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裴玉瑤對崔燕宜並不討厭,相反在聽完崔氏夫婦的故事後甚至產生憐憫。但——倘若 因爲同情就要賠上自己親弟的一生,裴玉瑤自問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裴遠,不僅是裴玉瑤一母同胞的親弟,更是裴家嫡長親孫。生爲世族子孫,爲家族犧牲是他們的宿命,裴玉瑤進宮爲妃,她心甘情願;但是裴遠不行!至少現在不能!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絕對不可以在這裡沾上污點,所以裴玉瑤就是拼着貴妃的位子不要,也絕對不能容許!
“本宮不同意!我相信裴家的宗族長輩也不會同意這件事!”裴玉瑤的話斬釘截鐵,不容人拒絕。
她的這副樣子不僅是文相,其他人也很難見到,跳起腳立即質問:“娘娘您這話就不對了!雖然崔小姐身患癔症,可模樣還算周正,論家世背景,崔侍郎與清河崔氏屬同宗,與裴家也夠匹配。更重要的是裴將軍方纔也曾稱讚崔小姐性格貞烈,堪爲表率,並求皇上嘉許……難道娘娘您都忘了?”
“本宮並沒有忘!可是裴遠身爲裴家嫡孫,讓他娶一個連身都近不了的妻子,日後還如何傳宗接代,延續香火?”裴玉瑤被逼的實在氣急竟一股腦將心底的話全部吐出,但爲了裴遠她也顧不得許多。
文相嘴角一抿,笑吟吟道:“娘娘原來是擔憂這個……適才皇上已經下令命太醫每月兩次爲崔小姐看診,依老臣所見,宮裡的太醫個個醫術精湛,只是區區癔症,不出三五月必將手到擒來。”
“哼!依文相之言五個月治不好就治五月,五年治不好就治上五年,若是一輩子治不好就乾脆治一輩子?”
“玉瑤!”盛帝忍不住開口讓裴玉瑤趕緊住嘴,眼角餘光掃過崔氏夫婦那兩張難看至極的臉,轉而問文相,“朕有些好奇,在座女子這麼多,爲何文相單單挑中崔家女兒替裴遠說媒?”
文相仍笑眯眯道:“啓稟皇上!這原因有三。第一,老臣認爲裴將軍之所以不知輕重,玩忽職守還是因爲他太過年輕,等到他成婚有了家室,自會做事穩妥,知曉利害。”
“第二,老臣聽說裴將軍的父親已經在爲裴將軍尋找合適的對象,卻都被裴將軍否決,故臣想,不妨就讓老臣出面爲裴將軍保媒,正好也能借此機會與裴家冰釋前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崔小姐好端端的奉旨入宮,卻無端發了病,究其原因裴將軍脫不了干係,也可以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方纔崔家言明已經爲崔小姐退了一門親,如今此事又鬧得人盡皆知,將來等崔小姐病好還有誰肯上門求娶?難不成真讓崔小姐孤老一世?老臣於心不忍吶……再一想崔小姐也是知書達理、書香人家養出的女兒,與裴將軍可謂天造之合,倘若這二位能結秦晉之好,臣覺得不失爲一件好事。”
玉貴妃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文相的厚顏無恥,緊抿着脣怒道:“文相生的好一張牙尖利嘴!依您看來這樁親事裴家無論如何多要認下,是嗎?”
“貴妃!”這一次盛帝不再喊裴玉瑤閨名,而是喚她貴妃,暗示她說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份。
玉貴妃停口不言,盛帝便才鬆口氣,對文相道:“文相的一番苦心朕自然理解,只是這樁婚事還得看看當事人的意見,崔大人你的意見如何?”
崔明見濃眉緊皺,難堪,自卑的驚痛悄無聲自潛意識內於胸臆蔓延開來,擡頭飛快掃一眼怒氣未消的玉貴妃,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尷尬的笑容,對盛帝道:“皇上,小女身份低微……配不上裴公子!”
“那裴遠你的意見呢?”
“……皇上,微,臣,願,意!”移目望之,玉冠銀甲之下裴遠面色泰然,從口中吐出的聲音清朗溫和,可擲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烙上心頭的力道。
“遠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玉貴妃瞪圓一雙美眸蹭的從位子上坐起,眼底裝滿難以置信,但在她的注視下裴遠竟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他又重複一遍:“啓稟皇上!貴妃娘娘!臣裴遠願意娶崔小姐爲妻!”
“本宮——本宮不允——”在裴遠的眼底玉貴妃始終看不到一絲委屈,澄澈堅定的目光讓她怯了步,將希望放在盛帝身上,“皇上……”
“可喜可賀!真乃可喜可賀啊!”文相忽而大笑,上前一步拱手說,“既然裴將軍不反對,那就請皇上下旨即刻爲兩位賜婚,擇定婚期,也算是一段佳話!”
