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如水,然國事卻日漸艱難。自科舉變革和左宗預被革職之後,上官意開始不着痕跡地刁難於我。原本一件簡單的事情,如今因爲龐冗複雜的關係,也變得頗爲複雜,不經九牛二虎之力,不殫精竭慮,難以處理。這半載功夫,真真讓我身心俱疲,憔悴萬分。
太后的臉色,越發冷凝。我晨昏問省,已經很難見到她的笑臉,總是滿面寒霜。
上官旭與我表面上雖一如往昔,但他偶爾一人獨處之時,卻愁雲涌眉。那雙黑瑩瑩的眸子,也漸漸變得沉鬱深籠。
誠然,上官旭待我情意深厚,但這麼些年我和他的和睦,是基本建立在我幾乎全然聽憑上官氏的基礎之上的。雖然自過往來看,上官旭絕非僅是太后的棋子,而是巧妙斡旋於我和太后之間,調和我們之間關係的同時,盡其所能地保護雙方的利益。但是,我想,一旦我與上官氏、皇太后發生衝突,他是絕難做到完全不顧相幫於我的。畢竟,皇太后對其也有養育之恩。
如今,我和上官氏之矛盾,已是難於調和。身爲我夫的上官旭,想再周旋和調和,恐怕難矣。而要讓他從中做出抉擇,無異於剜心和掏肺之間選擇。其艱難,可以想像。但,我有我的立場。當然,我和上官氏關係的緊張,直接開始影響到我和上官旭的關係。原先的和諧,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敏感和微妙。
師傅雖依舊恪值盡責。但因雪琴之事,與我疏遠不少。
哥哥,我再沒有見過,但心下地痛與恨,卻並未因此而緩轉,甚而因爲刻意地壓抑,反而更爲刻骨銘心。每當夜深人靜,月下獨歸,或憑欄望月之時,他的翩翩白影。便不由自主浮現眼前。相思無限,若迢迢春水,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在這期間,宮內出現過幾回有人夜闖皇宮之事。但,經查證,並無物件丟失。故而,面上吩咐方訊和左右衛上將軍林霄和趙志浩加強守衛,但心中已暗自猜度那夜侵之人,不是師傅。便必是哥哥。因爲自上次我隱諱雪琴之後,欲得雪琴的他們,只能自己動手。然,雖有此猜度。我卻並未採取行動,進行證實。當然,我知道如此而爲,絕非久事,但考慮到。真真與之對弈、與之撕破這朦朧面紗,將身臨何樣的境地,我便只能這般迴避。
上官旭似乎也知曉了此事。一日夜侵之人出現之時,他悄然外出,半個時辰方回。因他並未與我提起,所以我也裝作不知。
新年一過,春闈便開。忙碌兩個多月,終於選出了幾十位可用之人,分別安插於戶部、禮部、兵部等等。不過。要想靠這些人,撼動上官意以及其門生故吏,沒有個三載五載,難以實現。所以,我在安排新人的同時吩咐魯意,在現今各級官吏中。不論職位高低。只要正直清廉,或能力卓越。便將資料直接送與我處,以備候選。
這邊方妥,孰料太后處卻風波又起。
這日晚膳剛過,正欲去書房,太后那邊卻有人來請,說是太后有要事相商,讓我立即前去。
心下狐疑,卻還是依舊頷首,答應了隨後就到。
待來人離開,我不由問上官旭,“你可知何事?”
上官旭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回道,“早間去過,並無異樣。”
沉吟一晌,微微頷首,“去了便知,無妨。”說罷,便吩咐含月爲我更衣。
“要我陪你去嗎?”上官旭不無擔憂地望着我。
“不用。”我略一沉思,道出緣由,“她明知現下我倆在一起,卻只讓我去,分明不願你摻和。”
上官旭濃眉一挑,眼波飛揚地笑道,“那我等你。”
我莞爾一笑,,便攜着含月和方訊,前往興慶宮興慶殿。
“皇女給太后請安!”我跨入花廳,立即躬身施禮。
太后一面端起侍女爲其送來的銀耳蓮子羹,一面對我說道,“坐吧。”旋即,她吩咐侍女,“給皇上也來一碗。”
我趕忙傾身,婉轉拒絕,“多謝太后,皇女剛剛用過。”
太后點點頭,“今兒叫你來,是跟你商量件事兒。”說着,她用手中小瓷勺,輕輕撥了撥蓮子羹,舀了一勺,細細品過後,方放下瓷碗,不緊不慢地對我說道,“下午,清德王來過。他的愛女寶義郡主看中了侍中韓浩飛的義子韓斐之,希望……”
聽至此,我立時若五雷轟頂,怔傻當場。腦子中一片空白,唯有哥哥的身形,若幻影般不斷閃現。轉瞬,我“霍”地一下站起身,想也沒想便厲聲拒絕,“不行!朕不答應!”
