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番外1打金枝(1)

十年後。

“阿怨,阿怨啊!”

上了年紀的貴夫人,帶着大批丫鬟婆子,浩浩蕩蕩從濃翠欲滴的槐花林下穿過。焦急的呼喚,並找尋着。卻誰也沒有留意到,躲在濃密綠葉間的那抹小小的紫色身影。

看着那頭蒼老的白髮,少年有一刻的猶豫。

可摸摸自己臉上剛塗上的清涼藥膏,還是盡力往樹蔭中藏得更加仔細。

直到人漸漸遠去,這紫衣華服少年才放鬆的躺在粗大的樹幹上,無聊的吐出嘴裡叼着的草棍兒,嘆了口氣。

“沒勁。”

“那什麼纔有勁?”

冷不丁的,身邊傳來同樣稚嫩的聲音。

嚇得紫衣少年,程無怨手一滑,差點掉下樹去。好在武師傅多年的教習不是白費,他很快又抱住了樹幹,怒吼。

“程無悔!人嚇人,會嚇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沒問這個傢伙是怎麼找到他的,因爲他們兩個從小不論誰躲起來,另一個總是有辦法找到。

就象去年夏天,這傢伙貪涼,躲在水井中睡覺,天黑了都忘了爬出來。嚇得二嬸大哭不止,也是他過去,把他給掏出來的。

程無悔鄙視的看着對面,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卻嘴角掛着烏青,額頭還腫了個大包,又被黑色膏藥塗得難看之極的精緻小臉。

“那你是因爲覺得沒勁,今天才打了未來的太子麼?”

程無怨大咧咧道,“我那是英雄救美!誰叫高弘那小子欺負和婉公主來着?”

呵!程無悔嗤之以鼻,“和婉雖不怎麼愛說話,卻被她娘,七皇孫妃教得精得要死,什麼時候見她吃過虧?再說人家早跟戚家的小胖子訂親了,就算被欺負,自有戚小胖出頭,關你什麼事?你程無怨什麼時候,成了熱心快腸,愛打抱不平的大俠了?”

程無怨不大自在的別開臉,“那是我看高弘不順眼行了吧?總之打都打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程無悔冷笑,“對呀,你是痛快了。可憐大伯,回頭就要去給人磕頭賠不是了。皇上老得快不行了,九皇孫眼看這就要上位。你這會子打了人家寶貝重孫,也許是未來的太子,也可能是未來的皇上,這樣的金枝玉葉,可當真是好威風,好厲害啊!”

程無怨那張鼻青臉腫的小臉,被說得一點一點低下。最終糾結成一團,象是鬥敗了的小公雞,悶聲悶氣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給那金枝道歉,給他磕頭,行了吧?”

眼看着他想往樹下爬,程無悔卻揪住了他,“不用了,起碼這會子不用。”

程無怨一陣驚喜,“你又冒充我去認錯了?不可能,你臉上沒傷呢!”

兩個少年,雖有着一樣的面孔,但氣質截然不同。

一個頗有幾分豪氣,一個儒雅靈氣。但要是他們誠心模仿對方,別說外人,自家人也經常會被他們矇騙。

程無悔白他一眼,“沒傷就不能代你去認錯嗎?我叫了戚小胖,一起去找了高弘。你被打成這豬頭,知道躲在樹上,不敢見大伯大娘。他被你打成那熊樣,就很敢見他爹孃嗎?所以戚小胖給他送了傷藥,我們串了個口供,就說你們是因爲切磋武藝,一時打得興起才掛了彩,並不是有心打架,回頭你可別說漏了嘴!”

程無怨應了一聲,但心中卻是溫暖。這個弟弟雖然有時總象老夫子似的愛說教,但還是挺靠譜的。

所以他還是彆彆扭扭的道了聲,“那個,謝謝你啊。”

程無悔睨他一眼,忽地壞壞的問,“謝就不用了,你能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跟高弘打架嗎?”