“你!”文相臨插一腳讓玉貴妃着實感到可氣,不由攥緊手心,身子因爲怒火逆流而晃了晃,眼前一黑,幸而被身後的安蓉用手托住。
錦兮瞥見這一幕也投來擔憂的目光,眼角餘光偶然不經意間與文相的視線相碰撞,恰好看到他眼底露出的詭異笑容,眉頭皺起。
盛帝收回擔憂的目光,轉頭向裴遠再一次確定道:“裴遠,朕再問你一次,你真的願意娶崔小姐爲妻?”
“是!”裴遠篤定的點頭。
四目相對,盛帝心底掠過一絲複雜、惋惜,沉吟半晌才高聲對衆人道:“既然如此,朕便下旨爲你二人賜婚!但礙於崔小姐的身體……尚未康復,成婚之事容後再議。”
“裴遠叩謝皇上!”裴遠叩首謝恩。
“謝皇上!”崔氏夫婦也叩首謝恩。
聖旨僕落,玉貴妃再也支撐不住栽暈過去,頓時屋內一片騷亂,宮女們忙不迭將人擡進寢殿,盛帝及衆人則繼續留在前殿,等候許久,纔等到奉命診脈的太醫從裡間走出,稟告盛帝稱貴妃身體無礙,只是需要點時間慢慢調理。
盛帝心中稍安,招手喚來安陸,吩咐他命昭陽長公主主持花會,至於屋子裡其他人一概打發出去,並下令不許任何人打擾到玉貴妃靜養。
裝着崔家三口的馬車無比低調的行駛在甬道里,尚未出宮門,就被憑空冒出另一輛馬車截住,崔侍郎和夫人輕挑車簾,疑惑望去,只見從對面馬車上正下來一名素衣女子。
崔氏夫婦對視一眼也從車上下來,開口詢問道:“敢問貴人是?爲何攔我車去路?”
錦兮淺淺一笑,對兩人行完禮,才道:“崔侍郎走得好快,好在我及時趕到,將娘娘的吩咐的東西交給你們。”
“貴人說的娘娘是?”崔夫 人疑惑問道。
“自然是裴貴妃!”錦兮大方坦白,將袖中之物展現給崔氏夫婦看,“這是貴妃賜給崔姑娘的安神香,此香乃她親手所制,香味清淡有助睡眠……若是你們不信,大可請大夫查驗一番。”
“臣不敢!”被戳中心事,崔明見面露尬色,轉而拱手,“臣多謝貴妃娘娘賞賜!”
錦兮擡頭瞥了一眼天邊的落日,直落人心的長眉墨目在這一刻夕陽的光影裡棱角分明,“我知道方纔在靜澹宮讓二位受了點委屈,可既然皇上已經下旨,日後裴崔兩家便是一家人,有些話,娘娘就不瞞您二位了。”
崔夫人問:“貴妃娘娘有何話要對我夫婦二人講?”
錦兮目光緩緩掃過崔氏夫婦一圈,沉吟道:“娘娘看得出崔大人與崔夫人都是坦蕩正直,重情重義之人,否則也不會爲了愛女退卻指腹爲婚的親事,更不會因爲冒犯令千金的人是裴遠而後退半步。”
“臣慚愧!”
“其實娘娘對崔家,對崔小姐毫無半分偏見,之所以強烈反對這樁婚事也全是出自愛弟之心,還請崔大人體諒。”話完,錦兮俯首斂衽,向崔氏夫婦行了一禮。
崔氏夫婦二人見此嚇了一跳,連忙拱手,“臣知道,裴將軍年輕有爲,燕宜這幅樣子確實是配不上!過段時間臣就上書奏請皇上取消婚事。”
錦兮一聽心中對崔家的好感又添了幾分,可面上卻脣瓣一抿,語調宛如實質,十足的珠玉落地聲,“只怕有些人並不會讓崔侍郎您輕易退婚!”
“貴人何出此言?”崔明見不解其意,擡頭訝問。
“請二位細想一下,崔夫人與崔小姐是第一次進宮,賞花的地點離太液池隔一座假山,崔小姐是如何一個人過去的?再者二位不覺得這件事情進行的太過順利嗎?原本一切證據都指向裴將軍不利的方面,卻忽然冒出一個人證三言兩語就替他洗清了嫌疑?”
回想姚纖凝和文相的眼神,錦兮總覺得他二人有哪些地方不對勁,似乎姚纖凝從一開始就針對自己。陳瓔珞被絆,錦兮自認看得沒錯,分明就是姚纖凝暗施內力將陳瓔珞的衣袖震碎,讓她故意在我面前摔倒,引我出手,後又潑撒酒水污了衣裙,方便尋藉口安排自己和陳瓔珞離開,又順理成章的看見接下來的事。
沒有人會懷疑自己的親眼所見,更何況又是在巧合的情況下,姚纖凝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錦兮以爲整件事情就是一場意外。
裴遠調戲臣女,事關朝廷名聲,盛帝不可能不請宰相進宮,表面看他是插科打諢,八面玲瓏,實則拖延時間,安排所謂的人證替裴遠洗脫嫌疑,再禍水東引,將矛頭指向真正想要對付的人——
裴遠玩忽職守,擅離崗位,盛帝能袒護一次卻不能袒護第二次,等文相提出崔裴兩家的婚事時,裴家就不得不答應,這纔是文相真正打的主意!
