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東昇,若淡黃剪影,嵌在深藍色的天宇。
夜風細細,自敞開的軒窗內,涌進了房間,若少女柔荑般輕撫於面。
案几上,一支幽幽燭火在默默燃灼。藍色火苗因爲燭芯過長而輕輕蹦躍,桔黃燭光隨之變得忽明忽暗。
正捧卷閱讀的我,不由放下書卷,正欲拿起案几一側的剪子,餘光卻驀地察覺窗外那尚稀疏的枝葉投在窗櫺上的淡影似有輕微的晃動。
忙“噗”一下吹滅燭火,旋即,立刻閃至屋角黑暗之處。經歷前陣子鬼影危襲,如今我已特別小心。
貓在黑暗中,探首觀望。
一個高大、修長的黑影,自窗外輕輕躍入。看那身手,當是輕功頗爲了得之人。
“雪雪可在?”清潤的聲音,如環佩鳴響,幾分略含譏嘲的笑意,暗隱其間。
上官旭?他來做甚?
滿腹狐疑間,舉首而望。
月光下,上官旭凝笑而立。那微曲的雙脣,飛揚的眼角,閃爍着清光的黑眸,盡是淡淡的嘲諷,幾許神采張揚之色夾含其間。
“雪雪,如何變得這般膽小?”
橫他一眼,正欲啓口反擊,眼波卻驟然瞟到了他落在青磚上的暗影。
心下立即一驚:如何這般相似?難道那夜救我的黑影,便是上官旭不成?
愕然間,不由忘了他方纔的嘲笑,失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上官旭一愣,轉瞬含笑說道。“不過半月,雪雪便不識得我了?”說罷,他衝我軒軒眉。
我一怔。立即明悟剛纔的失言。宛爾一笑,“風度翩翩的貴胄公子上官旭,如何不識?”說着,自暗處徐徐走出,“不知上官公子夜闖禁宮,所爲何事?難不成僅是爲了與我絮語?”
“絮語自是我想,卻非重點。”說着,上官旭行至我身側,湊過頭來,在我耳畔輕語。“雪雪還記得那雙藍眸?”
“藍眸?”我詫異地望着上官旭那閃爍着清輝的黑眸。
上官旭點點頭,“他已來京。雪雪,可有興趣一觀?”
拿捏不準上官旭地根本目的,只是疑惑地瞅着他。
“可別後悔?”上官旭見我遲疑不定,輕語笑促。
記得上次見到玄寒。是他與清德王長子密談約定之時,其中涉及到了玄羽劍和雪琴。如今,他再次不遠千里來到京師。定是與之有關。
想着,不由對上官旭說道,“稍等。”說罷,取了一套夜行衣,在屏風後換上以後,方與上官旭一同出了皇宮,朝京外奔去。
一袋煙的功夫,我和上官旭來到了京郊一樹木繁茂,高牆黛瓦之處。
淡月橫天,清輝淺淺。濃密枝葉。如蒙霜覆雪,其深密處,頗爲影暗夜濃。
隨着上官旭躍上牆頭。放眼一望,只見園內亭臺樓閣。宮殿堂館,或連綿環回於溪流水畔間,或山樓重疊,閣道相連。在溶溶月色下,皆泛起一層薄薄地銀芒,不似人間,卻象仙境。而在那一片幽麗的景色之中,有一張燈結綵、燈火通明之處,其雲紋滿樑,彩紋綺幔,甚爲壯麗。
蒙着玄色面罩的上官旭,衝我指了指那華燈礙月之處,便提氣先行與我領路。
跟着上官旭到得那宏大屋宇的近處,我倆先後躍上了近旁的一參天大樹。到得高處,我倆輕拍樹幹,借力飛到了屋脊之上。在傾斜的脊背上,貓腰潛行數步,一串低低的談話聲,自腳下的房內隱約傳了出來。
