——不是麼?”

她沒有回答,默默地看着他,那種目光令他漸漸不再說話。

“女神在上,我原諒你——但,不會再愛你了。”許久,她開口,“自從你在我面前殺了羿,自從我明白這不過是哥哥和你之間的一場交易,我就不能再愛你了。”她在月光裡站起,退開了一步,看着他,聲音冰冷而平靜:“楚,就是把自己的心剖出來,扔到火裡燒成灰,我也不會再愛你了。”

她那種絕決而絕望地態度震驚了他,公子楚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動,半晌無語。

“你都知道了?”許久,他低聲問。

“是的,博爾吉亞的毒藥。”她眼裡含着悲哀的笑,望着他,“我的用處不過如此,是麼?——就和蕙風一樣,在過了一定的階段就失去了作用,然後被捨棄。”

他的臉蒼白得厲害,彷彿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迎面刺來的一刀。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在懲罰我,阿黛爾。”他喃喃,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虛弱,“我是愛你的。但是,我必須將你送回去——這是我和西澤爾之間的協議,破壞它就等於撕毀了和教皇國的合作。”

“我哥哥用什麼和你做的交易?”阿黛爾冷笑,“除了博爾吉亞的毒藥和我?”

“還有火炮和火槍團——房陵關實在是難以攻克。此外,他也承諾了不會趁大胤內部動盪時入侵,以及我繼位後教皇國對我的支持。”彷彿事到如今也無需隱瞞,他低聲道,聲音平靜而坦然,“而我向西澤爾保證你在大胤的安全。在即位後送你歸國,以及——不干涉他在遠東晉國所做的一切。”

“……”阿黛爾沒有說話,許久才笑了一笑,“那麼,楚,如今你已經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難道,還指望能從我身上得到額外的什麼嗎?”

她站在月光裡,穿着素白的孝衣,背後是新喪丈夫的靈樞。月光照射在她雪一樣的容顏上,煥發出凜冽的美,彷彿刀劍的鋒芒。

公子楚忽然覺得無法直視,下意識的避開了視線。他發現她原來已經不一樣了——經歷了東陸深宮種種權謀傾軋,愛恨大劫,這朵黑暗裡玫瑰彷彿忽然長出了刺,尖銳而鋒利,似是已經將那顆柔軟的心披上了鎧甲。

她關閉了她的心,再也不給予任何人傷害她的機會。

他極力平靜地回答:“我不會奢望別的什麼。只是希望你不至於恨我。”

“哦,我並不恨你,楚。”她微笑着,語音淡漠,“要知道恨一個人。首先要對他有足夠的愛——而對我來說,你不過是西澤爾哥哥的替身罷了,就如我之於你不過是弄玉的替身。”

“……”他默默握緊了手,竭力不讓自己動搖,深深呼吸。

是的,她是在試圖擊潰他。她正在用一種極其堅定的方式拒絕着、懲罰着。不給予一絲一毫的憐憫和慰藉。更不會讓他心安理得,留下一點點可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騙的機會。她要以她的決絕和尖銳,給他的餘生打上永遠難以消弭的烙印。

這是最後的交鋒——這一場無聲的戰爭,甚至比他出生以來經歷的所有血戰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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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冷冷的對峙裡,他甚至可以聽得到內心深處碎裂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在掙扎而出,想要控制他的理智。他努力地震懾自己的心神,扶住身側的柱子。

“懲罰吧,”他低聲笑起來,喃喃,“你有這個權力,阿黛爾。”

“不,我沒有能力懲罰你,就像你那個可憐的結髮妻子一樣。”她低聲笑起來,“蕙風——她叫蕙風是麼?那個可憐的女人和我一樣,一生的命運都掌握在別人手裡。就如一片浮萍,被急流送到你身邊,旋即又身不由己地被巨浪捲走。”

他愕然擡起頭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提起自己的前妻是爲了什麼——他幾乎從未對她提起過那個柔弱可悲的女人,而阿黛爾卻一直記着她的遭遇?

