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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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計,其實很簡單……”我衝着臉色蒼白的宮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臉轉向蕭左道:“蕭公子,你既是兇手,我們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難免非你所爲,不錯我沒有證據,但你好歹也該給我和大小姐一個交代。”

蕭左聽了我的話後,臉上的苦澀笑容頓時斂去,轉頭與我目光相對,眼底恢復了一派冷靜沉着,壓沉了嗓音道:“不知風管家想要我給你們怎樣一個交代?”

他將對我的稱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聽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無所謂,無論他怎麼看我都無所謂,他必須死!

——有誰會介懷一個死人的看法。

“蕭公子膽色過人,不知可敢爲自己的性命與我們賭一把?”我走到一張桌前,拿了三個茶杯,一字排開,“這有三個杯子,我們會在其中一杯裡下毒。蕭公子選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選到了有毒的那杯,只能怪你運氣不好,如果你選到無毒的,此事就此作罷,從今往後你愛怎麼都好,與我們宮家再無瓜葛。”

“如果我不選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選一你還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機會,如果你不選,我保證一分機會都沒有。”

我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被殺,即使蕭左真的是城主義子,恐也難逃城中長老們的責難。再加上,還有宮家這個有着百年威望的珠寶世家與他爲敵,其後果之嚴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蕭左是個聰明人,聰明人都懂得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途徑。

我望着他,有些挑釁意味的揚揚眉,他的表情還是很冷靜,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轉向宮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勞煩你了。”

此言一出,兩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脣角,笑得愈發從容,右手平攤開來時,碧玉小瓶色澤無暇。“這是開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悅飄飄欲仙,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將瓶子遞到宮翡翠面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強裝出的笑容盡數不見,一張臉蒼白的駭人。

是的,我要你殺了他。只有你殺他,他纔會痛,也只有殺了他,你才能完全擺脫他。宮翡翠是不能讓一個男人毀了的,對不對?

我想我的眼神已經非常清楚的傳遞了我的想法,因爲她伸手接過了瓶子,手指雖然有些顫抖,但起碼是接過去了。

她接過瓶子的那一剎那,我看見蕭左面如死灰。

痛了嗎,蕭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開心,開心,我爲之取名開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傷心。

“把屏風拉過來。”

鐵騎拉過屏風,將宮翡翠與蕭左兩人隔開,透過屏風上的紗,依稀可見對方的身影,卻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要他親眼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麼,死前的這種折磨纔是最難忍受的。

宮翡翠,如果你夠狠,就在三個杯子裡都放入開心。

——這樣,你才能真正擔當的起百年家族的掌權人,才配當我風纖素的主人。

透過屏風,我看見宮翡翠的肩膀在顫抖,手卻放在桌旁久久沒有動。

我沒有催她。我不催她並不是因爲我好心,而是她猶豫的越久,蕭左忍受折磨的時間就越長。我回眸看蕭左,他慢慢將視線從屏風處移到我臉上,我們的目光對凝着,各不相讓。

真聰明,蕭左,這個時候你不去看她,反而來看我。我衝他微微一笑,諷刺的是,他也回我一個微笑。我們分明在互相凝視,卻誰也猜不透對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所謂棋逢對手,合該如是吧?

在我們無聲的較量中,屏風撤了開去,宮翡翠終於做出決定了,不容易。

她的臉本來是蒼白的,此刻卻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紅,冷眼望着蕭左道:“請。”

三杯酒擺在桌之上,紅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裡放入了開心?

蕭左伸手,指尖在三個杯子上依次掠過,他又會選哪杯?

“這世上人皆可殺我……”他忽然開口,盯住宮翡翠,緩緩道,“獨你不可。”

宮翡翠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面無表情的問道:“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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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於你手,若我真是兇手,你會傷心,若我不是兇手,你會後悔。”

宮翡翠揚了揚眉毛,象聽見一個什麼大笑話似的,嫣然而笑道:“有勞蕭公子如此爲我着想了,不過——我不傷心。”言下之意就是認定了蕭左是殺害百里晨風的兇手。

蕭左聽了她的話後默立半響,忽的仰天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朗聲道:“好一個宮翡翠,洛陽宮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嗎?我既叫蕭左,自然是選的左邊這杯。”說罷拿起那杯酒一飲而幹。

我清楚的看見宮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蕭左已不再看她,轉身就走,鐵騎們向我看過來,不知道該不該攔阻,我微微頷首道:“讓他走。”

鐵騎當即退開,蕭左頭也不回的走出客棧,在他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卻又止步道:“風總管,你若真對晨風的死感到難過,就請把瓶子繼續送往百里城。”

我心頭一震,就見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輕風中飄拂,背卻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長街盡頭。

宮翡翠垂下頭,沉靜的臉上有着哀絕的豔麗,我心中暗歎,低聲道:“三杯酒裡都沒有毒。大小姐,你畢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顫,再擡起眼睛看我時,依稀有淚光閃爍,難道她要哭了?我剛這麼想時,她已扭頭跑上樓,接着“砰”的一聲,樓上傳來用力的甩門聲。

鐵騎領隊走到我身邊,低語了幾聲,我心中煩亂,隨意點頭道:“這些事情你決定。看大小姐的樣子,今天是走不了了。這樣,你們把該辦的事辦了,我們明天再出發。”

領隊疑惑道:“我們真的還要送寶瓶去百里城嗎?”

“送,當然送,爲什麼不送?”

