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身爲鄭氏族長,老夫今日就在此地便在楊將軍頒發給諸位鄉親父老的地契上籤章畫押,同時將我鄭氏保管的舊地契付之一炬,並立書爲憑,日後如有我鄭氏族人再糾纏於此事,家法族規決不輕饒!”
老鄭都發出這等重話了,看樣子這回是玩真的,楊將軍分給大傢伙的地這下子算是名正言順的歸到自己名下了。一時間,在場的衆人都興奮了起來,場面一時爲之鼎沸。
“靜一靜!”鄭元壽伸手止住衆人的喧譁,故意拉長語調繼續說道,“只是需要大家答應我鄭氏一個條件。”
衆人立刻又緊張了起來,果然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老鄭家這是又要鬧什麼幺蛾子?難道還想反悔?這可不行,他要敢反悔咱們就找楊將軍評理去!
“諸位鄉親請放心,我鄭氏對此事絕無反悔之心,只是當前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
老夫今日得報,咱們大隋的新豐縣公、右屯衛大將軍王世充擁兵自立,背叛了朝廷,如今正引軍殺向滎陽,企圖先佔滎陽、再圖東都,最終趕走楊將軍自立爲王。
先前楊將軍分了我鄭氏的田產給諸位鄉親父老,老夫雖有不滿,但這畢竟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老夫也不想逆勢而爲,給這本鄉本土的再造殺戮,所以便遂了他的意。可如今王世充若是趕走了楊將軍,成了滎陽之主,怕是楊將軍許給諸位的這些好處,即便老夫認可,在王世充那裡恐怕也算不得數了吧?
而且據老夫所知,王世充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貪婪成性,在江南曾坑降卒數萬,方圓百里之內雞犬不留,劫掠民財無數,無數鄉民因之凍餓而死。諸位鄉親父老請你們想一想,像這樣的人物要是佔了滎陽,會將土地無償分給你們?恐怕屆時諸位能護住自己的私財、保全自己的妻女,甚至能苟全自己的性命便是僥天之倖了!”
衆人聞之譁然,對鄭元壽的話幾乎信之無疑。畢竟在滎陽這塊四戰之地上,只要逢上戰亂就少不了要過兵,而只要過兵,不管是官兵還是賊柄,哪有不燒殺劫掠姦淫抓丁的?這麼多年下來,沒這麼幹過的好像只有那位看起來不怎麼正經的楊將軍,而且還給大夥分了土地。這個叫王世充的傢伙既然是來跟好人楊將軍作對的,那肯定就不是好人,既然不是好人,憑什麼再給大傢伙分地?鄭老族長說這傢伙來滎陽要殺人奪財,想來也必然不假。
鄭元壽滿意的看着大傢伙義憤填膺的紛紛叫囂着要跟王世充拼命,決定再給火上添一把油:
“諸位鄉親父老,你們知道這個王世充是什麼人嗎?他是個胡人吶,而且還是個西胡!你們中間有誰不知道西胡的,都回去問問自己家的老人,聽聽那些西胡都曾做過什麼好事!”
“西胡”這兩個字,好像是一枚這個年頭還沒問世的炸彈在人們的頭上炸響,這下子不管對老鄭的話是否還存有疑慮的,甚至包括那些膽小怕事不敢出頭的都不能不表態了——沒轍了,那就跟這個姓王的鬍子拼吧!
西胡對於包括滎陽在內的整個中原大地上的百姓來說就是一個夢魘。三百年前,以匈奴、羯、氐等從中原西北方向殺過來的胡人在這片土地上製造了一座浩大無邊的閻羅殿,整個北中國的漢人被齊殺得十不存一,當時滎陽地面上的每一棵樹上都掛着不止一具漢人的屍體,在場的每個人家裡沒有先輩死於西胡之手的?而且相對於其他的胡人,比如出身東胡的鮮卑中原的百姓還可以接受,畢竟就算他們再壞也能給人一條活路。但是隻要西胡殺到,無論你是抵抗還是投降、逃走、求饒甚至賣身投靠都逃不過被屠宰的命運,在滎陽百姓的印象中,西胡就是以殺人爲樂的惡魔,既然怎麼都是死,不如豁出一條命拼一下,說不定還有條活路。
“鄉親們,請安靜!楊將軍此時正率大軍征討蕭銑,只需十日,最多半個月就能殺回來拯救我們。所以在這段時間裡,要想守住滎陽、保住我們的鄉土和親人,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了!老夫已經決定,我鄭氏不惜破家以助楊將軍,願傾舉族之丁、舉族之財死守滎陽,便是戰至最後一人,那就把老夫填上去!可是光憑我們鄭家不夠啊,所以老夫在此懇請諸位鄉親父老,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財出財,保我鄉土,共抗王賊!
在場諸位,家中凡有兩丁以上者出一丁,凡有兩口以上者出一伕。凡爲堅守滎陽出力者,老夫立即爲其置換地契,殞於戰事者,我鄭氏願出資厚恤之。可是若有在此家難當頭之時退縮不前者,那就對不起了,我鄭氏必奪其地、逐其人,老夫以爲便是楊將軍在此也不會反對罷!”