“可是,楚,你對她沒有絲毫憐憫。”阿黛爾喃喃,“你看不起那個可憐的女人是吧?——是的,你看不起她!你這樣的人,是根本看不起、也無法理解那些弱者的。所以蕙風死了……你不會明白爲什麼,但是我明白。”阿黛爾喃喃,眼裡有淚:“她是在用最後的力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反抗了命運,拒絕了你所謂的‘仁慈’。”

公子楚震驚地看着她,第一次在她的話語裡顫抖。

“楚,我寧可死,也不要被你看不起。”阿黛爾低聲,彷彿是說給他聽,也彷彿是說給自己聽,“所以,我要離開你。”

那句話彷彿一支利箭刺穿了他花崗岩一樣堅硬的心,久違的痛令靈魂都微微顫慄,彷彿回到了數年前弄玉橫屍就地的那一瞬。

她霍然擡頭看他,聲音輕而冷,彷彿一個幽靈在說話,透着刻骨的寒氣——

“請儘快送我回翡冷翠吧,皇叔攝政王閣下!”

“我明白了。”許久,他低聲回答。

他笑了笑,臉色非常蒼白,甚至也沒有和她客氣的道別,就這樣踉蹌着倒退,走入黑夜——那一瞬他臉上的表情、令她堅硬的鎧甲出現了一條裂縫。

阿黛爾站在初春清冷的月色裡看着他的離開,蒼白的臉上驀然滑落了晶瑩的淚水,彷彿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氣一般,踉蹌跪倒在月色裡,捂住了臉。

“……”黑暗裡的人無聲地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裡的銀刀,注視着靈堂裡的公主。

終究是明白過來了麼?可憐的孩子。

這幾年來,經過了那麼多的風雨坎珂,你終於是成長了啊……變得讓我這個旁觀者都如此欽佩和景慕。真是了不起。說不定,你能從父兄的陰影裡逃出來也未可知。

他在黑暗裡寫完了那封給翡冷翠的信,摺疊好放入懷裡,銀刀無聲的旋轉,微微一揚手,一支玫瑰,唰的一聲落下,無聲無息地直插入靈前的供桌上。

玫瑰在落滿了灰燼的香爐裡搖曳着,散發出幽幽的清香。

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阿黛爾公主,我們就能回到故鄉去了。到那個時候,把你交到西澤爾手上,我就可以從黑暗裡脫身了——

可惜,你卻還不能。

(下)

聖格里高利曆30年3月,熙寧帝駕崩,大胤宣佈國喪。同年六月,胤國大軍攻破房陵關,長達兩年的越國遺民起義終告失敗,城破後被殺者達十五萬餘,血染龍首原。

九月,攝政王公子楚即位,改元承久,是爲東陸後世傳說的昭德皇帝。

次年三月,在東陸季候風吹向西域之時,應教皇的再三請求,昭德皇帝下詔將守孝滿一年的寡嫂、翡冷翠的阿黛爾公主以最高的禮儀送歸西域,封號端懿明慧皇后,附上了當初陪嫁的所有禮物。爲了讓公主在回去的路途上有人服侍,皇帝同時將頤景園裡的所有侍女都賜與了她——其中,就包括了一直照顧她的蕭女史。

那個在大胤深宮服侍了三十年的老婦聽得詔書,不易覺察的鬆了一口氣。當日下午,當一行即將離開東陸去往翡冷翠的宮人在偏殿向皇帝跪拜完之後,蕭女史出人意料的屈膝上前,低聲對皇帝稟告了一句什麼。

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昭德皇帝臉上出現了略帶吃驚的表情,但立刻被掩飾過去。他並沒有當場多詰問,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轉頭望着前來辭行的皇后,微笑:“如今是四月,陌上花開,皇后可緩緩而歸。”

“謝聖上隆恩。”阿黛爾公主也是淡淡的回答,“願皇上善待越國遺民。”

金座上的皇帝點頭承諾,然後在她起身時候,他忽然微微欠身,臉色凝重地說了一句什麼。阿黛爾公主身子猛然一震,卻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轉身站起,抱着天霆劍離開了這座囚禁了她兩年的城市。

在出帝都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回顧一次。雖然知道那個人就在高樓上默默目送。

一切都結束了。

華麗的車隊穿出了玄武門,向着龍首原深處奔去,聲勢浩大。

和兩年前來時一樣,初春的原野上開滿了赤膽花,一簇又一簇,彷彿鮮血潑地。然而她坐在馬車裡,遠遠看着,眼睛卻彷彿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氣——這一切,彷彿和她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身側陪伴她來的人,都已經永遠的長眠在了這裡。

她把幾乎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只帶回了兩樣東西:放着蘇婭嬤嬤骨灰的黑色玉盒,以及羿留下的佩劍天霆。

蕭女史凝望着她蒼白秀麗的側臉,嘆息:“公主,你瘦了很多。”

“難免的,曼姨,”阿黛爾淡淡回答,此時她的華語已經說的非常流利,“要知道我自從來了東陸就一直生病,幾乎把命都送了。”

“公子好像也瘦了很多,”馬車裡沒有其他人,蕭女史喃喃,“想必當皇帝很辛苦。”

“是麼?”阿黛爾微微笑了一笑,漠然回答:“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又怎麼會覺得辛苦?”