太后攸地舉眸,冷冷地望著我,“可是,哀家已經答應了。”說話間,眸光變得更爲冷厲,若寒霜冰雪,若銀劍厲刀,毫無遮掩地緊鎖住我。
我目色一沉,言辭鏗鏘地說道,“那隻好煩請太后轉告清德王,請他另覓愛婿了。”
哥哥身爲前朝之後,關係着寶藏,也相關着燕脂人。清德王是否知曉,目下難以定論。然,他此刻不明不白地希望指婚於哥哥和寶儀,絕非寶儀喜歡哥哥那麼簡單。因爲若他真的只是因爲疼愛女兒,那麼此事便應在五六年前,而非今日了。試想想,假如清德王本就暗通燕脂人,圖謀不軌,窺覷寶藏,若是寶儀與哥哥聯婚,其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不管從個人感情而言,還是從國之大義而言,我絕對不能同意此事。
“哼!”太后面色一寒,氣呼呼地叱道。“哀家身爲太后,一言九鼎,如何有收回之理?”說着,她鄙夷地覷了覷我,“你這般反對,莫非是與與那姓韓地有甚私情?”
“不錯!”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太后,“韓斐之與朕早有魚水之歡。朕的人,如何能另尚她人?”既然不能明言,索性就勢擔下。
太后對我如此直言不諱,驚怒不已。她柳眉倒豎。怒氣衝衝地叱罵道,“好不知廉恥,竟如此明目張膽?”
“哼!”我冷冷一笑,“朕身爲帝王,納個七夫八男,在情在理。先皇尚有妃嬪三千,朕豈能只有一人?”說着,我淡然一笑,“太后難道不知平衡多方勢力之理?”
“你……”太后被我一襲話噎得滿面通紅,青筋直跳。
蔑然地瞥了瞥太后。便大步離開了興慶殿。
方一出來,便對身後地方訊吩咐道,“方訊,你立即帶人前去韓府。將韓斐之接進宮來,安置於含元殿。”遲疑一晌,方訊終朗聲迴應,“是。”說着,他微頓一刻。又問道,“若是韓大人問起,奴才當如何應對呢?”
我一面繼續前行,一面說道,“就說我要立即見韓斐之,其餘切勿透露。”
“是。”說罷,方訊匆匆離開了。
不過一晌,方訊那墨藍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中。
他之離去,便意味着哥哥即將入宮,其影響,我不是不知道,尤其對上官旭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終於。我再一次做出了有愧於他的事情。可是。我必得如此。希望待會兒他能理解我。
怔想間,含月卻幽幽啓口。“陛下,那當陽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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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其中利害,我待會兒會與他細說。”說罷,眉頭不由微蹙,只是埋首大步前行。
回到萬春殿,房內空無一人,唯有桔黃的燭光在夜風中明滅。淡藍火苗幽幽搖曳,雪壁暗影輕移慢擺,沉寂之氣悄然暗漲,絲絲不祥之氣,自心底蔓生。
“含月,去問問當陽侯去了何處?”我解開頸下絲締,脫下披風,交給身後含月。
“是。”含月接過披風,將其疊好,放回壁櫥中,方急急而出。
旭會去何處?難道太后已經搶先叫人喚了他去?
想着,心不由悄然揪緊。
“回稟陛下,當陽侯方纔被太后叫了去。”含月手捧托盤,跨入門檻,躬身施禮。
“這麼快?”我微蹙眉頭,自言自語。
剛剛與太后對話,實在迫不得已才直言頂撞,因爲不論是師傅他們前朝的事情,還是清德王暗中勾結燕脂人的事情,都無法擺在桌面上明言。故,只有順着太后之話說下去。當然,我不否認自己堅決反對,確實也有個人感情因素。不過,上官旭是知悉清德王之事的,只要能告知其哥哥手中有玄羽劍,想必他應該能理解。
思及此,本有些惶惑地心,微微舒緩。
含月將托盤中的茶盞,擱置於案几上後,輕聲勸慰我,“當陽侯明理體貼,定會理解陛下地苦衷。”
微略一怔,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含月,你以爲我爲何如此?”
