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蒙道:“父親訓示。”
卿逸渾濁的老眼看着手中的亢龍鐗,道:“此亢龍鐗乃是先帝賜予老夫,上打昏君,下打佞臣,老夫本不欲用此物,可如今你靳伯父一家命在旦夕,老夫不能不救。”
卿蒙當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若是遇到明君,卿逸此舉可謂是赤膽忠心,可是若遇到昏君,那結果也就不好說了。
卿蒙擔心的便也是這一點。
卿蒙道:“父親,當今聖上昏聵無能,沉溺聲色,恐怕……”
卿逸道:“老夫知道你擔心什麼,爲人臣,弗知而言爲不智,知而不言爲不忠。爲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靳師良一生忠良,老夫雖知不可爲,卻要爲之,否則,天下寒心啊。”
卿蒙心中沉重,道:“父親的意思是,要死諫嗎?”
卿逸嘆了口氣,“知我者,吾兒也。”
卿蒙跪地,哽咽道:“父親如此,於國大義,於社稷大義,可卿家怎麼辦?”
卿逸伸手扶起卿蒙,“卿家有你,老夫放心。”
卿蒙硬聲道:“卿蒙願代父親入宮,卿家不能沒有父親。”
卿逸卻笑了起來,“老夫年過八十,已經活夠本了,你已能撐起卿家了,老夫此去,生死難料,你即刻遣散卿家家丁,帶着夫人去南唐找淺淺。”
卿逸如此安排,便是已經想好了退路,他此去死諫,本來就沒有給自己留退路了,一則是爲了全君臣情義,二則是用自己警示聖上,切不可親佞臣誤國。
卿蒙硬忍着的眼淚便流了下來,悲鳴一聲:“父親!”
卿逸道:“好了,時間不多了,你快去處置,老夫給你兩個時辰。”
卿蒙不能言語,卿逸一把將卿蒙推開,“當此時刻,莫作婦人嬌態!走!走了就別再回來!”
卿蒙踉蹌幾步,看着卿逸,萬語千言卻一個字說不出來,跪地磕了三個響頭,再起身一言不發的走了。
卿逸看着卿蒙背影,重重嘆了口氣,末了,他看着手中的亢龍鐗,渾濁的老眼中更是一片混沌。
次日永安城中便起流言,老丞相卿逸趁夜冒死直諫,被聖上當場處死,卿逸的亢龍鐗也已被毀,靳師良一家也着即下令處死。
次日一大早,官府便發通緝令,舉國通緝卿家,並同卿淺淺,沈潯更直接下旨給公儀珩,若是公儀珩肯交出卿淺淺,便可以既往不咎,若是不交,便等同於謀逆,處死刑!
公儀珩驚聞卿逸被處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消息告知卿淺淺,十三月報告完消息,也難得的沒有和公儀珩作對,站在一邊靜等公儀珩回覆,公儀珩踱步,十三月耐心很快磨完,“公子,你別走來走去的好不好,我頭暈。”
草包十三月,永遠都是這麼大嗓門,公儀珩道:“你不看就不頭暈了。”
十三月不要臉,回道:“我又不是瞎子,你這麼大個人晃來晃去我怎麼可能不看。”
公儀珩其實心中已有主
意,若不是怕夜歌的事穿幫,他已經下了命令讓十三月卻接應卿蒙和夫人,十三月雖然是個草包,不過辦事還算是細心謹慎,又曾在卿家待過一段時間,和卿蒙也認識,不會讓卿蒙起戒心,減少不必要的打鬥。
不過十三月這一出去可就如脫了繮的野馬,在頁城內,他還能將夜歌的消息瞞下來,可一旦出了頁城,夜歌被聖上急調回京馳援的事天下皆知,那時候她便知道夜歌現在的身份,南唐與大永朝是必有一戰,而夜歌與十三月遲早沙場相見,這對十三月和夜歌來說,都不可謂不殘忍,所以公儀珩想,能遲一天便遲一天讓十三月知道真相,可是如今形勢嚴峻,十四眼瞎雖與常人無異,卻畢竟跋涉,他身體吃不消,何況留他在頁城也另有部署,蘇裴則是快忙瘋了,根本沒空,趙無極也得安排殺生殿的人馬負責一批暗殺行動,如此一來,他信得過又有空閒的人,就只有十三月了,偏偏十三月又有這個難題,倒令公儀珩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辦了。
公儀珩想了半天,只好期望十三月傻一點,不要在半路上聽了不該聽的,於是對十三月道:“卿將軍攜帶夫人已經在來南唐的路上,你立即帶人去接應,切記,路上一定不能透露任何風聲,秘密將將軍和夫人安全帶來南唐。”
十三月便嗤之以鼻道:“公子你早說不會死人。”
公儀珩心想老子真是好心沒好報,早知道就讓你去,回頭別找老子哭。
十三月已疾步走了,公儀珩這才又看着案上擺着的公文,不由嘆息,要他向夫人開口,還真的是很爲難他。
不過早死晚死都要死,還不如先去告訴夫人,公儀珩便合上了公文,舉步走向寢宮。
公儀珩剛走到寢宮外走廊,便見卿淺淺披麻戴孝卿小安也是如此裝扮,在院中焚香祭拜,公儀珩便了然,看來不用等他親自告訴卿淺淺了,卿淺淺已經知曉了。
公儀珩屏退左右,孤身走了過去,也點了一炷香插上,跪拜道:“卿相,一路好走。”
卿淺淺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她神色平靜,倒看不出什麼不對勁,不過公儀珩知道,越是這樣的卿淺淺就越危險,她越是冷靜,便越顯得她眥睚必報。
“爺爺死了。”好半晌,卿淺淺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聲音仍舊平靜。
公儀珩看着她,輕聲道:“我知道,淺淺,我答應你,一定會爲爺爺報仇!”