“……”蕭女史沉默了一剎,彷彿有埋藏已久某種話到了舌尖,卻又被吞下。

馬車沿着官道飛奔,馳騁在龍首原深處。挑簾看去,赤膽如血潑地。道旁還散落着一些輜重戰車,白骨累累,卻是數月前那場戰爭的殘骸。阿黛爾靜靜凝望着那些死去的鬼魂遊蕩在原野上,眼神平靜,再也不復初見時的乍驚乍喜。

身側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爾一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又看到碧草深處微微一動,似有一條巨大蛇蜿蜒着消失,和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旁邊的人沒有絲毫覺察,只有駕車的駿馬彷彿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邪氣,忽然間驚嘶一聲,人立而起。驚動了所有人。侍從上來驚呼萬死。公主卻並未責怪,只吩咐先檢驗了馬匹是否無事再繼續上路。

當侍從們停下檢查時。公主挑簾往外看,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道路地不遠處,在夕照裡,佇立着一座巨大的墳冢,上面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彷彿從地獄裡怒放出來,浸染在血色的夕陽裡,顯得慘烈而不祥。

方纔那一條巨蛇,似乎就是鑽入了這座“英雄冢”。

那是無數越國戰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並未有絲毫的畏懼,只是發出了長長的嘆息。不顧女官的阻攔,徑自挑簾從車內走出,緩步來到那一座開滿了血紅色花朵的墳冢前。她站在原野深處,默默的佇立了許久,彷彿和土下長眠的某個人喃喃作別。

和煦的風吹來,原野上無數花朵簌簌搖擺,殷紅如血,彷彿在和她無聲告別。忽然一擡頭,她竟看到那條巨大的蛇就盤繞在墳上,吞吐着黑色的信子!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墳上,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着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彷彿畏懼着什麼,幾次吞吐信子,卻終究不敢上前。夕陽的光線穿過了它的身子,虛無若霧,每一片鱗片上都浮凸出一張苦痛呼號的人臉。

阿黛爾並不害怕——她抱着羿遺留下的那把劍,長久地站在巨大的墳冢前,任青色的風吹起她的金髮。那一瞬,她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在大競技場裡的初次相逢,想起命運是這樣把他們帶到了一起,相依爲命,最終卻又被命運潮流卷着,身不由己的各奔東西。

羿……我要回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曾經發誓永遠守護我,而如今卻獨自回到了故國泥土下,和你的族人親人團聚,留下了我一個人。

你終究還是把我丟下了。

青色的風在原野上吹拂,輕柔和煦,風裡有濛濛細雨灑下。她擡頭望着東陸的方向,將蒼白的臉仰起在天地之間,任憑雨水濡溼臉頰,喃喃自語。

在準備轉身離開的一剎,阿黛爾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頭。是的,墳冢的青青碧草之間竟然斜插着一支玫瑰!

尤自沾着露水,在滿眼的赤膽之中怒放。

“雷?是你麼?”她驚喜萬分,對着天空低聲:“感謝神。雪谷那一戰,你居然沒有死?”

風掠過天宇,沒有人回答。

“不過等回到了翡冷翠,連你也要離開我了。是不是?”她輕聲嘆息。

風吹過龍首原,發出一縷悠長的聲音,碧草如浪起伏,點點赤膽殷紅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聲,“這裡很陰邪,日落後不能久留。”

看到老婦到來。那條巨蛇忽然捲起了身子,口中發出噝噝聲。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閃電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撲過來。蕭女史看不到這一切,阿黛爾卻大吃一驚,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在蕭女史的身前,擡起了手。

虛無之蛇撲到了她身上。忽然間彷彿被燙傷一樣,發出了可怖的叫聲,整個身子蜷縮起來!蛇在猛烈滾動,身上的鱗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紅色的內臟——掉落的每一片鱗片都化成了一個灰色的魂魄,在風中嘶叫着,痛苦萬分。

那些散開的魂魄睜大眼睛盯着她,發出苦痛而恐懼的叫聲,漸漸在夕陽下灰飛煙滅。蛇在翻滾,絕望而痛苦,血紅色的肌膚越露越多——在那一剎,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絕望,掙扎的巨蛇忽然張開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爾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倒退了一步。

那條蛇在墳墓頂上掙扎翻滾。鱗一片片掉落,那些死靈從它身上四散逃逸。它絕望的吞噬着自己的尾部,居然把自己的身體從末端開始一分分地吃了下去!