含月手握托盤,垂臂而立,靜默一刻,方答道,“若是陛下僅因過去而不捨韓公子,那麼韓公子便不是今日才入宮了。”
我微微一笑,“去吧!”
“是。”說罷,含月默然趨退。
寒月清輝,一地雪霜。
憑欄而立,形影相弔,望月問心,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已悄然盤踞於胸。探首遙望石徑地盡頭,目接夜色,期盼着他的歸來。
過了大半個時辰後,上官旭那高大而有些落寞、疲憊的身影,才徐徐出現在曲徑之內。
“旭。”我急步奔出檐廊,迎了上去。
上官旭緊繃着臉,冷冷地望着我。明光下,那張白皙的臉龐,若水玉般完美無瑕卻毫無生氣,有的只是陰寒冰霜。那雙曾經溫潤地黑眸,如今似隆冬冰湖,點點銀光閃耀其間。
我輕輕挽住上官旭緊實的腰,仰着頭,凝望着那雙冰冷的黑眸,柔聲說道,“旭,聽我解釋。”
不管如何,上官旭在我心中還是有着相當位置地。
上官旭疲憊地搖了搖頭,稍適,他擡起手,輕輕釦住我的下頜兒,逼視着我,一字一頓地問道,“雪雪,問你一個問題。”
我點點頭,“但凡我知的,必然悉數告知。”說話間,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若是他問我玄羽劍和前朝的事,我當和盤托出?躊躇一刻,終還是決定盡數告知,畢竟這是讓我做出決定地最大因素。
“你讓姓韓的進宮,僅因爲考慮清德王暗結燕脂人?”上官旭盯着我地眸子,潮潮期盼,如水而泄。
他的話,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措手不及。僵立一晌,斂神暗思一刻,終還是據實而言。雖然我本可以道出違心之語,博以旭地理解,但那無異於欺騙了他。在欺騙和真實之中,我寧願真實。
我輕嘆一息,緩緩撇開頭,避過他的目光,“不全是。”
上官旭若觸着刺蝟般,霎地收回手。轉瞬,他輕輕掰開了我環着他的手,不着痕跡地退後一步。
“臣恭送陛下。”上官旭再退一步,傾身施禮。
那纖長暗影,不僅落在了石徑之上,也留在了我地心間。它,猶似一把尖銳地利刃,在我心上狠厲地劃過,鮮血淋漓,疼痛萬千。
斯時,我明白了我和上官旭之間永遠有個難以逾越的鴻溝。
緩緩闔上眼簾,艱難舉步。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才離開了萬春殿外地花園,來到了前往不遠處含元殿的小徑上。
“陛下,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含月輕柔的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依舊那般溫婉而飽含關切。
淡然一笑,徐徐回首,望着正爲我披上披肩地含月,“沒什麼,走走。”
含月深嘆一息,欲言又止。她垂眸,細心地爲我穿上結好頸下絲結後,方幽幽說道,“方訊剛纔派人去萬春殿找你。”
我點點頭,本欲問她是否是哥哥到了,卻終是沒有啓口。因爲那短短一句,對於此刻心境沉重的我而言,仿似泰山般,實在難以問出。
“走吧。”含月輕輕拍了拍我的手,“陛下,這裡風大。”
沉凝一晌,正欲起步,卻驟然覺得手背上的那抹暖意徐徐消逝,心下沒來由地一慌,忙反手抓住那溫暖的手,“別走!”
含月一怔,溫婉地笑道,“奴婢不會離開,奴婢會永遠守着陛下。”
“謝謝。”我躊躇一刻,遲疑地問含月,“我是不是太貪心?還是真得有些……”
含月忙起手遮住我的口,緊顰眉頭,不悅地說道,“陛下又胡說!”說着,她抓住我地手,放入她地掌心,柔聲寬慰我,“陛下是重情重義之人。”
我淡然一笑,緩緩向含元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