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五)

“睡不着也不要一直盯着我。”一片漆黑中突然響起冬榛的聲音。她轉了個身,看着睜着眼看向自己的他。明明目光無形但她卻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所以她要讓他也體會一下。

“頭上的傷口還疼嗎?”他問。

“我說不疼你信嗎?”冬榛反問到。

“不信。”他道。

“那不就得了。你得到答案了,快睡!”冬榛道。

“你受的這個傷和我有關係嗎?”他又問。

“我和人對劍的時候你又不在,能和你有什麼關係?”冬榛再次反問到。

“那就是和我脫不了關係了。忘了告訴你了,你每回想要掩蓋什麼時都不會直接作答。”他道。

“照你這麼說,我之前那麼說是因爲不願讓你覺得我的傷口還疼嘍?我有那樣做的必要嗎?那也太迂迴費事了。”冬榛逼着自己看向他模糊在黑暗中的臉道。

“你心裡明明清楚我最想問的不是那個。前一天我指出你劍招太過規矩然後讓你加上靈活變通的招式,後一天你就在對劍裡受了傷,你覺得這像是沒有一點關聯的樣子嗎?”他道。

“爲什麼一定要知道?明明你之前一點也不關心,怎麼現在突然在乎起我的事來了?”冬榛道。

“我……”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得沉默。

“你不說,那就換我來。對劍的時候我用了你教我的招式,確實很有效果。我雖勝了比試,但和我對劍的人因爲疑心是我私藏了她的碧透珠再加上和我的比試裡丟了面所以持劍傷了我。霧裡的領者因爲我最後的招式過於狠毒,所以使那人免於罪責。是不是滿意了?!”冬榛忽然伸出手揪着他的領口,氣呼呼地道。

“彆氣我了。”他握着她的手卻沒有拉開。

冬榛卸了手上的力氣,默了一會兒然後道:“鬆開你的手。”

“可是你先動的手。”他笑着收回了手。

“我知道。”他剛一鬆開,冬榛就飛快地收回了手。明明他的手只是溫熱的,她卻覺得那雙手越來越燙人。

“也許會留疤的。”他道。

“那又如何?破相的是我又不是你。與其揪着這些小事不放,不如讓我早些睡。”冬榛道。

“好好好,我不看你也不再說話了。”他轉了個身,背對着她道。他想:和她待久了並且接觸到的人只有她似乎讓他開始變得有些奇怪了……

他的思緒飄回了那個雷聲大作的雨夜,他被雷聲吵得無法入睡,她卻是在雷聲最響的時候自噩夢中驚醒。明明心裡積攢了許多對他的不滿,她還是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現在都還能回憶起那時的觸感,微涼而微微出汗的手哪怕抓緊了他還在微微地顫抖。

在他不說話裝睡的時候就已經顯示出了他對她靠近自己的默許,而他卻並未太在意。常常相對且生活在一起的這許多日夜使習性各異的兩人相互浸染,行動間多少帶上了對方身上的習氣。

看到她額上的傷口,他總會不禁心軟。不怎麼和她搶食之後她看他的眼神都開始奇怪起來了。

“明明頭上有傷的人是我,我卻覺得你比我還更像傷了頭的,而且還是那種留下固疾的。”將野菜紮在簽上靠近火烤的冬榛忽然道。

“我的頭肯定是好好的但你的嘴可不一定啊,否則怎麼那麼會說話呢?”他假笑着回到。

“唉,這世道連說句真話都要被人挖苦。”冬榛故意長嘆一聲才道。

“你在玩什麼呢?打算來個火燒蕨菜?雖然採了很多但也經不起你這麼浪費呀。這都快黑成炭了,你下得了嘴嗎?”他道。

“你管我做什麼?就算我把我那份全都燒了也不要你管。”冬榛看着焦黑的蕨菜,愣了愣後將籤連同上邊串的蕨菜全丟到了火堆裡才緩緩道。

“今天火氣不小呀,說幾句都不行了?”他半調笑半試探地道。

冬榛冷冷地哼了一聲,沒說話。沉默了好一會盯着火堆的她才神色迷茫地問到:“你說有雙親扶養的和沒有的有什麼不同呢?”