上官旭伏下身,趴在屋脊上,輕輕揭開一片瓦,房內之狀,立即頓入眼簾。
隨之趴下身,細細察望其內情狀。
長五丈餘,寬三丈多的殿堂內,燭火數以萬計。它們分呈於屋角、窗邊,大柱旁的長燈座上,高高低低,明光層疊。那一片片深淺呈遞地明黃光暈,將殿內鋪展的大紅地毯,映射得鮮亮豔麗。
大殿的高階上,寬大的檀木几案後,坐着一個雪衣男子。其舉止嫺雅,貴氣十足。定睛一瞧,確是在揚州“別有洞天”見過的那個小王爺——清德王地愛子。
階下設置了兩張略窄的檀木案几,左側是那雪膚、藍眸的玄寒,右側卻是個陌生人。他一臉短髯、黑粗地短眉,一雙銅鈴眼,幸是膚色白淨,否則真與小說中的李逵一般了。從其眉宇間的威武之氣來看,此人當是行武之人,而非精於筆墨。但,那雙黑黝、瑩亮的眼眸中,不時流射出的精銳之光,泄漏了他謹敏,冷厲的性格。
“事情進展如何?”玄寒放下手中竹箸,有些焦灼地望着那短髯者。
短髯者皺緊眉頭,一仰脖,將杯中之物一乾而盡後,橫過手臂,就着寬大的衣袖,抹盡須髯間的殘汁,搖頭道,“東西送過去多時,那丫頭也常用那瓦罐煎藥,然卻不見絲毫你所言之症狀,甚而她活得更爲鮮亮。”說着,他有些惱怒地瞪着玄寒,“你那藥可是有效?”說話間,那烏黑亮澄的眼眸中,飽含責怨之意。
“藥之功效,你毋庸置疑。”玄寒篤定地說道,“它乃我燕脂國宮廷秘製。”說着,他藍眸一深,“倒是其服用與否,你可確認?抑或行事不密,致其察覺而另有安排?”說話間,那雙美麗的藍眸頓時一寒,似大海結凍般。
短髯立時勃然大怒,一張臉變得似茄子般通紅。
“來!”高坐階上地小王爺舉起酒盞,環望二人,“我敬二位一杯,爲我們的通利合作乾杯。”說罷,他將滿滿一斟酒悉數倒入了肚。
玄寒
瞥了眼短髯,移過眼眸,彬彬有禮地向小王爺點點頭了杯中美酒。
本欲要發作的短髯。強壓下心中地怒火,恨恨地白了眼玄寒,一把抓起案上酒杯。一飲而盡。旋即,“咚”地一下,放下酒杯後,他粗聲大氣地嚷道,“要不你來下藥,反正那丫頭片子於我無用。”
“你以爲我不敢?”玄寒目光一寒,冷森森地盯着短髯,“若非怕牽連王爺,我早就自行下手,將其劫走了。”
“自行下手?”短髯鄙夷地瞄了瞄玄寒。“不知上回是誰中了那小丫頭的計,丟了夜明珠!”
玄寒“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那如畫面龐猶若冰凝了般。
眼看兩人劍拔弩張,硝煙漸起,小王爺不由站起身。徐步走下石階,軟語勸慰,“大家同在一條船。何必如此?”說着,他走到玄寒身側,輕輕拍了拍他地肩,“此事事關重大,宜早不宜遲。”說話間,他又行至短髯身旁,繼續道,“還須大家一同想法,儘快解決方是!”
看來,這小王爺方是聯絡玄寒和短髯之人。也是坐觀整個局勢之幕後。而玄寒和短髯,純粹是利益相關,就算如此。也難以愉快合作。從他們方纔一席談話來看,其言語中所指的丫頭片子當指我。而下毒之事,當指瓦罐覆毒。此事是短髯出手,玄寒得利。只是不知我之消失,於短髯何益?其身份究竟是什麼?而玄寒劫我,意在何爲?難道那歌謠裡的雪琴真是指我?就算如此,可我與其國之預言又有何關?
