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離京

楚晉跟在她身後出了拱門,到了園中開闊處停下。

“玄月姑娘。”他看向這素衣淡然的小道姑,不知該說些什麼。主子在宮中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會似今日這般自己亂髮脾氣,看來多半是和她有關。

“楚侍衛,不知襄王是因爲什麼事受罰?”她總覺得無涯與往日有些不同,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情?若是不問清楚,實在放心不下。

楚晉有些猶豫,此事已讓太子宣揚得滿朝盡知,自己便是告訴了她也沒什麼大礙吧。主子對這位師姐極爲親近,若能得她一分關愛,主子定是會很開心。這世上真正待主子好的也沒幾個人了,眼前這道姑或許就是一個。

他壓低了聲音道:“是朝中的事情。太子揪了戶部的錯處,大約是戶部上下傾吞了賑災用的鉅額銀兩,戶部尚書以下四名官員服毒自盡,被污的銀兩也沒了下落。太子彈劾主子失察,甚或是同謀,皇上大發雷霆,讓主子卸下了戶部的差事,責令一個月內尋回災銀,又罰他在御書房面壁,有三個多時辰,直到主子認了錯才允他回府,午飯都沒吃,方纔剛喝了點清粥。”

若不是顧念到府中還有這位師姐,以主子的脾性,大約無論如何都不會認了這個錯。

“太子……與無涯……”玄月聽了大爲擔心,又是戶部,宛真的爹不就是戶部尚書麼?這件案子莫非有什麼內情麼?

楚晉明白她想問什麼,點頭道:“主子與太子向來不睦。皇上雖是命太子輔助政事多年,可最屬意的還是主子,因此主子犯了這般大錯,皇上也是又恨又痛。當年這太子之位,皇上很是猶豫……可惜主子沒內臣外戚相助,最後這位子還是落在了二皇子身上。可主子在朝中權柄極重,太子一班人……便經常尋他的錯處。”

玄月聽得暗暗心驚,烏鴉自小沒了孃親,一個人在這宮廷中苦苦生存,能到如今的地位,確是不易。難怪他一向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想到方纔別時無涯眼中的黯然,玄月有些心痛,道:“我去看看他。”

“別!別……”看着她不管不顧,轉身又回了主子的院子,楚晉又是擔心又是欣慰。擔心的是自己泄露了這些秘密定會惹主子不快,欣慰的是主子的這位師姐果然是關心他的。

玄月剛進了拱門,院中的暗衛無聲無息地閃了出來,隨後跟來的楚晉輕輕擺手命他們退下。

輕輕敲了兩下房門,裡面卻傳來一聲低喝。

“滾!沒本王的吩咐不準進來!”聲音不大,卻是語聲嚴厲,散發着凜然霸氣。

還在惱呢,玄月勾起脣角,輕輕推開了房門。她內力既深,眼力便極好,雖是沒掌燈,已看清窗前僅着素衣薄衫的修長身影。她也不出聲招呼,腳步輕緩走了過去。

這人也不回身,一掌向後劈出,似乎用了不小的力道。玄月任他這一掌擊在右肩,潛運內力卸去了大半勁力。

“你若是心裡不舒服,我任你打上幾掌解恨。”玄月緩緩道。

無涯驀然旋身,瞪大了眼睛,看到她驚道:“打到你哪兒了?”忙握住她的手臂,上下查看。

“不礙事,就你這點功夫,還想傷了我,我豈不是枉稱了‘玄衣劍’!”玄月微笑着拉下他的手。

無涯忽然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胸膛,在她耳旁低聲呢喃:“師姐,讓我抱一會兒,只一會兒就好……”

輕輕撫着他的脊背,玄月心中溫情大盛,她柔聲道:“烏鴉,這些年苦了你了,沒人疼你,師姐疼你好了。你就當我是你的親姐姐吧。”她也無父無母,又失去了師父,知道無人疼愛的苦楚,既是無涯着意親近,她也極願意做他的親姐姐。

或許是屋內的火盆抵不住天氣寒涼,無涯單薄的身子似乎有些微的顫慄,卻依舊不言不語。

玄月輕輕嘆息,道:“無涯,你若是做了皇帝,便沒人再欺負你了麼?”

擁住自己的身軀慢慢撤離,無涯的語氣頗有些闌珊之意:“師姐,天晚了,請回吧。”

“多保重!小心太子!”玄月拍了拍他的肩頭,道:“無涯,若是在宮廷中當真不開心,來軒轅谷也好。”

靜靜望着玄衣寬袍飄然而去,聽着院中的低聲招呼,暗影裡晶亮的眸子慢慢變得冷寒,低喝一聲:“滾進來!”