程無怨頓時炸毛了,捏着小拳頭,兇巴巴的吼,“不許問!你就算知道,也不許說!”

嘁!程無悔纔沒被他嚇到,只是忽地也幽幽嘆了口氣,悶悶的說,“我倒是挺想見見我們那個小弟弟的,聽說他生下來就比我們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現在有多大了。”

程無怨很不想提到“那家人”,更不想承認,今天打架也是爲了“那家人”,但卻忍不住接了話,“都是一天生的。你有多大,他就有多大。”

程無悔繼續鄙視他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跟我們長得一樣,會有我們這麼高,有我們這麼壯嗎?聽說他身子不好,小時候差點養不活,也不知道現在好些沒有?”

“總之,他纔不是小病秧子!”程無怨一時嘴快,又接了話。再看着弟弟眼中瞭然的狡黠笑意,訕訕低了頭嘟囔,“知道就知道,有什麼了不起?”

今天,他們在宮中學堂聽說,老皇上在朝堂上下了聖旨,要召駐守平涼府十年的英王回京。

高弘就開玩笑的說,程家的小病殃子也要回來了。

雖然明知他不是有心取笑,可程無怨還是很生氣,這才藉故跟他打了一架。

就算他是金枝玉葉,皇子皇孫,也不能欺負他的小弟弟,開玩笑的壞話也不許說。

誰叫他是長兄?就算只比兩個弟弟早出生那麼一小會兒,可他也有責任保護他們。

程無悔不取笑哥哥了,反而依戀的把下巴擱在了他單薄的小肩膀上,“也不知道小弟弟讀書好不好,會不會騎馬,會不會蹴鞠?他要來了,我們帶他去哪兒玩呢?我攢了好些私房錢呢,估計最貴的戲班子也夠咱們聽幾回了。”

程無怨一臉嫌棄的道,“鄉下長大的小土包子,帶哪兒去都是好玩的。只是聽說那草原上一年四季都吃牛羊肉,連個青菜魚蝦都沒有。你若帶他去酒樓,記得點沒刺的鱸魚鱖魚。要是別的魚,萬一被刺卡死了,可怎麼辦?”

程無悔忽地就笑了,“還說你沒惦記他?連人家會不會吃魚你都想過了。哼,就是嘴硬!”

程無怨又急了,“我,我那是盡地主之誼!而且我是老大,就算不願意,也得照顧你們這些小的。”

“都一天生的,能大多少?充什麼老大哥呢!”程無悔說着話,順着樹幹就爬下去了。

“喂,你去哪兒?”

程無悔拍拍樹幹,仰頭看着早已綠葉濃蔭的槐樹,“你死心吧!這時節,不可能找得到槐花的。就算給你找到,等他們從平涼府過來,也早爛光了!”

程無怨惱羞成怒,顧不得暴露,大聲反駁,“我,我纔沒有找槐花!我就是愛爬樹,我高興上來涼快涼快!”

程無悔又給他個鄙視的小眼神,可是擡頭再看一眼滿樹的濃蔭,突然眼圈一紅。

爲什麼聖旨不早些下來,讓他們早些知道呢?

吸吸鼻子,他頭也不回的說了聲,“回頭我會告訴大娘你在這裡!”

便扭頭跑了。

程無怨知道,這個愛面子的弟弟,找地方偷偷哭去了。

十年了,

他們其實,都想“她”。

就算娘從來不許下人多嘴,但是兩兄弟從小就知道,他們跟別人家的小孩是不一樣的。

因爲沒有哪家的堂兄弟會生在同年同月同日,還長得一模一樣。

所以有些事,是瞞不住的。

但早慧的兩兄弟,就算猜出真相,也從來不說。因爲他們,怕撫育他們長大的爹孃會傷心。

可是十年了,他們都開始長大了,也越發想看看被喚作三叔的“那家人”。

只是,想看一看而已。

程無怨揉了揉眼睛,壓下心頭的酸澀,猶不死心的扒拉着濃密的樹葉。

真的沒有槐花了,一串也沒有嗎?