“鄭老族長您無需多言,‘西胡所至,唯餘白骨’,即便我等小民亦有所知。即便爲了保家保命,我們也要跟那王賊拼了,哪個敢退縮不前便是我舉城之敵,必殺之!人命關天,我等又不是不識大體之人,又豈會因爲這區區土地斤斤計較?鄭老族長,我看咱們還是先議議這守城之事吧。”
“徐族長此言不妥!我鄭氏再怎麼說在滎陽也有些許薄名,豈能讓諸位鄉親帶着後顧之憂上陣殺賊?守城之事自有老夫的族弟善果全權負責,老夫今日請大家來,就專爲這土地之事。來來來,哪家先報名……”
在推推讓讓、一片喧囂熱鬧當中,鄭氏的幾大箱子地契化爲一片飛灰。緊接着,整個滎陽城就像一壺燒開的水,沸騰了起來。
闔城數萬百姓有大半上了城頭,忙着加固城牆、深挖護城河、修建城防工事、轉運守城物資。在城內,鄰近城牆而居的百姓自發的扒掉了自家的房屋,將所得木料、磚石運上城頭,三縱兩橫的幾條主要街道上無數百姓忙着挖溝、築壘,以備城破之時與敵巷戰。在城外的田地裡,無數百姓瘋狂的收割着將將成熟的莊稼,然後連同家中的存糧、牲畜、細軟和全家老小一概搬進城內,不把任何有用的東西留給那些可怕的西胡。
鄭善果也沒閒着。鄭家家大業大,警衛力量自然少不了,族中的子弟、奴僕、莊戶和佃戶忙時生產、農閒練兵那是幾百年留傳下來的老傳統,明面上加暗地裡鑄造、收藏的兵器甲冑足以武裝三千甲士。當然這肯定是不夠的,不過要是加上菜刀、柴刀、殺豬刀乃至鋤頭、糞叉什麼的也能頂一陣,畢竟他們只需守城又不是野戰,只要人多就能頂不少事。
人確實不少。鄭氏一族湊了七千族兵,鄭善果將其中最精銳的五千人駐紮在城中的府庫充作預備隊,以備四處救急。剩下的人馬與闔城募集的萬餘青壯分成四隊,分守四面城牆,而每面城牆的守軍又分成三隊,稍稍精壯些的分作兩隊輪流上城堅守,剩下的一隊作爲補充兵隨時填補戰時損失。鄭善果還下令四城守軍如沒有他本人的命令絕不可以後撤一步,也不可擅自增援其他方向,凡戰時畏縮不前者、臨陣脫逃者、抗令不尊者一律按軍法斬首,無論是誰絕無寬恕。
滎澤方面,鄭善果遣族中二代子弟中最擅兵事者、他的嫡長子鄭守成前往主持作戰,命令只有一個,那就是死守,但有疏忽定斬不饒!
滎陽城幾乎在一夜之間由一座不設防的城市變成了只全身是刺、令人無處下手的鐵刺蝟,只因爲老鄭家暴走了!
所以當王世充終於探清了滎陽郡的虛實,迅速出兵拿下圃田、管城和原武,成功的將李君羨的兩萬大軍死死攔在身後之時,他曾以爲此次偷襲東都之戰最險的一關已經過了,只要他再打下……不,是開進無兵可守的滎陽城,東都就會像顆熟透的果子,只能乖乖的落進他的口袋。
所以當他看到滎陽城頭密佈的守軍、堆積的如小山一般的滾木礌石的時候,王世充眼珠子瞪得簡直有海碗那麼大,差點一口氣沒接上憋死在當場——就在四天之前他還親自易裝潛入滎陽探察敵情,當時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整座城裡除了數百不值一提的巡兵、捕快和民壯之外,根本就沒有一兵一卒把守。而整個滎陽郡除了李君羨那兩萬兵以外,根本無兵可用,那麼眼前這些守軍難道是從天上掉來的?
王世充好不容易纔定下心神,再次向城頭望去的時候,不由得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城頭飄揚的各色旗幟中,既沒有“楊”也沒有“隋”,連楊霖曾用過的“討奴”、“驍果”、“滎陽”之類的旗號也統統沒見着,所有用來標明身份的大旗上,都在黑底上繡着一個碩大的紅字“鄭”。
原來是滎陽鄭氏,看來自己還是漏算了一步,沒有提前跟這個滎陽真正的主人打個招呼,以至於鄭家對他的來意產生了誤會和敵意。王世充這樣想着,便對鄭家這種激烈的反應不足爲奇了,畢竟這年頭世家大族作爲地方上的頂級勢力,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不管皇帝也好,諸侯也罷,他們可以讓你來去自如,便是俯首稱臣也不是問題,但是絕不能觸碰他們的底線,更不能不給他們面子,否則就是翻臉無疑。而且真鬥起來,他王世充還真不一定是老鄭家的對手,畢竟天下士族是一家嘛,這個馬蜂窩誰敢捅?
王世充趕緊下令全軍後退十里,然後派遣使者攜帶着他語氣謙恭、充滿歉意的親筆信和豐厚的禮物入城與鄭家交涉,只要鄭家答應讓他入城,什麼條件都好說。
鄭家沒讓王世充久等,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使者人沒回來,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倒是掛上了城樓。
這下鄭家的意思的再明顯不過了:人家不是談不談得攏的問題,而是根本不跟你談!想進城,那就打進來吧。
王世充這下沒轍了,他最缺的就是時間,所以就是再不情不願,這一仗也得先打完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