他將卿淺淺拉過來抱着,卻纔知道卿淺淺渾身在發抖,卿小安一頭闖進公儀珩懷裡,哭道:“爹爹,一定要給太姥爺報仇!”
公儀珩摸着兒子的頭,“來人,送世子回去。”
內官急忙從外殿趕過來,將卿小安帶走,公儀珩輕拍着卿淺淺肩頭:“我答應你,一定替爺爺報仇,將來永安城破之日,沈潯的項上人頭,便由你來處置。”
卿淺淺眼中淚終於落下來,“好!此仇不報,我誓不爲人!”
公儀珩便柔聲哄她,“好,好,我都依你,另外將軍和夫人已在來南唐
的路上,我已經排了十三月去接應,你放心。”
卿淺淺道:“十三月此刻不能出頁城,她一出去,便知道夜歌……”
公儀珩嘆了口氣,“她遲早會知道的,如今夜歌爲大永朝將,他們遲早會刀兵相見,早些知道也未嘗不好。”
“只是這樣,對十三月來說,未免殘忍。”
公儀珩卻搖頭,道:“殘忍的是沈涼,他當初早已明瞭這一切,所以纔有此安排,他一心成就夜歌,卻也同樣是害了夜歌,夜歌與十三月,各爲其主,終究只能是陌路人。”
“沒曾想,沈涼竟然下得了這個狠心。”
“沈涼他也是沒得選擇,大永朝人才凋敝,新相殷梟又妒才嫉賢,大永朝無人可舉,沈涼這是爲大永朝保留最後一個將才,他要夜歌做將軍便是要斷了夜歌的兒女私情,他遺願如斯,夜歌斷然不會違背,沈涼一生爲大永朝謀算,可是天妒英才,他不得不做此選擇。”
“值得嗎?夜歌跟隨他多年,他卻不能給夜歌一個善果。”
“值不值得,由不得我們去評說,只是世道如此,竟有沈涼這樣人奇人,若他不是多病早亡,我與他,將來說不定會有一戰。”
“那你會覺得遺憾嗎?”
“我所信仰的,便是活在當下,其他的都是虛的,抓不住握不住,想了白想,何況我沒有沈涼那麼偉大,我只求和自己心愛的人一生一世,哪怕是要傾覆天下。”
“如果將來我要你放棄天下呢?”
“曾經江山天下是我畢生所願,然有你,這天下要來何用?只是當初籌謀,如今件件樁樁都已經箭在弦上,待我收拾好山河,便與你歸隱如何?”
“你不會有怨言?”
“你便是天下,天下盡在我手,我何來怨言?”
“那是誰說沒錢的?”
“那個,不是,我有錢。”
“你竟然揹着我藏私房錢?”
“不是,我,我……”
永安城,四王爺,蘭苑。
沈涼逝世之後,四王爺府便凋敝不堪,人走茶涼,世道如此。不過沈涼本來不喜熱鬧,這樣未嘗不好。
開門的是位老者,從前是四王爺府裡的僕人,四王爺過身之後他便在此守候,不知道守什麼,卻是固執的要留下來。
蘇譽之來時只帶了壇酒,竹葉青,他專程從頁城帶回來的,他記得,與沈涼訣別之時,他曾答應沈涼要帶酒回來與他共醉。
如今,卻是再也不能了。
老者走路顫顫巍巍,開門見是蘇譽之,便道:“蘇公子來了,公子裡面請。”
蘇譽之看着門口清冷凋敝,心中忽然生出股蕭瑟之感,回過神來方纔提酒進了王府。
府內拾掇得乾淨,和從前並沒有多大差別,蘇譽之一路走來,只覺心中悽楚不堪,想來當日他若知道沈涼是與他訣別,又會作怎樣反應?
卻是不知啊,便是永遠,都再不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