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留下

瑪蕾奴有些猶豫地對着席爾瓦·加納露出微笑。她現在已經習慣隨意地出入他的辦公室。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席爾瓦叔叔?”

“不,親愛的,我的工作不會很忙碌。這是皮特設計要排除我的方法,而我也接受這項安排,這同樣也是我擺脫他的方法。我不會向每個人都承認這回事,不過由於你有洞悉謊言的能力,我只會對你說實話。”

“這樣是否會讓你感到不舒服,席爾瓦叔叔?這已經讓皮特委員長嚇一跳,而且這也會嚇壞了奧瑞諾,如果我曾告訴過他我有這種能力。”

“這並不會讓我感到不舒服,瑪蕾奴,你知道,因爲我早就放棄了。我早就下定決心不再費力地套上假面具。事實上,這還令我心情感到寧靜。當你停下來好好思考的話,你就會發現編織謊言是件很困難的事。如果人們真的那麼懶惰,那麼他就——就永遠不會說謊。”

瑪蕾奴再次微笑。“這就是你爲什麼喜歡我的原因嗎?因爲我讓你可以偷懶?”

“你看不出來嗎?”

“不。我只能知道你喜歡我,但我無法知道你爲什麼喜歡我。你的動作只顯示出你喜歡我,不過真正的原因卻是深藏在你的內心之中,我所能得到的只有某些模糊的感覺。我無法更加深入。”

“很高興你辦不到。人的內心是相當骯髒、陰暗、令人不快的地方。”

“你爲什麼這樣說,席爾瓦叔叔?”

“經驗。我沒有你的天賦,不過我處在人羣之中的時間遠比你長。你喜歡你自己真正的內心嗎,瑪蕾奴?”

瑪蕾奴看來十分驚訝。“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知道?”

“你喜歡你想到的每個念頭嗎?每一個想法?每一個衝動?說實話。雖然我無法讀出你的動作,不過請你說實話。”

“有時候我會想到愚蠢的東西,或是卑鄙的東西。有時候我會氣憤自己,竟會想做某些我並不會真正去做的事。但是這並不常有,真的。”

“不常有?別忘了你很習慣於自己的內心。你很難察覺到。就像你身上穿的衣服一樣。你不會感覺到與衣料的碰觸,因爲你已經習以爲常。你的頭髮卷垂到你的脖子,不過你沒有注意到。如果別人的頭髮觸到你的後頸部,你會覺得很癢並無法忍受。別人內心的想法不見得會比你自己更糟糕,不過那畢竟是別人的想法而且是你所不喜歡的。比方說,你可能不會喜歡我喜歡你,如果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僅僅接受我喜歡你的這件事情存在,將會是比較好的結果,而不要搜查我內心的真正理由。”

不能避免地,瑪蕾奴說道,“爲什麼?理由是什麼?”

“我喜歡你,是因爲我曾經是你。”

“那是什麼意思?”

“我並不是說我曾是擁有美麗雙眼以及洞察天賦的年輕女孩。我是說我在年輕時認爲自己長像平庸,並且每個人都因我的外貌而不喜歡我。而我知道我很聰明,我就是無法瞭解爲什麼每個人不會因我的聰明而喜歡我。由於一項不好的特質卻忽視其它好的特質,以致於輕視某一個人,似乎是件不公平的事。

“我心裡受到傷害並且感到憤怒,瑪蕾奴,而且發誓我絕不會像別人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別人,不過我沒有多少機會實現。後來我見到你。你長得並不像我以前那樣地平庸,而你卻比從前的我更加聰明,不過我並不在意你比我更強。”他開懷地笑着。“這就像是給我第二次機會,更好的機會。不過算了,我不認爲你是來和我談這些事情的。我或許沒有你那般敏銳,不過我還是多少看得出來。”

“那麼,我來這兒是因爲我母親的關係。”

“噢?”加納突然皺起眉頭,顯然地表現出因興趣而增加的困擾。“她怎麼了?”

“她已經快要完成在這裡的工作計劃,你知道的。如果她回到羅特,她會要我和她一起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嗎?”

“我認爲應當如此。你不想回去嗎?”

“一點都不想,席爾瓦叔叔。我覺得我待在這兒相當重要。所以我想請你告訴皮特委員長,你願意將我們留在這兒。你可以提出一個聽來很合理的理由。至於委員長,我很確定他將樂意讓我們留在這裡,特別是,如果你告訴他,媽媽發現涅米西斯將摧毀地球。”

“她這樣告訴過你嗎,瑪蕾奴?”