“公主,怎麼了?”蕭女史看到她直視着墳墓頂端,臉色驟然蒼白,不由自主的上前扶住了她,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高大的墳冢頂端。密密麻麻地開着殷紅色的赤膽,彷彿從地獄裡溢出的血。然而,阿黛爾卻看到那條巨蛇掙扎着,狂烈地吞噬着自己正在潰散的身體,捲成了一個環狀,竟然一分分的將自己從尾部開始吞噬下去!

咬尾蛇。

那一瞬,她想起了那個神秘的符號——紋在母親燒焦軀體上的符號。

彷彿隱約明白了某種奇特的關聯,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條因爲吞噬了自己而重新獲得生命的邪靈,忽然在漸漸重新凝聚蛇頭的正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臉。

那張臉浮凸在鱗片上,從兩點熒熒碧色的眼睛中間盯着。

——凰羽夫人!

那一條重新凝聚起來的巨蛇,居然融入了凰羽夫人的怨恨!那個可怕的女人,居然死了之後都不肯散去魂魄,憑着不滅的一念,回到龍首原成爲了冤魂的首領麼?

那條幽冥巨蛇盤繞在英雄冢頂端,咧開了嘴,似乎正在對着她微笑。

“原來你是魔鬼的孩子……”她聽到凰羽夫人喃喃,“難怪我無法吞噬你。”

那樣的話彷彿雷霆一樣擊中了阿黛爾,讓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她不由自主地看着盤繞墳頭地巨蛇,“你說什麼!”

“嘿,原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巨蛇蠕動着,身上無數鱗片彷彿擴張了一下,每一片上的亡靈都在凝視着她,露出某種嘲諷的表情,重複地開合着嘴脣,“真是可憐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忽然覺得頭顱劇痛,眼前一片模糊,無助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嘶啞的喊。

“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的母親在造出你們時,沒有告訴你這一切麼?”凰羽夫人的臉在微笑,那個笑容出現在巨蛇的雙目之間,顯得猙獰冰冷,“多麼可笑啊……暗之羔羊誕生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母親她……被父親燒死了。”阿黛爾虛弱地喃喃。

“燒死了?不,不會的!”凰羽夫人大笑起來,“巫女不會那麼容易死……何況是可以操縱幽冥巨蛇的暗巫女?”

阿黛爾的臉色蒼白,緊緊盯着墳頭,希望那巨大而醜陋的蛇頭能說出更多。然而此刻夕陽已經漸漸西斜,最後猛地一跳,從龍首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下。

日光一消失,龍首原上忽然見籠罩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氣息。巨蛇在英雄冢上盤桓着身子,脫落的鱗片漸漸恢復。死靈重新凝結。凰羽夫人似乎對追溯她的身世已經沒有太多興趣,閃電般地昂起頭,看了一眼天極城方向,碧色的眼睛裡忽然掠過了憤怒和殺意

“啊……公子楚……公子楚!”

巨蛇張開嘴,吐出了一聲呼嘯,成千上萬附在它鱗片上的冤魂同時發出了吶喊,彷彿被烈烈的地獄火催逼着,箭一般掠了過來!阿黛爾猝及不妨,還來不及退開,那條巨大的蛇便已經穿過了她的身體。然後毫不停頓地繼續向着東方呼嘯而去。

巨蛇虛無的身體穿越她的瞬間,阿黛爾忽然感覺到了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呼應,竟然只覺眼前一黑,幾乎委頓於地。

“公主,你怎麼了?”白髮女官走上來扶住她,“我們回去吧!不要再哭了。”

“我沒有哭。”阿黛爾終於強迫自己挪開了視線,不再看那一條消失在龍首原盡頭的巨蛇,將溼潤的臉轉過來。“那是雨。”

