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不希望到來的還有太醫,他已年近六旬,張燈苦讀醫書的雙眼一天天渾濁,曾經面對君主卻堅挺的脊樑變得彎曲疼痛不堪,來自王權之下的權威迫使他低下頭顱,俯首跪地祈求君主的原諒。
並非他不肯醫治錦兮,而是錦兮根本醫治不好!奈何現實永遠殘酷,真相難以置信。
這些,他能對盛帝全盤托出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一旦全盤說出,可能全太醫院的人都會因此誅連九族,身首分離。自己剛得的那一雙孫兒還未來得及叫自己一聲爺爺,便要隨自己離開。這些,都是身爲醫者不能夠承擔得的。
“咳咳……”一串輕微的咳嗽聲打斷緊張的氣氛,將所有人視線都轉移到牀上的女子。她彎着身子坐在牀邊,一手掩口,一手撫胸,因爲劇烈咳嗽,胸腔發出嗡嗡的轟鳴聲。
見狀,站在牀邊的素綾忙倒杯茶想去攙扶錦兮,卻被盛帝阻止。
他從素綾手中接過茶盞,身子上前,另一隻手挽住錦兮的雙肩,輕輕吹開水面上的碎葉送到錦兮嘴邊。
錦兮微微一愣,擡頭首先入目的是一抹月牙白色的錦袍,繡着張牙舞爪的金龍直剌剌盯着錦兮,讓她有種被盯視的錯覺。這……就是傳說中的不怒自威吧。她曾想,是不是隨便一個人穿上龍袍都能擁有這種氣質?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回想初見的情景,他一襲月白窄袖,隨意散漫卻中正安舒,雖是身着便裝卻掩飾不住凌駕萬物的霸氣。那一刻,她就該想到——由內而發,不能被掩藏的這種氣質只屬於一個人,便是這個國家唯一的主人。
只有真正手握權柄的王者才能使用翻雲覆雨玩弄手段的權利,只有真正的王者纔會擁有高傲不可侵犯的皇者威嚴。這個世上的王者也只有他。
錦兮眼色轉爲暗淡,透出世事無常的無奈和對命運的無力抗拒感,張開嘴默許盛帝的行爲。
茶水順着喉嚨而下,沖刷喉間腥甜味道,然後一直流進小腹,頓時四肢感覺到一股溫熱而舒適的感覺,乾澀的眼角生出一片水霧。
“別怪其他人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負責,讓太醫下去吧。”錦兮看到伏在地上微微顫抖的老者,忍不住求情。
她纔剛剛醒來沒有聽見盛帝的憤怒,也沒有聽見太醫的求饒,只是憑情形判定狀況。
事實上,她並沒有料錯。如果沒有錦兮的求情,盛帝絕對不會放過整個太醫院!
但,既然錦兮已經醒來,又開口爲太醫院求情。盛帝看在錦兮面上,怒氣稍緩,痛快的答應她的請求,吩咐太醫下去開藥,心中又有些不放心,又吩咐安陸跟去。
他回頭問錦兮:“你身體感覺如何?”卻偏偏不敢問,你的身體究竟到了什麼程度?
錦兮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頭,一頭青絲散落腦後,有幾縷貼着臉頰而下,慘白的臉,烏黑的發形成鮮明的對比,看得人,觸目驚心。
纖細的睫毛向上翹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將目光移到素綾身上,點點頭輕聲道:“素綾姐姐,我好想吃綠豆糕,你去拿些好嗎?”
她當然不是真的想吃,只是尋個理由支開素綾。因爲,她有話要和盛帝說。
支開素綾,只是希望她知道的越少越好,這樣,素綾纔有機會出宮,纔會有將來。
素綾將目光不斷遊弋在錦兮和盛帝身上,張張嘴想要說什麼,但看到錦兮堅定的眼神,喉嚨卻像突然塞了一團棉花,軟綿綿卻也滴水不漏。默聲下樓離開。
盛帝放下摟住錦兮的手,但仍然坐在牀邊,嘴脣一抿,腦海裡不斷迴響太醫欲言又止,錦兮冷默淡然的模樣。
猶如驚雷平地炸起,讓他忽然想通一件事,用冷漠的語氣掩飾聲線裡的顫巍,“其實你的身體並沒有好,只是瞞着所有人,包括我,對不對?你根本不想治好是不是,慕錦兮?”