他就是想逼裴家吃下這個啞巴虧,放棄門對戶對的想法,乖乖迎娶崔燕宜。崔家剛進京不久,無權無勢,他們的女兒一旦成爲裴家長孫媳,於裴遠仕途必定失去最大的助力,這無異於拿裴遠的未來開刀,給裴家致命一擊!
只要想通了這一點,剩下的也都順理成章,錦兮慢慢理清思緒將自己的分析,猜測一點一點說給崔家人聽,“崔大人爲官多年,官場上的黨派之爭想必不用我多嘴,崔大人你既與文相無過多交情,他又爲何如此熱心要替崔小姐說媒,哼,難道大人你也相信文相真的是爲了文裴兩家着想?”
崔明見並不傻,人家都點到這個份上,焉能不明白?立即拱手道謝:“多謝貴人提點!請貴人轉告貴妃娘娘,臣絕對不會讓貴妃娘娘擔心!”
“崔大人慢走!”錦兮再次頷首轉身走上馬車,而崔氏夫婦也回到馬車上,兩輛馬車在短暫的相逢後又像兩條平行線沿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馳。
……
待錦兮回到靜澹宮,一直在寢殿外守候的碧簪便急忙對她說:“主子是去哪了?貴妃娘娘怎麼也不肯服藥,您快進去勸勸吧!!”
錦兮聞言心頭一跳,提裙便往寢殿裡走,還未進屋,就聽裡面傳出一陣咳嗽聲,忙走到牀前,躬身道:“娘娘,聽下人說你不肯服藥?”
“錦兒……”玉貴妃一臉病容,伸手向前欲捉住什麼。
見狀,錦兮伸出一隻胳膊讓她抓,側身坐在牀沿,另一隻手繞到背後將裴貴妃腦後的枕頭支起,好讓她能舒服的靠着,才柔聲開口:“貴妃娘娘,身體是自己的,您又何必苦着自己?”
“呵……”玉貴妃眉眼向上彎起,身體卻鬆了下來,露出疲憊神色,“當初你不顧惜身子,不肯吃藥,我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
錦兮似乎也和她想到一處,脣瓣微抿,故作輕鬆道:“所以我聽進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多了嗎?”
玉貴妃目光在錦兮臉上緩緩打量,點點頭:“是啊……想比第一次與你相見,你確實是好多了。可我覺得……你似乎有事瞞着我……”
“怎麼會?”錦兮搖頭否認,不着痕跡的想把自己手臂抽出。
不料玉貴妃卻加重了力道,盯住錦兮瞧了好一會兒才輕嘆一聲,似乎是放棄了,“罷了……你不想說我不會逼你。對了……惠嬪她還好嗎?”
錦兮停頓了一會兒點頭道:“經過這段日子太醫的悉心照料她已經好多了,太醫說,再有一個月她就要生了。”
聽這話玉貴妃面上才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頷首道:“發生了這麼多事,皇家終於盼來一件喜事!”
錦兮卻眉頭一皺,問道:“娘娘可是介意文相的話?”
玉貴妃搖搖頭,臉上積滿難以承受的倦意:“各自爲政罷了,只是……苦了遠兒。”
錦兮心底像有什麼堅硬鋒利的東西狠狠往下一紮,從不可見的裂縫慢慢彙集成深淵,直至把她的心徹底穿透,她的面容像一塊破碎的浮冰,恍惚浮現父親,蓮姨還有玥冥宮的各位叔叔們的笑臉,一張張逐一定格最後飛散幻爲那夜燒透天邊的地獄紅蓮。
玉貴妃見錦兮臉上陰晴變化不定,心中猜測是不是觸及她的什麼傷心事,柔聲抱歉道:“都是本宮不好,不該和你說這些的,錦兒你快回去休息吧,這裡有安蓉呢。”
錦兮垂下頭,起身退後幾步,躬身頷首道:“是,裴錦告退。”
寢殿的大門的從裡面打開,碧簪和素綾沒想到人這麼快就出來,臉上帶着驚訝,迎上去忙問:“主子您這麼快就出來了?貴妃娘娘身體如何?”
素綾見錦兮臉色不好,立即朝碧簪遞了一個眼神,岔開話題道:“姑娘可是想回去?正好再過一會也該用晚膳了,您都一天沒進食,正好讓小廚房做幾個您愛吃的菜?”
錦兮低着頭,似乎長久沒有回過神,搖了搖頭:“不必了,隨便幾個菜便可。素綾,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是!都準備好了!”素綾點頭,想了想又小聲補了一句,“要不要奴婢陪姑娘過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行。”錦兮搖頭,眼神微轉,一股風暴瞬間漫上眼眶,視線裡兩名婢女的嬌容就像蒙上了玉涼水深的綃紗,如雲中月,透骨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