“有雙親的有所倚侍,犯了事有人說情,哪怕生計沒着落還有屋遮風雨有人爲自己做飯制羹,自然有別於我這樣野生野長的,哈哈哈。”他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沒有雙親……今日我見到人家的雙親不懼炎暑就那麼站在試場外等候,而我環顧左右只能看到他人滿臉的歡欣。雖然很快就逃一般地離開了但我總覺得有些羨慕……”冬榛轉過臉看了他一會兒又看向火堆,道。

“你要這麼想,雙親皆在獵妖師的縱使去多遠牽絆也留在了這裡,而我們可不一樣。少了那樣的掣肘我們行事更方便,只要顧好自己什麼都不用管。這不也很好嗎?”他道。

“可我們也沒過得多自在。”冬榛又道。

“心自在,在哪都不受束縛。你這樣的,在哪都不見得能活得自在。”他道。他發現她不滿於獵妖師裡的某些紀律條令,卻又不得不受制於它們、依賴它們。

她的平靜和順從之下是一顆一直處在壓抑中的心,那種埋在心裡的強烈情感隨時可能重塑她或是摧毀她。他不想看到她最後失控自毀,所以他只能不斷地用言語引導她發現心裡的隱患並且掌握箇中平衡。

冬榛沉默着,她交握的手不斷收緊,擠壓指節帶來的疼痛讓她一點點從他言語的影響中走出來。她總是會反覆揣摩他人話中的含義,來自身邊之人的一點點否定和批判都會在她心裡掀起巨浪狂瀾。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可能改得了自己的性子。”冬榛強撐着面上的平靜,道。

“你還是該改改的,不然處境如何變你只會活得很苦。”他道。

“苦就苦,那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沒關係。”冬榛態度生硬地道。

他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如果她不時的強硬態度不止是停留在面上的僞裝就好了,如果她的心沒有那麼軟和他至於那麼操心她嗎?

他的這麼點好心絕不是自己還有什麼良心,而是他對她的不爭氣感到既憤怒又遺憾,對的,只是這樣罷了……

冬榛沒想到施戈會在某一日突然來到這裡,以往他除了嚴令她遵規守距之外他都是不大在意她人在哪的,彷彿她只要留有口氣他就誰都對得起了。

在施戈四處走動的時候她有無數機會向他坦白自己在深窟內和救下的一個人同住的事,但她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盼望他發現不了什麼並且趕快離開。

明明這裡的生活也不是什麼舒舒坦坦的神仙日子,明明她之前還一直惱怒於他用性命挾制自己去涉險採藥,明明她和他時不時就要因爲一些瑣事拌幾句嘴,明明這裡就是一個血腥味壓都壓不住的魔窟……

她竟還是覺得這是唯一一個自己可以安心帶着的地方。至少這裡極少有人涉足,至少這裡的血腥是擺在了明面上,至少這裡還有一個陪着她的他……

在這裡的生活極有可能不復存在的時候她才真正發現自己心裡的留戀。她又想:如果施戈發現不了呢?那一點希望讓她不顧被撞破的後果而選擇了閉口不言。

跟在施戈身後的冬榛覺得時間無比漫長,直到他開始向外走冬榛才覺得心絃不再那麼緊繃,心裡的忐忑和暗喜開始激烈地碰撞。

“冬榛,你看!今天的陷阱抓到了什麼!”他拎着兔子高興地走入洞中,在看到多出的一個人時不由地愣了愣。

冬榛在聽到他說話時就知道瞞不過了,她並不怪他,只是有些感慨太不巧了。如果不是新制的陷阱在今天捕到了野兔,如果不是他急於與她分享這件喜事,他可能不會早回來也就不會和施戈碰上。

偏偏說了陷阱捕到東西先給她看看的人就是她自己,偏偏施戈就在今日來了。明明一切的發生只是偶然,但疊在一起後卻成了個必定的結局。

冬榛利落地跪下,放棄了最後一絲辯解的機會。她不想把錯全推給他,畢竟救他最開始的時候就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是她先不遵守施戈說過的話,她不想他只是因爲活了下來而受牽連。

施戈轉過身看向沉默地跪在地上的冬榛,笑了彷彿感覺這畫面有趣似的。他忽地擡腳踹向她的肩膀,直接將人踹倒在地。他看着她快速地重新跪好然後又將人再次踹倒。

施戈看着再次跪好時咬牙忍痛的冬榛,冷聲道:“先回去,以後也別再來了。”

他從衣着上看出了那個男人是獵妖師裡的領者,是他不能反抗的存在,可看到她當場受辱時他幾乎要壓抑不住心裡的怒火。他想要上前,可她眼裡的哀求之意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他知道她還記得她曾對他許下的誓言,可他卻情願她將過錯全都推到他身上而不是獨自攬錯。他寧願自己低三下四地哀求人換來一條生路,也不想看到她爲他屈膝。落在她身上的一分屈辱甚於他自己承受的十分。

以往她不小心磕碰到了,那塊皮膚總需要不短的時日才能恢復如初。她這次肩上的傷也不知道又要痛上多久,留存多久……他知道她雖然很能忍痛但其實心底裡還是怕疼的。

從前的那些傷他看不到過程也就不會去想她都經歷了什麼吃過什麼。這次她就在自己眼前傷了,他心裡是覺得慚愧的。如若真的能有擺脫試者身份的機會,他是不願意失掉的。哪怕明知她會因自己而傷,她會受累。倘若他一直是個出不了頭的試者,他就談不上回報她的恩情。

她的那份好意他必須領。明明得好處的人會是他,他卻感到很過意不去。這個領者之後會怎樣處置她救人後私藏的事呢,那時候他是不是一定要傷害她才能換取改變身份的那一個機會呢?

