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1)



一月,討逆軍彭喜河兵敗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風順,揮師西進,妄圖先解鍾伯軒被扶桑圍住的困境,誰料纔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親信軍長羅鄴青的猛烈阻擊,彭喜河部隊招架不住,連連敗退,與此同時,高仲祺麾下第五路軍星夜行軍,迅若脫兔,竟在彭喜河自以爲擒獲高仲祺簡直是手到擒來,不費半點力氣之時,橫插到了討逆軍的後方,先一鼓作氣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窩,又在渠水一線駐兵,形成圍堵之勢。

待彭喜河反應過來,川清戰場,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隊,竟成了甕中之鱉,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團長倒戈,彭喜河與盧繼春死於亂軍之中,高仲祺派遣羅鄴青收編彭喜河和盧繼春的敗兵,實力大增,而前後不到四個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報》主編登載文章道:“……川清大戰,可謂驚險絕倫,死地後生,覽中華之地,若論用兵詭道,計謀韜略,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神出鬼沒,實乃北辰西祺兩將軍矣!”

因爲清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溫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十分,這裡的溫度,總是要比別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綠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樹牆,賀蘭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無線電匣子開着,女播音員的聲音機械緩慢地傳出來:“……叛軍彭喜河部兵敗牧陵,實乃咎由自取,爲萬民所惡,川清司令部總司令高仲祺電告各部隊……”

賀蘭伸出手,慢慢地關上了無線電匣子。

落地窗的一側,是綠油油的棕櫚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葉越發的葳蕤茂盛,挽翠走進來,向着賀蘭禮貌地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剛打了電話來,說晚上有一個慶功宴要出席,就不回來陪你吃晚飯了。”

賀蘭點點頭,扶着椅子站起來,雙腳一落地就覺得腳下一陣綿軟,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東西一陣猛晃,挽翠驚道:“賀蘭小姐。”賀蘭的全身一軟,已經暈倒在地上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臥室裡沒有開大燈,只開着一盞小小的牀頭燈,挽翠見她睜開眼睛,頓時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賀蘭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總司令還不知要急成什麼樣子呢。”

賀蘭道:“幾點了?”

挽翠朝着臥室落地鐘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點了。”這冬季晝短夜長,纔不過晚上七點鐘,長窗外已經是烏黑一片了,綿厚的窗簾用金鉤子掛着,一層層地垂下來,倒還可以看到樹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臥室外的客室裡時不時傳來高仲祺的聲音,很低,聽不清再說些什麼,賀蘭道:“他在和誰說話?”挽翠自然知道賀蘭口中的“他”是誰,便笑道:“自然與給賀蘭小姐把完脈的金大夫說話。”她頓一頓,又滿眼喜氣地道:“對了,這樣大的事兒竟忘了說,恭喜賀蘭小姐,剛纔金大夫給您把了脈,說您已經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總司令高興得什麼似的,與金大夫說話的時候打了好幾次結巴。”

賀蘭的眼瞳突然瞠大,彷彿是被雷劈了一般驚駭地呆在那裡,嘴脣上的血色都在瞬間褪去了,一把攥住了挽翠的手,驚道:“你說什麼?!”挽翠愕然地看着賀蘭這樣失神的樣子,重複道:“我說賀蘭小姐懷孕了呀。”

賀蘭四肢冰涼,全身顫抖起來,躺在那裡動彈不了,挽翠道:“賀蘭小姐,你怎麼了?哪不舒服麼?我這就去叫大夫進來。”賀蘭吸了一口氣,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會兒,你出去吧。”

挽翠便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那臥室裡安靜下來,時不時還能聽到他與大夫說話的聲音,賀蘭轉過頭,看着窗簾上的金鉤子,月色鍍在了金鉤上,凝聚成一點點亮意,亮得刺眼,她聽到門聲,是他走了進來,

那屋子裡靜得只有熱水管子的呼呼之聲,他坐在牀邊上,望着賀蘭,賀蘭睜着眼睛看着那金鉤,半晌輕嘆了一口氣,“你到底是比我厲害些,我又被你算計了。”

高仲祺道:“避孕藥吃多了不好,我也是爲了你的身體着想。”

她轉過頭來,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她這一盈盈一笑卻彷彿是吹散所有陰霾的春風,讓他緊緊提起來的心鬆緩下來,他不再壓抑內心的激動,輕聲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最好你給我生一對龍鳳胎。”

賀蘭撲哧一笑,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來的時候面頰兩側出現了溫柔的梨渦,好似盛滿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陣目眩神迷,俯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嘴脣,賀蘭躲着他,展顏笑道:“不要鬧,你晚上不是還有慶功宴要參加麼?”

高仲祺道:“什麼慶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有不去,就陪着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他說到這裡,卻把手順勢輕輕地放在了她柔軟溫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賀蘭,這是你和我的孩子。”

賀蘭躺在牀上,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她笑了一笑,再沒說什麼。

第二天賀蘭起牀較晚,正準備下樓去,剛出了臥室,就見幾個丫頭四處忙乎着鋪地毯,宅子裡的舊地毯都換了,新地毯綿軟的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賀蘭走到樓梯扶手處,又見樓梯扶手和臺階也鋪着綿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樓下指揮着幾個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邊角等尖銳地方都給包裹住了,整個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軟倉。

賀蘭下了樓,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挽翠忙走上來解釋道:“這是總司令的吩咐,賀蘭小姐懷了孩子,不能有半點磕碰,但凡有點閃失,我們這一屋子下人的命,也就不用要了。”賀蘭怔了怔,冷笑道:“你們把屋子弄成這樣,那如果我要出去,你們又該怎麼辦呢?”