在小王爺地一番勸說下,兩人終於又坐回了原位。
“張叔,你看可否直接施藥於其飲食或茶水中?”小王爺坐回其高階上,言辭極盡客氣地說道,“這樣,一來可迅速行事,避免夜長夢多;二來,如此涉及人少,更爲隱秘。”
張?張?好熟悉的名字!
思量一晌,我驟然明悟:此人不就是張淑妃的兄長,現任兵部侍郎嗎?只是這人與那張淑妃容貌相去甚遠。若非那小王爺親口提及,我絕難將兩人聯繫起來。
怔想間,方訊那日回稟之話,又閃現腦海。
前後映正,看來,於我瓦罐中使毒的,確是張氏一脈無疑。恪於子嗣中,是唯一的皇子。其繼承大統,只是時間問題。從此推斷,張淑妃完全沒有必要冒險下毒加害於我。除非其與我娘當年蠱惑之事有些牽涉,怕我報復於她。當然,也不能排除其擔憂我威脅其皇位之想。畢竟,皇后在我回宮以來,一直向我示好,必是另有原因的。
近來,我私下查閱了一下我朝自開國以來的十數位國君,竟有五位是女子,這讓我不由暗暗吃驚。不過,驚詫之餘,也明白了上官家一再幫我之目的。雖然子嗣除了張淑妃所生之外,只有我母氏一族甚爲單薄。故,綜合而言,唯有我,最爲適合於上官氏族保存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尊崇地位的目的。雖然,我並無窺覷登頂,但借用其勢,對付目下地張氏一族,幫助我查明娘之冤屈,還是極爲有利的。
張重重地搖了搖頭,“不可。”說着,他放下手中的杯盞,對小王爺說道,“這丫頭自幼研習毒藥,上至遠古,下至我朝的各種毒藥,她都極爲熟捻。稍有不甚,將捅出天大的漏子。到時候,就算娘娘也難以收拾。”
小王爺有些不置信地望着張,“張叔,是否有些高估了此女?”
“非也!”玄寒出人意料地站在了張一邊。他擺擺手,言之鑿鑿地說道,“我行走江湖多年,未曾見過她所制之迷藥。那真可謂無色無味,相當厲害。更何況,其近來似乎與上官家地幼子,外號‘玉面狐’的上官旭,走得頗爲近。那人,我曾與之交手,其武功、心計,皆非尋常人可比。我們必當小心爲宜。”
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錯,我也正憂心此事。”
小王爺見二人皆如是說,也不再爭辯,他話鋒一轉,“要不這樣,張叔再在宮裡想想辦法。我和玄寒也看看可否另有良機,可以無影無形之法,劫走她。”
張點點頭,“也只好如此。”
斯時,衣袖輕輕一動。擡眸一望,上官旭以目色示意我,是離去之時了。
微微頷首,隨之一同,自來路出了那別院。
到得安全之地,上官旭摘下面罩,笑着調侃我,“你百毒不侵,還是狡兔三窟?”
輕哼一聲,莞爾一笑,“‘玉面狐’這稱謂,確是頗爲合貼你,不過這麼叫,過於彰顯。”說着眉毛一挑,眼波飛揚,促狹他道,“要不以後我管你叫‘狐狸’,如何?”
上官旭眉眼一彎,溶溶笑意在那黑瑩瑩的眼瞳中,盪漾開來.“雪雪高興便是!”
那暖暖笑意,若和煦春風撫卹着我,心沒來由地一熱。揚嘴輕笑,卻不知當如何回語。
“目下情狀已明,雪雪當小心!”說話間,上官旭已褪去了方纔地笑顏,一抹關切,若流光般,在黑眸中一閃而過。
我點點頭,“多謝。”
雖然上官旭精明、狡詐,我與之更多的是利益相關,但從近來頻繁接觸中,自其嬉笑不羈的言談後,我依舊嗅到了點滴情誼。只是依舊難辨其真假?難辨?想着,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抑或是我不願看明吧。畢竟,哥哥於我更爲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