“她”,應該是喜歡槐花飯的吧?每年春天,百靈嬸嬸都會給他們蒸一點嚐嚐。她雖然從來不曾多說什麼,可兩兄弟卻知道,這一定是“她”愛吃的。

要是能找到,哪怕只有一串,擱在冰窖裡凍起來,或許就能等到她來呢?

可怎麼就是沒有?程無怨懊惱的捶了捶樹,眼角餘光卻掠過一抹深藏的雪白。

哎!

那是什麼?

還真有一串晚開的槐花!

程無怨大喜過望,正想伸手去摘,可又聽到孃親的呼喚,“阿怨,阿怨你快出來吧!娘不怪你,你做錯了什麼事,娘都不怪你!二郎不是說你在這兒嗎,你到底躲哪兒了?”

少年伸出去的手,頓在了那裡。

若是娘看到他來摘槐花,會傷心的吧?

因爲娘,不喜歡“她”。

甚至,都不許下人提起“她”。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每回發現,總會發好大的脾氣。

去年過年,只因二嬸無意中提了一句,“缺了三弟妹,這年怎麼過,都沒那麼熱鬧了。”

娘還跟二嬸吵了一架,雖然爹也說娘不對,但程無怨知道,娘是因爲太疼他,纔會這樣。

他這個娘,雖說又老又笨,既不會打理家務,也不會爲人處事,常常弄得他也很煩,可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所以,程無怨不願意傷他的心。

於是,頓在那裡的手,又一點點,硬生生收了回來。

可是想到那個“她”,在西北那沒有青菜,沒有魚蝦的地方整整過了十年,可能連槐花的香味兒都聞不到,程無怨心又疼了。

咬咬牙,他猛地把那串珍貴的槐花摘了下來,小心的藏到了懷裡。

然後,故意露出形跡,讓人發現。

“大少爺,大少爺在樹上呢!”

“阿怨,阿怨你怎麼爬那麼高,快拿梯子來,快去!”

程無怨利落跟小猴子似的爬下了樹,嘻嘻笑得十分乖巧,“沒事的啦,娘,我剛剛只不過在上面睡了一覺。”

孟大夫人急道,“天哪天哪,你的臉是怎麼了,這是跟誰打架了?快告訴娘,娘去給你出氣!”

程無怨摸摸已經消腫不少的小臉,“沒事啦,我跟九皇孫家的小殿下切磋武藝來着。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偶有失手。不疼,一點都不疼。”

孟大夫人忍不住碎碎念,“你不疼,娘看着心疼!再說那小殿下是什麼人,你萬一把他打壞了怎麼辦?快跟娘回去,尋個大夫來瞧瞧,再好生給你上個藥。”

“真的沒事啦,不用請大夫了,我都好了。”

“那怎麼行?”

母子倆正拉拉扯扯,忽地一個威嚴的男人道,“行了!我已經讓人請了大夫回來,阿怨你先回院裡,讓大夫瞧瞧,回頭我會來問你的話。”

母子倆一擡頭,見是程峰,俱都一愣。

然後程無怨羞愧的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看爹這樣子,肯定是知道了。

可孟大夫人抓着兒子的衣袖不撒手,囁嚅着請求,“他都傷成這樣了,要不這幾天,這幾天就讓他住回我那院子裡吧?我保證不耽誤他的功課!”

這些年,隨着三弟走了,二弟也搬出去了,丈夫越發威嚴,講究規矩了。總說他們一家不能墮了英王府的名聲,尤其對長子的教養,那是寸步不讓。

三歲就讓程無怨搬去前院,學規矩學基礎。

五歲起就開始扎馬步,打熬筋骨,讀書識字,日日不輟。

自孩子七歲被永泰帝下旨,和程無悔一起,被召到宮中跟皇子皇女們做伴讀開始,程峰對他抓得更緊了。每日都要親自過問他的飲食功課,生怕出了半點差錯。

也因如此,程家大郎雖頑皮了些,但在京城卻和弟弟一起,早早有小玉郎的好名聲。雖然年紀還小,卻有了不少想結親的人家。

孟大夫人原想把自己孃家侄孫女娶來,親上加親的,可程峰一句輩分不合,就堅決擋了回去。

可象他們這樣年紀的夫婦,又哪裡有適齡的小閨女呢?