楚晉推門進來,剛喚一聲“主子”,臉上就着了一巴掌,他忙屈膝跪下,胸口又捱了個窩心腳,滾翻在地。

“誰準你告訴她的!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嘴!”無涯跟上去又在他腿上狠狠補了一腳。

楚晉爬起來又翻身跪下,暗自順着氣,低頭不語。

無涯冷笑:“不懂事的奴才!別在我跟前礙眼,滾外頭去!”

楚晉二話不說,出了門直挺挺跪在院中,直到星掩月隱、天露曙光,仍是紋絲沒動。

☆ ☆ ☆

玄月起得早些,特意讓彩兒帶着去了梅苑,清豔豔的梅花已壓枝怒放,更增添了雪天清新冷冽的景緻。

正要離開,卻見宛真帶着四五個丫環進了園子。玄月剛要招呼,宛真已行下禮去,她忙跟着還禮。

“姐姐也是看看梅花的,小妹正想着採幾枝開得豔的送姐姐房裡呢。”

玄月見她身後幾名丫環手中提着剪刀,臂上挽着竹籃,知道都是來剪花枝的,心道富貴人家,偏要將這自由自在的花兒強摘了去放在瓶中,真是可惜了。

她微笑搖頭:“不必了,我一會兒便要離京,多承真妹妹用心照料呢。”

“啊,這便要走?太急了些!”宛真柔美的眼瞳中流光盈盈,拉住她的袖角,依依不捨,“姐姐下次來可要多住些時日,小妹好時時求教。”

玄月知她客套,只點頭應下。

無涯陪着玄月吃過早飯,扶着她出了門。軒轅取了行李跟了出來。

府門外不知何時停了一輛寬敞豪華的烏木鎦金馬車,四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不停地撂着橛子,噴着鼻息,兩名車伕也整裝待命。

無涯剛要開口詢問,宛真匆忙趕了出來,上前行禮:“王爺,昨兒妾身看姐姐的馬車太過簡陋,這隆冬天氣,也沒個暖炕,便自個兒作主,給姐姐備下了這輛車子,特來向爺請罪呢!”

無涯感激地看她一眼,連聲稱好,回身道:“師姐,難得宛真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使着吧。”

軒轅已將馬車趕了過來,聽到這話已變了臉色。昨晚玄月極晚纔回房休息,定是與他師弟敘舊來着,他心中本已不快,這會兒又見人家連他的馬車都看不上了,心中更惱,臉上已顯露出來。

玄月撩起厚重的簾子向內看去,車廂寬大,暖意融融,桌榻被衣、茶壺棋盤一應俱全,比自己的馬車不知好上多少倍。她回身笑道:“多謝宛真妹子費心了!我玄月不過是個四海漂泊的江湖人,哪裡用得着這樣華麗的馬車!妹子的心意我心領了。”說完打了個稽手,向軒轅走去。

軒轅扶着玄月上了馬車,大爲開心,朝着無涯等人團團抱拳,縱身跳上車,到車伕的旁邊坐下。

無涯上前攏住簾子,仍是嬉笑着勸道:“師姐不過是出來雲遊,在京中多呆上幾日也不妨事。”

“誰說不妨事!”坐在車前的軒轅接口道,“玄月是爲了唐大俠的事情專程下的山,連徒弟都留在谷中了……”軒轅正說着,被玄月狠狠瞪了一眼,忙閉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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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俠?唐風?”無涯臉上慢慢沒了的笑意,用力抿了下脣,又扯出一抹笑來,“唐大俠的事情自然是最要緊的。好,師姐早行吧,我也不耽誤你的大事。”他語氣雖然輕鬆,眼底卻隱隱流動着幽幽的寒意。

玄月偷眼看去,見他並無嘲諷之意,放下了心。自己自小的心思這位師弟盡都知曉,這些年來,看着唐風娶妻、生子、又喪妻,如今自己還強收了他的兒子爲徒,面子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忽然前面一輛紅漆木的馬車飛馳而來,到了府門前嘎然停下,王府侍衛楚秋先跳了下來,又回身掀起簾子,扶着兩名帶着厚重風帽的黑衣人下了車。