蕭女史嘆息了一聲,擡手擦去她頰上流下的水滴,眼神憐惜。

“真的是雨,曼姨。”阿黛爾輕聲,卻是執拗的,“我沒有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蕭女史的手指停在她眼角,發現那裡真的是乾涸的。她怔怔地看着,發覺只不過短短的兩年,這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已經悄然發生了深遠的改變——籠罩在她藍色眸子裡的那種幽怨已經悄然褪去,露出了堅如玉石的底子。

來的時候,她是純白順從的羔羊,回去的時候卻已經是迥然不同。

蕭女史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東方盡頭,空曠的原野上只有赤膽點點,殷紅如血——天極城佇立在天地盡頭,濃重的雲朵壓着它。投下斑駁變幻的影子,在極遠處看去彷彿帶着某種慘烈不祥的氣息。

“真奇怪,”蕭女史喃喃,“好像有一種妖氣在逼近帝都。”

“不過,不用擔心,”蕭女史凝視了片刻,又道,“天極城有龍氣在。”

阿黛爾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原來,凰羽夫人和越國遺民的怨念是如此強烈,竟然在死亡後還不肯消解!

“曼姨,我們走吧。”佇立了片刻,阿黛爾抱劍轉身,“可不要耽誤了你的時間。”

重新上車,行出了三百里,帝都已經不見蹤影,視線所及只是一片碧草青青,赤膽如血。

阿黛爾捲簾一路看去,忽地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影,頰上不由露出了一些些的笑意,低呼:“曼姨,你看,華先生他已經在那裡等了!”

白髮蕭蕭的老婦一驚,探首看出去,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去吧,曼姨。”阿黛爾輕聲與陪伴了自己兩年的東陸女官告別,停頓了片刻,彷彿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輕聲問,“可是……方纔離開時,你在大殿上和皇上低聲說的,究竟又是什麼?”

“哦……那個啊。”蕭女史微笑起來,仿似下了什麼決心,坦然回答,“我只是告訴他,等我們離開之後,他可以去養心殿南牆書櫃的頂上找到一個暗格——那裡面,有一道十幾年前的遺詔原件。”

“遺詔原件?”阿黛爾吃了一驚。

“其實那個傳言是真的,”蕭女史凝望着天極城地方向,忽地笑了一笑,“十幾年前,當先帝駕崩的時候,留下的遺詔,的確是立公子爲儲君的!”

“啊?”阿黛爾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聲:“難道……”

她擡頭看着女官枯槁的臉,恍然明白了這個驚人的秘密。

“是啊,是我做的——”蕭女史望着一望無際的龍首原,聲音恍惚而冰冷:“幾年前,是我接受了慕貴妃的拉攏,替她打開金櫃,摹仿先帝的字跡篡改了遺詔——呵,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上書房的掌書史,做這種事有什麼難?”

“爲什麼?”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當然是爲了給我的孩子報仇!”蕭女史冷笑起來,眼神森冷鋒利,“那個該死的甄后,爲了保住自己和皇子的地位殺了後宮所有妃嬪生的皇子,包括我那個可憐的孩子——那麼,我就要她的兒子也無法登上王位!”

“……”阿黛爾恍然大悟,一時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不過。我可沒那麼傻,”蕭女史冷笑,“我在改動遺詔的同時也另外加了一筆,把那個慕貴妃一併賜死殉了葬——呵,反正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在成事後必然要殺我滅口。誰讓那個女人低估了我?哈哈哈……”

在內宮中慘烈爭鬥中耗盡了一生的老婦人望着遠處青黛色的驪山,忽然大笑了起來。

“曼姨……”阿黛爾拉住了她枯槁的手,眼睜睜地看着兩行淚水從她眼角落下。

那是兩行忍了十幾年的淚——一個母親爲自己死去的兒子做了那樣顛覆天下的事情,平白令無數生靈塗炭,雖然瘋狂,卻能博得另一個女性的原諒和同情。

“是的,我報了仇——不過,這一來的確委屈了公子。”蕭女史喃喃,語氣里居然也有惋惜之意,“但是天意昭昭,十幾年後,他終於還是成了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看來,他就是大胤註定的帝王,所謂真龍天子。”

“……”阿黛爾想起離開天極城時那個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沉默。

“說完了這個秘密,真是輕鬆多了。”蕭女史微微嘆息,看着官道上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眼神忽然轉爲柔軟,笑了笑,“十幾年前,若不是想着留下來給孩子報仇,我早就和遠安一起離開這個該死的魔窟了。”

阿黛爾從震驚裡回過神,頓了頓:“曼姨。還有一件事你瞞了我。”

“什麼?”蕭女史有些吃驚。

阿黛爾低聲:“爲什麼你警告我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我的母親?我母親身上的花紋——那個蛇一樣的紋身——你其實知道那是什麼,對不對?”