“不,她沒有說過,不過她沒有必要說。你可以向委員長解釋說,媽媽可能會不斷地煩擾他,堅持說太陽系有必要接收到我們的警告。”

“你有沒有想過,皮特真的會這樣地熱心幫我嗎?如果他知道我想要將尤金妮亞和你留在艾利斯羅圓頂觀測站的話,他有可能立刻命令你們回到羅特,好故意來和我作對。”

“我十分肯定,”瑪蕾奴平靜地說道,“委員長會希望我們留在這兒,更甚於故意和你作對。除此之外,你也希望媽媽留在這裡,因爲你——你喜歡她。”

“非常喜歡她。似乎是我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人。不過你的母親不喜歡我。你不久之前曾告訴過我,她的心中時常還想念你的父親。”

“她愈來愈喜歡你了,席爾瓦叔叔。她現在非常地喜歡你。”

“喜歡並不代表愛情,瑪蕾奴。我想你本人應該也發現到這兩者的差異。”

瑪蕾奴紅了臉頰。“我是在說你們大人。”

“就像我,”加納仰頭大笑。然後他說道,“很抱歉,瑪蕾奴。大人們總是認爲年輕人不懂得什麼是愛;而年輕人總認爲大人忘了什麼是愛;而你知道,兩方面都錯了。話說回來,爲什麼你認爲留在艾利斯羅圓頂觀測站是件相當重要的事,瑪蕾奴?當然不會是因爲你喜歡我。”

“當然我喜歡你,”瑪蕾奴認真地說道。“非常喜歡。但是我想要待在這裡,因爲我喜歡艾利斯羅。”

“我解釋過這是個危險的世界。”

“對我不是。”

“你還是很確定瘟疫不會影響你?”

“當然不會。”

“不過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即使我還在羅特上的時候。我沒有理由不這麼想。”

“不,你之前當然不會這麼想。不過在你知道瘟疫這件事之後呢?”

“那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我在這兒感到完全的安全。比起羅特更加地安全。”

加納緩緩地搖頭。“我必須承認我完全不懂。”他詳視着她平靜的臉孔,她那雙深黑色的明亮大眼半隱在長長的睫毛後頭。“無論如何,讓我讀讀你的肢體語言吧,瑪蕾奴,如果我能辦到的話。你是指你有自己的方法,無論任何代價,就是要待在艾利斯羅。”

“是的,”瑪蕾奴斷然地說道。“並且我認爲你將會幫助我。”

尤金妮亞·茵席格那的雙眼閃着怒光。她的聲音不大,不過卻十分強烈。“他不能這麼做,席爾瓦。”

“當然他可以這麼做,尤金妮亞,”席爾瓦平靜地說道。“他是委員長。”

“但他並不是絕對的統治者。我有公民權,其中之一就是行動自由。”

“如果委員長髮現一種緊急情況,爲了這件事的處理,就可以限制一個人的行動,而其公民權將被暫時中止。這大概是行動授權第廿四條的要旨。”

“但那不過是羅特在創建時代,所留下來的老掉牙約法罷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

“如果我大聲疾呼,皮特會發現他的立場——”

“尤金妮亞,請聽我說。就這樣子吧。以現在的情況而言,爲什麼你和瑪蕾奴不願意留下來呢?我們十分歡迎你們待在這兒。”

“你在說什麼?這就像是未經指控,未經審理,未經判決的監禁。我們被迫無限期地留在艾利斯羅”

“請你不要爲反對而反對。不會這麼糟的。”

“不會有多糟?”茵席格那以不尊重的語氣說道。

“因爲你的女兒,瑪蕾奴強烈地希望留下來。”

茵席格那表情木然。“瑪蕾奴?”

“上星期她來找過我,談論了許多驅使委員長命令你們留在艾利斯羅上的建議。”

茵席格那幾乎快從座椅上跳起,看來十分憤怒。“而你就照她的話去做?”

加納迅速地搖頭。“不。好好地聽我說。我所做過的,只不過是通知皮特,你在這兒的工作已經完成,並且詢問他是要你和瑪蕾奴回去羅特,或是繼續待在這裡。這是完全中立的陳述,尤金妮亞。在送出訊息之前我曾讓瑪蕾奴看過,而她卻十分滿意。她這麼樣地說着‘如果你給他選擇,他就會將我們留下來。’結果,很顯然他真的這樣做了。”

茵席格那倒入座椅中。“席爾瓦,你真的遵照一個十五歲女孩所說的嗎?”

“我並不認爲瑪蕾奴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不過告訴我,爲何你急於回到羅特去?”