誰會知道呢?當他想清這一點時,內心有多麼憤怒——
費勁心力想要醫治的人卻……從未想過活下去。
想去救的人看着自己的愚蠢莽撞,看着自己只要抱着一絲希望就會傻傻的奮不顧身,而這人卻在角落裡冷笑嘲諷。
換做是誰,都會被錦兮的行爲惹怒。
氣憤她的沒心沒肺,氣憤她的冷漠絕情,氣憤……她居然不愛惜自己。
所有人都在拼命救她,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可是她——她就這麼想死嗎?想要用死逃離困住自己的牢籠嗎?
還是說,她根本不需要爲任何人而活?甚至,不願意替自己而活。
盛帝咬緊牙,手指用力握緊而咯咯作響,忍不住手捏住錦兮下巴,直視她的眼神,“慕錦兮,如果你真的想死,朕立刻成全你!可是,這樣的你實在太讓朕失望了!”
慕錦兮,你活着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你知道嗎?
錦兮迎面直視他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沒有一絲雜質。可是你若看久了,就會驚悚的發現,她的世界宛如眸子一般只有黑白兩色,非黑即白,黑白分明。
過去的記憶對於她太過慘烈,當強烈令人窒息的回憶破籠而出的那刻,月靈便已經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慕錦兮,冰冷,孤傲,淡漠,抗拒,她的世界裡從此只有兩種人。
例如:蓮姬、慕燊。例如:盛帝、幽闕。
她完全把所有人分成兩種人,一種用來愛,另一種則用來恨。愛的人她會不設防備,恨的人會用餘下全部生命來恨。
其實,除了這些,她又剩下什麼呢?
勾勾嘴脣,用一種漫不經心調侃的語氣回答道:“你是我的仇人,我恨不得拉你一起去死。所以在此之前我還不會死。”現在的我不會死。因爲,我會在死之前先看到你去死。這是我曾經發過的誓,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動力。
盛帝抿緊脣,眼神苦澀:“復仇不應該成爲你的動力,你應該努力活下去。”
爲復仇而活的慕錦兮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重新塑造了她。
這到底是緣?還是孽呢?
年輕的帝王突然萌生一種難以言狀的苦澀心痛,眼瞼低垂下,落滿暗淡的光芒。
“這一切本不應發生……”是不應發生的。如果當年幽闕沒有選擇出宮,兩個流淌宿命之血的孩子會在冷宮度過一生;如果當年他沒有逼幽闕決定,慕錦兮不會墜落懸崖成爲月靈;如果他沒有設計幽闕帶走錦兮,便不會發生之後的事讓錦兮恢復記憶,造就兩敗俱傷的局面;如果……如果他沒有救活錦兮就好了。
“你在後悔嗎?”錦兮嘴角一扯,露出嘲諷之意,“你是不是後悔救了我?”
盛帝點點頭,輕聲同意錦兮的話,“我後悔了……”我後悔當年不是自己出宮,讓你遇見的不是我;後悔當年把你打下山崖逼你掩埋記憶,後悔親手把你送給另一個男人,讓你的年華和愛情全部交託給另一個人;後悔沒有殺了你。
若當年遇見你的人是我,我一定不會像幽闕讓你傷心;若當年我不曾害你,你不會對我冷眉相向;若當年你的所有青春,所有微笑都是爲我綻放,我們的結局會不會是另一種?若你還是月靈,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就好了。
“你我做個交易吧。”盛帝突然開口對錦兮道。
錦兮哦!的一聲挑眉望他,嘴角寫滿嘲弄的冷笑,“我身上還有什麼值得你利用?想要再用交易這招來綁住我?恩?”人吃一次虧就算了,但不可能同一個地方摔兩次。
“李雲佑你太天真了!”