“可是……百里先生一死,蕭公子又走了,無人帶路……”

我咬脣,怎的忘了這個?這倒是個麻煩……“不管如何,還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後,總有百里城的人主動來接我們的。”其實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左臨走前的那句話的確觸動了我。

晨風死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帶他的骨灰回百里城。至於蕭左……

我垂下眼睛,雙手慢慢在身側握緊。大小姐,你對蕭左心軟,我卻不。

——三隻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毒藥,無論你放不放開心,蕭左他,都得死!

百里晨風的遺體決定火葬。

鐵騎領隊處置好一切後來敲我的房門,我捧着閼伽瓶走出去,經過宮翡翠房門口時,金昭玉粹站在門外,見到我都面有難色。

“怎麼了?”

“大小姐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見任何人。”

這個時候,她當然沒心情見人,沒聽她摔東西發脾氣已經不錯了。我淡淡點個頭道:“好好照看着。”然後隨鐵騎領隊繼續下樓。

火葬地點在一處空曠的河邊,乍見枯枝上平躺着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熱,手中的瓶子幾乎拿不住。

一個聲音自心底響起——那不是真的……

立刻又有另一個聲音將之否決——不,那就是真的。

百里晨風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總管?”領隊的聲音將我自紊亂中驚醒,我呆滯的看他一眼,閉上眼睛,強抑下所有情緒後纔再度睜開來。可是,爲什麼我還會那麼難過?爲什麼我的視線只要稍加掠及他的屍體,就會想流淚?

百里晨風,原來我是真的欠了你的,只因爲我欠了你,所以我纔要忍受此刻這樣的劇痛和激動。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裡,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別過臉,嘶啞着聲音道:“點火!”

快點結束吧,求你,快點結束。我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我不能這樣!

火焰很快串起,火光跳躍,填染了我的視線,放眼過去,血般的紅。

那是血的顏色,來自他額頭上的那處劍傷,我彷彿可見有鮮血不停的流下來,一滴一滴,淌過我的心臟,火般灼燙,於是我的心也就燙傷了,再難痊癒。

一聲馬嘶長長響起,追風遠遠的跑了過來,我面色一變,當即命令道:“攔住它!”

兩個鐵騎連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的將馬攔下,但它拼命掙扎嘶叫,叫聲悲痛,一聲慘過一聲……難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傷?

我朝它走過去,它見我走近,突的安靜了下來,一雙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無辜。我伸手撫摸它的鬃毛,它沒有拒絕,只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就那樣看到我的心裡來。

追風,爲什麼你這麼像他?爲什麼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幾乎和那天他看我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聲喃喃,手指微微揚起,“你是不是很難過?我送你去另一個世界裡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鐵騎明白了我的意思,頓時一驚,失聲道:“大總管——”

我知道他驚呼是因爲他捨不得,如此良駒,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這個世上除了百里晨風,還有誰配騎它?

我的手慢慢的朝它壓下去,壓到一半時,那雙水晶般剔透晶瑩的大眼睛裡忽然流下了眼淚,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忽然軟了。

某種熟悉的記憶如海浪般席捲而來,也是這樣悲傷絕望卻不反抗的眼神,也是這樣微帶憐憫的看着我,彷彿在無聲的說——風纖素,爲什麼?

爲什麼……要殺我?

我驀的收手,踉踉蹌蹌的後退了好幾步。

追風忽然擡起前蹄,鐵騎失措之下鬆了手,它便立刻轉身跑了。鐵騎正待上前追趕,我道:“不必了,隨它去吧。”

我的聲音充滿疲憊,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道:“隨它去吧。”

隨它去罷。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難爲一頭畜生?

火焰隨風而舞,空氣中涌動着令人窒息的氣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換,一切,俱付塵灰間。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午時,漫天的陽光燦爛,玄衣怒馬,斗笠黑紗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雖然未動,心卻已經動了。

只是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男子的出現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清晨,宮家大門前整裝待發,春日旭暖,卻暖不過他那一句關懷:“你騎這匹。”

僅是初識,爲何你竟肯以愛駒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憐我惜我者又有幾人?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霹靂堂一役,逆風而行,披風風中舞動,眼神交集間,聯手突破重圍。

紫萸香慢,你隨風迷倒衆人,又怎自知,同時也爲人所迷,再難將息。

那樣的知你懂你,是幸,還是不幸?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黃河艙底,蘭花明豔,我磕碰於地,你伸手相扶,船沉於海,驚天巨浪。

而我竟絲毫不覺害怕,以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肯定,你就會那樣抓住我,抓緊我,絕不鬆手。

我信任你,原來早在那天起,便已勝過了信任我自己。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贈君白馬時,那眉梢眼角的驚訝,瞬間轉成了歡喜。

我知你必定會喜歡,我因知你喜歡而買下它,看見你的反應後卻又開始後悔退縮。

我本薄倖人,負君情深。緣濃福淺,註定會淒涼收場。

百里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雙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的問:“風姑娘,爲什麼是你?”

爲什麼是我?又爲什麼是你?

我們之間,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最終導致這樣的結局?

開心,你問我開不開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里晨風,再見。

再……不……相……見……

火焰在我面前熄滅,鐵騎們望着我,各個露出極度震驚的表情。

我被他們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們看什麼?”

其中一人低聲道:“大總管,你……”

領隊尷尬的咳嗽幾聲,竟自懷中取出塊手帕來,遞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臉,指尖觸及處溼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淚?難怪他們會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風纖素竟也是會哭的。

本該惱怒纔是,然我怔怔的立在當地,竟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這場大火,不但帶走了那個黑衣黑髮的男子,也帶走了我最後一線矜持與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里晨風,你問我開不開心,現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開心。

我從來沒有,開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