“我的工作——”

“沒有了。如果皮特不要你的話,在那兒不會有你的工作。就算假設他許諾你們回去,你會發現自己的職位更動。另一方面,留在這裡你可以使用各種儀器設備,而你也確實在這兒不受限制地使用。畢竟,你在這兒完成了你無法在羅特上做到的工作。”

“我纔不管我的工作!”茵席格那不能自持地大叫。“你看不出來我要回去的理由,就跟他想要留我們在此的理由一樣嗎?他希望毀掉瑪蕾奴。如果我在離開之前知道這種艾利斯羅瘟疫,我們永遠都不會來到這裡。我不能拿瑪蕾奴的心智做賭注。”

“她的心智不是我們能拿來冒險的,”加納說道。“我寧可拿自己來做賭注。”

“但是留在這兒就是在冒險。”

“瑪蕾奴並不這麼想。”

“瑪蕾奴!瑪蕾奴!你似乎認爲她是女神。她知道什麼?”

“聽我說,尤金妮亞。讓我們理性地談談。如果瑪蕾奴真的面臨危險,無論如何我都會將你們弄回羅特,不過先聽我說。瑪蕾奴並未出現任何妄想的徵兆,不是嗎?”

茵席格那顫抖不停。她的心情尚未平復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是否曾宣稱出現不合理的妄想,或是任何荒謬的言論?”

“當然沒有。她非常敏感。你爲什麼這麼問?你知道她不會沒有道理地說——”

“這並不能證實什麼。我知道。她從未對自己的洞察能力而大肆吹噓。那或多或少都是在被迫的情況下才會表達出來的。”

“是的。不過那又如何?”

加納平靜地繼續說道,“她是否曾宣稱自己感受到某種奇異的力量?她是否曾確定地表示什麼事情將發生,或是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完全由於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理由?”

“不,當然沒有。她會堅持實證。她不會沒有證據隨意瞎猜。”

“然而就某一方面而言,或是隻有這一方面,她的確是如此。她確信瘟疫不會影響她。她表示過她完全地感到這種確定性,確信艾利斯羅不會傷害她,即使她還在羅特上就有這種感覺,而這種感覺隨着她來到圓頂觀測站後愈來愈強烈。她很確定,或者說是完完全全地確定要留在這兒。”

茵席格那睜大眼睛,伸手掩住嘴巴。她含含糊糊地發出聲音後說道,“在這情況下……”隨後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嗯?”加納機警地說道。

“你看不出來嗎?這種瘟疫正在攻擊着她?她的人格開始改變。她的心智已經受到感染。”

加納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一陣子,然後說道。“不,不可能。在所有瘟疫的病例中,沒有這方面的徵兆被發現。這並不是瘟疫。”

“她的心智和別人不同。她可能受到不同方式的感染。”

“不,”加納絕望地說道。“我不能相信。我不會相信。我相信要是瑪蕾奴自稱她能夠免疫,那麼她就不會被感染,而她的免疫性將幫助我們解開這個謎。”

茵席格那的臉色變得蒼白。“這就是爲何你要她待在艾利斯羅的原因嗎,席爾瓦?利用她當作對抗瘟疫的工具?”

“不。我並不是爲了要利用她而要她留下來。無論如何,她想要留下來,而且她可能會是個工具,這與我們單方面的利用她是完全不同的事。”

“而就因爲她想要待在艾利斯羅,你就很樂於隨她的興?就因爲她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連你或我都看不出任何合理或邏輯的渴望。你難道真的認爲她這般地希望,就允許她留下來嗎?你敢這樣告訴我嗎?”

加納有些費力地說道,“事實上,我正朝這方向來思考。”

“你的確很容易就朝這方向來思考。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她是我唯一的——”

“我知道,”加納說道。“她是你唯一從——從克萊爾那兒留下來的。不要這樣看着我。我知道你一直無法從失去他的打擊中完全回覆。我瞭解你的感覺。”他以和緩的語氣說出最後一句話,溫柔地看着她,彷彿要伸出雙手撫摸她低垂的頭,來安慰她一般。

“同樣地,尤金妮亞,如果瑪蕾奴真的想要探勘艾利斯羅,我們終究無法阻止她。而且如果她一直自認爲瘟疫不會影響她的心智,或許這種心靈能力可以防止感染的發生。瑪蕾奴的進取意志與信心,可能是她心理免疫的機制。”

茵席格那擡起頭來盯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抑鬱的神情。“你在胡說八道,而你沒有權利將你突如其來的浪漫情懷,投入到一個孩子的身上。她對你而言是個陌生人。你不愛她。”

“她對我而言並不是陌生人,而我的確愛她。更重要的是,我欽佩她。愛並不會讓我有如此深的信心敢冒這種危險,但欽佩的心情卻可以。請你好好想想。”

然後他們坐着,彼此靜靜地盯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