冬榛見他領悟到了自己的意思便放心了不少。如果他與施戈在此時起了衝突,她就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給他一片安好了。

在施戈嚴酷的壓迫下冬榛很長時間都是順從屈服的,她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只是遵照對方的意思行事。無情的斥責或是嚴厲的懲罰很容易就能驅使她做下那些違揹她本意的事,她累了同時也對與人共同行惡的自己感到噁心。

她揣摩施戈的想法,雖算不上以自己的性命作賭但她對於自己可能迎來的後果已有了猜測。如果她受刑罰能換一個人能活還能活得更好,這不是很划得來嗎?

終於能有一回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她是開心的。那種不用活在施戈定下的規矩裡的感覺讓她快樂,有那麼一瞬間她體會到了不被束縛的感覺以及能順勢擺他一道的小小滿足,哪怕她並未真正傷到施戈或是損了他的益……

她對施戈是有恨的,恨他爲什麼變,恨他爲什麼要給歸樓帶去了殺戮,甚至是恨他留了自己一命。那時他明明可以一道殺了她的,而且那時的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會手下留情的樣子,可他就是沒有傷了她的性命。

她不願意承那個情,不僅僅是因爲歸樓裡慘死的那些妖,還因爲施戈讓她做那些殘忍的事。如果只是試藥她不會有這麼大的怨言,那些對她流露過好意卻最終慘死的妖纔是她永遠無法忘卻的。哪怕她並未故意,但她有罪……

在風灣被破的時候,她早就該喪了性命,而不是活着拖累他人或是給人添麻煩。她本就不該活的,沒有她或許風灣還在,倘若她沒有到杉林鎮或許歸樓還在。最該死的就是她了,可她卻活着還活到了現在。

她沒有一死了之的勇氣和膽量,只能寄希望於他人下手。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自己死時不會太過痛苦。活着受的苦其實可以算作在贖罪,可她實在是不想繼續忍受了……

她本就不是個能吃多大苦的人,如今她只希望自己能在死前給他人些許的幫助。她是有過莫大的愉樂的,但那已經不足以支撐她繼續面對生活的風雨。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自己死得早些是不是某些事就會改變呢?她的生是不是纔是導致許多妖死去的緣故呢?從沒人讀到她的疑惑以及回答過這些問題,但她就是忍不住地反覆去想啊想。

那個帶走她的領者找上了他,還讓他取走她手裡的一樣東西作爲脫離試者身份的條件,一切和她之前說的相差不大。他應承了下來,並且從那個領者口中知道了她的位置。明明一切是那麼的順利,他心裡卻總有些不安。

他的預感是真的,她雖然把東西直接給了他但要求他在離開前動手傷她,下手還不能太輕。被她塞了一塊堅石的他只覺得一切是那麼的荒唐。

“就不能是隻搶了東西不傷人嗎?”他覺得手裡的堅石十分燙手,神色遲疑地看向她。

“那太假了,不會有人信的。哪怕我們是配合着演一齣戲,所有的一切都要做得像真的那樣。讓等着看結果的人滿意,你和我纔會好過些,你明白嗎?”冬榛頓了頓,催促到,“沒時間猶豫了,快些動手。我轉身後你就照我的頭來一下然後我會反抗,你只要記得不要心軟就好。”

背後偷襲的事他不是沒幹過,相反這事在遇到她之前他經常幹,可這卻是第一次他不忍動手。這是一次雙方心裡都沒有怨懟的襲擊與反抗,可除了心思不一樣之外所有的傷都是真的。

等到她叫停的時候他才神情恍惚地停手,在看到破皮流血的她時他驚慌地丟下手裡的堅石跑了。他害怕從她的眼中察覺到哪怕是一絲絲的後悔,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她所以他逃了。

冬榛躺在地上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跑遠,然後望着湛藍的天出神。兩人並未好好寒暄或是說句道別的話,冬榛對這倉促的碰面和收尾感到了些許的遺憾。她想:如果他們的告別能稍微有些體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