孟大夫人操心不上兒子的功課,又管不了他的婚事,這滿心的疼愛,簡直無處安放。所以就算丈夫不同意,還是不想撒手。

程峰道,“你還讓不讓孩子看大夫了?萬一有什麼內傷,憋出好歹,算你的麼?”

一句話,嚇得孟大夫人立即撒了手。

程峰讓人帶着長子走了,然後跟妻子說,“待他看過大夫,你回頭再去看他就是。這會子先跟我回去,我有話跟你說。”

孟大夫人雖然擔心,也只好先跟着丈夫走了。

然後程峰迴房便告訴她,“皇上今天下了聖旨,召三弟回京,估摸着年前會到。我已經命人去打掃西院了,到時叫二弟一家子也回來住幾天。多少年都沒團圓過了,咱們也好熱熱鬧鬧的過個年。”

孟大夫人瞬間變了臉色,低着頭不說話。

程峰看她這樣子就來氣,“你還想人家怎樣?這些年,就爲了怕你多心。弟妹連一封信,一件針線都沒有給孩子寄過!整整十年了,難道你還不許人家回來,看一眼嗎?”

孟大夫人委屈得眼淚嘩嘩往下掉,“我知道,我知道她好!誰叫我沒本事,我生不出兒子呢?可大郎既是她答應送我的,那就是我的。我疼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大郎有一丁點不舒服,我就整夜整夜合不上眼,抱着他走來走去。你看看我這滿頭白髮,就爲了大郎,這十年幾乎全都白了!如今她要回來,難道你還要我高高興興的把大郎還給她,管她叫娘嗎?”

程峰看着不懂事的老妻,真是打不得氣不過,“誰管你討要大郎了?大郎又不是個物件,可以讓來讓去的。你是他娘,難道弟妹就不是他娘了?爲什麼就不能跟人好好相處,一起疼愛大郎呢?你養了大郎十年,他有多善良多厚道,你難道不知道嗎?”

孟大夫人眼淚掉得更兇了,“我知道!就因爲我養了十年,知道大郎是個多麼善良厚道的好孩子,我才更加害怕。我怕他還是愛他親孃,我更怕他見到親孃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能幹,就嫌棄我這個又老又笨,又醜又沒用的娘了。大爺,別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可這件事,我真心做不到,你別逼我了!”

程峰實在跟她講不通,氣得甩袖子走了。

心裡卻在暗暗發愁,過幾個月,弟妹就要回來了,到時可怎麼相見?

要不還是先去大郎那裡,跟他打個招呼,叫他就算見到親孃,也別表現得太喜歡,省得傷了孟大夫人的心?

路上正琢磨着要如何開口,忽地撞見兒子身邊的小廝,鬼鬼祟祟的拿着什麼東西往外走。

程峰一下皺了眉,“這是幹什麼?藏了什麼?”

小廝嚇到,撲通跪下,“沒,沒什麼……”

“沒什麼,就拿出來!”

小廝無奈,把懷裡的匣子打開,裡面卻只是一串新鮮的槐花。

“老爺不要生氣,這是大少爺讓小的悄悄送到慶平公主府上,讓譚師傅存她家冰窖裡凍着。說等年下做個槐花飯,還叫譚師傅一定不許說出去,是他拿去的。”

程峰一陣動容,瞬間明白了。

槐花飯三弟妹愛吃,可大郎爬樹上摘了,又怕孟大夫人知道傷心,便託乾孃慶平公主藏起來。

這孩子,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懂事和貼心。

勸他的那些話,程峰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