你利用裴玉瑤和我定下約定,一點點讓我放鬆警惕,成爲你手中的棋子,被你操縱。你永遠都能看穿人性的弱點,抓住人的軟肋,逼他們走上你設計好的路。但是,就算裴玉瑤的話有一天會成爲現實,就算天下都會覆滅。這些,對我來說又算什麼呢?
朝代更替是歷史規律,興衰榮辱是自然法則,你無法阻擋宿命的洪流,正如你永遠都無法預料我的最終決定。
“玉瑤開口求你了?”盛帝問。雖然是疑問句,可臉上卻是一切都已瞭然的成竹在胸。
所以,錦兮不喜歡他的淡定,不喜歡他永遠會贏的自信。
正是他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把所有人操縱在手掌之間。
她恨!她發誓一定要撕掉這張僞裝的面具,看到他露出恐懼的模樣。
不禁深呼一口氣,說出心中所有不甘,怨恨。“所有人都告訴我殺了你會脣亡齒寒,國破家亡。所有人都說你是受人愛戴的一國之君,我應該忘記仇恨,舍小家而顧大家去原諒你。可是你告訴我!我爲什麼要這麼做?我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我不是朝堂上憂國憂民的文臣武將,我也不是胸懷抱負的文墨書生。當天下人給你一巴掌時,你還能笑着去擁抱他們嗎?”你可以忘記鮮血,忘記在你面前消失的生命嗎?忘記曾經賦予自己慘烈代價的仇人嗎?
“我不能!”盛帝搖搖頭,悲憫的目光宛若歲月恆久的佛陀石刻,“發生的所有事,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我。”全部都是我的錯。
“……不!你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我們如果從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就好了。”我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我們便不會相逢,不會相知,不會相怨,不會相恨。於是,便沒有癡嗔愛恨,沒有悲歡相交。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這樣,就好了。
“可惜,我生你也生。我們的存在,已無法抹去!”即使擁有天下權勢,享盡人世富貴,也總有無法操控的事實,盛帝的眼中終於露出絲縷疲態。上天註定的相遇讓他們走到一起,交織成一幅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水墨畫卷。
命運與靈魂的共鳴讓盛帝心中除了對命運束手無措外,還有不甘心的冒險拼搏精神。
這種矛盾的思想讓他低下高昂的頭顱,對錦兮懇求道:“我,天胤第十七代君王李雲佑,求你慕錦兮,助我守住這片土地,助我給予百姓平靜的生活。因爲——”
“因爲,你還想做一個好皇帝?”錦兮淡淡說出還未說完的話,“——因爲,你猜我不願再見到血流成河的那一天?因爲,我不能再次直面失去的生命?”李雲佑你永遠都能掐住人的內心,給予他們最大的陳諾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哪怕這份承諾在外人看來多麼荒唐可笑。
身爲帝王的你,真的好可怕!
盛帝勾勾脣,不知道是因爲錦兮懂得自己的心思,還是因爲她露出同意的跡象,擡頭攤開手,“你一直想把宿命抓住在自己手裡,而我就是唯一能幫你的人,你的點頭對我來說是最大的肯定。”我需要你的肯定,我需要你站在我這邊。否則對於未來,他已經沒有信心繼續去走。
錦兮看一眼攤開的手掌,表情凝重而又晦澀難懂,她低下眼瞼,用陰影隱藏內心真正的想法,良久,纔開口說:“我只有一個條件——把鳳鳴琴還我。”
青狐山一戰,她連同鳳鳴琴一起被盛帝帶回帝都,她曾經旁敲側擊過裴玉瑤,可惜她對此一無所知,自己身份所限,不能出入宮殿自如,尋找鳳鳴琴之事,成爲她心中一塊隱憂。
這把琴不光是她身份的象徵,還寄託着她年少時全部情感和美好回憶。所以,她一定要從盛帝手裡拿回它。
“自然,鳳鳴琴乃是你家傳之物,物歸原主…也是好的。”盛帝聽到錦兮同意,喜不自勝,對於這唯一要求理所當然同意。
況且只有從小和鳳鳴琴朝夕相處的她才能發揮鳳鳴琴真正的作用。
對於人才,盛帝總是十分愛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