其中一名黑衣人迎面看到軒轅,愣了愣。楚晉一見忙迎了上去,將他們引入府中。

“保重!”玄月鄭重叮囑,落下了簾子。

無涯定定地望着小小的馬車在冬日的薄陽下愈行愈遠,終於轉過街角不見了蹤影。身上一暖,一件厚雪絨大氅輕輕披上了肩。

“爺,回去吧。”

宛真微仰着臉,癡癡地望着他。自爹爹將自己託付給了七皇子,得他關照憐惜,甚至將整個王府都交了給自己打理,不僅衣食無憂,還能隨着己意,打理王府內外的各項生意雜務,王府內外誰不敬重三分,可內心裡總覺得缺了點什麼。直到此時,她才知道,自己少的便是他的這一點由心而生的關切。

身旁是嬌軀美顏,溫柔體貼,他的心卻仍是冰封一片。

書房中等待的正是方纔被風帽遮住臉面的兩名黑衣人。楚晉在一旁相陪,正連聲解釋着什麼。見襄王進來,幾人都站起身。

爲首的黑衣人冷冷道:“沒料想襄王爺也是腳踏兩隻船!若是信不過我,仲天這便告辭。”

無涯微微一怔:“仲兄這是何意?咱們這些日子合作愉快,爲何忽出此言?”說着看向楚晉。

楚晉忙上前稟道:“主子不知,方纔仲公子在府門外見到了軒轅,說他是鹿國的緊要人物,因此指責咱們不誠心呢。”

無涯一聽擰起了眉:“軒轅?他確是鹿國人,不過此人患了失魂症,已忘記了從前的事情。卻不知……他又是什麼緊要人物?”

仲天冷哼一聲,道:“王爺既是已經見過了,又來問我做什麼?”

無涯臉色微沉,緩緩道:“仲公子,我既答應了助你復國,便再不會有一絲猶豫。此事關係重大,事關生死,若是你我不能互相信任,此事便作罷!”

☆ ☆ ☆

馬車一路出了京城,向南奔去。軒轅心情極好,一路上都咧着嘴巴笑。他從車伕手中接過馬鞭,揚起一串串脆響,高聲唱着歌子。

“想你想你真想你,筲箕掃把一齊丟。想來想去臉皮黃。爹媽問我因何事。

爹媽問我因何事,我說柴溼火煙秋。我說傷風着了涼。

鴨嘴沒有雞嘴圓,郎打哨子音過溝,妹嘴沒有歌嘴甜。阿妹還在竈背後。

去年十冬臘月親個嘴,聽見郎的哨音響,年五荒臘月還在甜。”

馬兒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踏着歌聲的節拍,不用揚鞭自奮蹄。

聽他反覆唱了三遍,玄月掀簾將身子探出,淡淡道:“軒轅,這是你家鄉的小曲吧?”

“是啊……”軒轅微微頓了頓,迴轉身子笑道,“可惜腦中就只有這麼一個,想來我從前也是不會唱曲兒的。”

望着眼前熱情洋溢的笑臉被撲面的冷風吹得泛起了兩團豔紅,玄月蹙眉道:“進車裡來吧,身子剛好些,不要再受了寒。”

晌午打尖吃了飯,玄月也不休息,繼續上車趕路。耽擱了一整日,要加緊行程才能追上唐風。

隨着馬車的顛簸,對面靠着車壁假寐的玄月輕輕搖晃着。軒轅目不轉睛地盯視着她,眼中慢慢有了柔柔的暖意。

長長的眼睫微顫,呼吸均勻深長,玄月似是睡得熟了。軒轅慢慢起身,將身旁的錦被抖開,輕輕蓋在她身上,卻被面前倏然睜開的眸子鎖住。

軒轅手微微一顫,坐回位子,咧開嘴道:“對不住,吵醒你了。”

玄月靜靜地望着他良久,收回了目光,溫言道:“軒轅,這一路上可辛苦你了。”

軒轅嘿嘿笑道:“玄月真會寒磣人!紫衣和紅衣讓我跟了出來,原本是要護着你的,誰知竟是處處得你照料呢。”

兩人說笑一陣,天漸漸暗了下來,離下一個歇腳處還有數十里地,玄月堅持要到鎮子裡住下,軒轅便出去換了車伕歇息。

繁星點點,夜幕如織,馬車在林中穿行,擦過低垂的枝頭沙沙作響。

忽然前方不遠處一聲唿哨,雜沓的馬蹄聲起,從四下裡圍了過來。軒轅忙勒緊馬繮,怒馬長嘶,生生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