蕭女史臉色忽然蒼白,身子一顫,沒有回答。

“曼姨,請最後回答我這個問題。”阿黛爾拉住了她的衣襟。“請告訴我吧。”

“唉……”蕭女史長長嘆息了一聲,撫摩着她的金髮,“知道了又如何呢?無論如何她都是你的母親,而且她已經去世了,那些事,已經永遠沒有人證實了。”

“不。我想知道。”阿黛爾卻執着地注視着對方。“請告訴我吧!”

蕭女史再度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道:“咬尾蛇的圖騰。在東陸,是亡者的象徵。”

“亡者?”她失聲。

“是的,在東陸的傳說裡,亡者的魂魄如果不能去往彼岸,就會被吸入陰暗裡,凝聚成一種像蛇的惡靈。那種邪魅被稱之爲‘魘’——當真龍天子不曾出現時,天下便會有魘蛇橫行。”蕭女史低聲道,“而侍奉魘蛇的巫女掌握了殺戮和詛咒的力量,在東陸被稱爲‘暗之巫女’,和侍奉龍、鳳、麒麟、辟邪四大神獸的光之巫女相對——她們的圖騰,就是咬尾蛇——象徵着自己吞噬自己的無止境黑暗。”

“……”阿黛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不過,東陸曾經對侍奉魘魔的巫女進行過一次大清掃——最後一個暗之巫女夢姬也早在五十年前消失了。”蕭女史輕輕撫摩她的長髮,嘆息,“更何況,要知道所有巫女都是神魔的妻子,她們並不能生育,無論暗之巫女還是光之巫女。”

“所以,阿黛爾,你的母親不可能是巫女。”

阿黛爾心亂如麻地聽着,心事重重。

“這件事忘了吧——公主,你不可能是巫女的孩子。”蕭女史嘆息,最後輕撫了一下她純金的長髮,“我要走了,多保重。”

馬車已經在驛站旁停下,蕭女史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裹步下馬車,露出了多年難得一見的笑意,迎向那個等待已久的老者。深宮如海,將這一對少年情侶阻隔了幾十年。如今滄桑過盡,終於執手相看,卻已是白髮飄蕭如雪。

兩人相視一笑,兩騎並轡而去,消失在龍首原深處的青青碧草中。

獨自坐在馬車裡,阿黛撫摩着羿遺留的佩劍和嬤嬤的骨灰盒,心懷複雜。

挑簾遠望,夕陽即將從龍首原的西方盡頭落下。天際晚霞如血,雲朵堆積在地平線上。彷彿她的故鄉就隱藏在那一扇血色的大門之後。

那座白色大理石城堡坐落在西域地心臟,透着聖潔的氣息。巨大的黑色城門上裝飾着黃金的聖十字,日光下玫瑰,盛開,無數的教士和修女在女神像前唱誦着讚美詩,聲音擴散在風裡,如同濛濛的霧氣籠罩了天宇。

一羣羣灰白色的鴿子在天空裡溫馴地咕咕叫着,似被無形的線牽引着,繞着教堂的尖頂上回翔,一圈又一圈,從終點再回到起點。重複着宿命的軌跡,永無停止。

聖特古斯大教堂地門在緩緩打開,彷彿一隻睜開的幽暗眼睛。

那一瞬,看着地平線地盡頭,阿黛爾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然而就在此刻,忽然聽到了龍首原的另一側傳來了一種喜慶的樂聲。阿黛爾微微一驚,挑簾卻看到了一行迤邐而來的浩大車隊——金車白馬,侍從如雲,均是東陸貴族的打扮,金壁輝煌,竟似看不到盡頭。

“稟公主,”侍衛長跑過來,在車外稟告,“前方遇到了衛國的送親車隊。”

“衛國?”她忽然明白過來——是婉羅公主入京和親了麼?一個恍惚,只覺有一把刀在胸臆裡絞着,痛得她眼前一陣陣地發白。最終,她穩住了神,只是低聲吩咐:“我們避一下,讓他們先過去吧。”

侍衛長退去。她獨自坐在車中,想起兩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時的情景,淚水不知不覺就落滿了衣襟。耳邊喜慶的鑼鼓吹奏聲漸漸近了,她挑起簾,看見了那一隊浩大的送嫁隊伍——宛如兩年前自己到來時的模樣。

她忽然微微苦笑起來。看着眼前流水一樣過去的車隊。

喜慶的鑼鼓聲瀰漫在曾經有無數戰士倒下的古戰場上,彷彿宿命般的,東陸和西域的兩支隊伍在短暫地交錯後各奔東西:向着西方的,是一支送歸前皇后的車隊;而向着東方的,是另一支迎娶新皇后的隊伍——宿命在這一地點時間令人震驚地再度交錯,恍如夢寐。

她們這些天皇貴胄,王室之女,看起來是多麼風光顯赫,但卻是如此無依無助。就像是被命運洪流卷着的浮萍。在黑暗的大海之上偶然相聚,而又轉瞬分離。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阿黛爾看着車隊過去,耳畔迴響着金鑾殿上他最後低聲說出的話,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用華語輕聲回答了一句

“但願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一個月之後,從大胤歸國的車隊穿越了龍首原,在晉國與胤國的國界上停下。

在原野的盡頭靜靜佇立着一支多達數千人的隊伍——聲勢之浩大,令東陸來的車隊一時有些無措,不知道前方是軍隊還是迎接的隊伍。

然而,看到金色的馬車從東方駛來,很快對方的隊伍裡就吹響了歡迎的號角。一列駿馬甩着花步上前迎接,馬上的騎士穿着銀色的鎧甲,劍和盾上裝飾着博爾吉亞家族玫瑰徽章,美麗的侍女魚貫而出,獻上了一束束的紅玫瑰,鋪滿了一路。

東陸歸來的車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兩支隊伍迅速的靠近。坐在車中的公主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聲音,不等侍女放好錦墩,便自己打開門跳下了馬車:“哥哥!”

那個站在獅子旗下的青年擡起頭來,默默地看着她,眼裡彷彿燃燒着不息的火。

“你爲什麼在這裡?”她不敢相信。

“因爲這個國家已經屬於我。”西澤爾平靜地開口,帶着一點少見的淡淡笑意,“阿黛爾,我的岳父已經去世了——我接管了他的一切:他的女兒,他的軍隊,還有他的國家。所以,我可以把紅毯一直鋪到遠東國境線上,迎接你的歸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彷彿看着陌生人一樣的看着他。

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她卻可以感覺到背後發生的無數陰謀和戰爭——在她遠嫁東陸的兩年裡,留在西域的哥哥到底又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爲何每一次在重逢時,都覺得他更加的陌生而陰沉了呢?

“阿黛爾,”他對着她伸出手來,微笑,“歡迎回家。”

碧空如洗,玫瑰盛開,他站在烈烈飛揚的旗幟下,對她張開了雙臂——就如童年時候一模一樣。只要她奔過去,等待着迎接她的便永遠是擁抱和親吻,以及大簇殷紅玫瑰。

如此夢幻而完美,宛如童話。

是的,她的哥哥實踐了曾經的諾言,在兩年之後令她回到了故土。然而在他的懷抱收緊的一瞬,彷彿想起了什麼,阿黛爾觸電般地擡起頭來,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西澤爾敏銳地覺出了妹妹的異常反應,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詫異。

阿黛爾望着他,視線卻彷彿又穿過了他,看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一瞬,她甚至可以聽到梵蒂岡的大門緩緩打開的聲音,彷彿冥冥中的命運之神伸出了冰冷的雙臂,要將她再度擁入門後那個森冷黑暗的世界——是的,她又要回到那裡了!彷彿那一羣環繞着教堂尖頂不斷迴翔的白鴿一樣,一圈又一圈,重複着宿命的痕跡,溫馴而沉默,從終點又回到起點。

永遠不能擺脫。

“不。”她彷彿被地獄之火燙了一下,忽然推開了西澤爾的手。西澤爾一怔,彷彿心有靈犀,預感到了妹妹驟然間堆積起來的冷漠和敵意,微微一驚。

“是的,哥哥。”阿黛爾擡起頭,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輕聲開口,“交易結束了,你珍貴的交易品也安全回來了。只是——它已經不再是完好無損的了。”

“什麼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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