挽翠笑道:“外面天氣那樣冷,出去也沒什麼意思。”她見賀蘭的臉上出現了不悅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賀蘭小姐要出去,我們這幫子做下人的怎麼敢攔,總司令特意安排了警衛處的方營長,隨行保護賀蘭小姐。”

賀蘭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就看到花園周圍明顯多了許多衛戍侍從,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來,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攔阻不了賀蘭,趕緊去通知方營長,等賀蘭穿了斗篷走出來,方營長已經等在了大門外,朝着賀蘭彬彬有禮地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吩咐,由我們保護你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場小雪,枯黃的草坪上蒙着一層薄薄的細雪,草坪的一邊有一顆挺拔的松木,松針蒼翠,幾粒灰松子落在草葉裡,賀蘭走了幾步,後、左、右都是警衛結成的人巷,各自距離她不到三米的距離,就算她不小心跌一跤,恐怕還沒落地,就有警衛將她扶住了。

賀蘭站在松樹前,撿了幾粒松子捏在手裡,天氣乾冷,每呼出一口氣,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霧,賀蘭擡起頭來,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藍的天空,天空澄澈的好似一面鏡子,沒有半點雜質。

賀蘭道:“我快悶死了。”

她忽然轉過身,朝着馬廄的方向跑過去,方營長皺一皺眉頭,警衛們都如影隨形地跟着,等到了馬廄旁,就見幾名馬伕正在往馬槽裡添食料,馬廄裡有的是好馬,驊騮、綠耳、盜驪、騏驥、獅子驄……賀蘭拿過掛在牆上的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紈的健馬道:“我要騎馬。”

方營長站在一側,低着頭道:“賀蘭小姐,請不要難爲小的。”

賀蘭回過頭來,眸子裡閃過一絲怒意,“連高仲祺都不敢攔我,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跟我這麼說話。”方營長依然躬着身,客氣地道:“賀蘭小姐要騎馬,只要總司令答應了,我和我的手下決不敢攔,但是現在總司令不在,賀蘭小姐還請饒恕標下。”

賀蘭怒容滿面,還要說話,竟就見挽翠帶了幾個丫頭慌慌張張地走過來,見到這樣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裡,連聲哀求道:“賀蘭小姐,你饒了我們吧,我們也是爹生父母養的,你這樣做,

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啊。”

賀蘭嘆了一口氣,她將馬鞭子扔到了雪地上,道:“你們都起來,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爲笑,趕緊站起來扶着賀蘭回了大客廳,挽翠殷勤地笑道:“賀蘭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麼,總司令特別讓廚房準備了一份銀魚羹,你看可還使得?”

賀蘭淡淡地道:“隨便吧。”便轉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點鐘,宅園外的車道上就響起一陣汽車聲,正是高仲祺回來了,他早上正是與陳阮陵一起去打獵,打了些野味回來,讓侍從官拿到廚房裡去準備野味火鍋,這會兒才進大廳,忽聽得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總算回來了,悶死我了。”

高仲祺擡起頭來,就見賀蘭站在樓梯上,穿着一件杏黃緞織金折枝菊旗袍,寬寬鬆鬆的,她臉上鮮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圖畫,緊接着擡起一隻腳來,金雞獨立,一步邁了兩個臺階,蹦跳着從樓梯上往下躍,身體搖搖擺擺,高仲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顧不得許多,幾個箭步過去,兩隻手臂伸出來接她,賀蘭卻猛地剎住了腳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級的臺階上,水汪汪的眸子裡波光流轉,嗔道:“討厭,誰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裡閃過一絲嚴霜般的冷意,她卻站在那臺階上,雙手把他的脖子一摟,嫣然一笑,“別這麼看着我,怪嚇人的,你嚇着我不要緊,不要把還沒出生的小孩子嚇成一個膽小鬼。”

高仲祺的臉色依然難看,卻是默不作聲地一伸手,就將她抱了起來往樓上走,賀蘭在他的懷裡左右亂掙,漲紅着臉道:“快把我放下來,陳先生還在那站着呢,看讓人家笑話。”陳阮陵早就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側的盆景,幾個侍從官也靜靜地眼觀鼻,鼻觀心,全然不往這裡看了。

高仲祺一直把賀蘭抱到臥室去,將她放在了錦繡堆絨的沙發上,賀蘭始終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賀蘭微笑,“求我什麼?”

“放過這個孩子。”他那話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麼沒人攔得住,可是我只求你這一次,你怎麼折騰我都行,別碰孩子。”賀蘭將手一鬆,就推開了他,道:“那麼我要出門,你不許警衛跟着我。”

高仲祺道:“你出門可以,但必須要讓警衛跟着。”

賀蘭不高興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賊一樣盯着我,我不喜歡。”高仲祺笑道:“他們是奉命保護你的,你說什麼他們就要做什麼,你怎麼能把自己說成是賊呢?難道你有什麼賊心?”

賀蘭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說話就要生一肚子氣。”

高仲祺望着她,笑道:“你別睡了,今天我請陳阮陵吃飯,這個陳阮陵前前後後沒少給你送禮,就也請夫人下樓來與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賀蘭斜睨着他,“誰是你夫人,誰愛當誰當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這人也真奇怪,我幾次三番說結婚你都不同意,難道你願意沒名沒分的跟着我?”賀蘭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做出要睡的樣子來,“我現在懶得很,纔不和你說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開口問道:“賀蘭,我對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對我說的,到底有幾句真話?”

她睜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微笑着點頭,“我想知道。”

賀蘭就眨一眨眼睛,烏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開一合,那一瞬笑逐顏開,如熾火流陽般燦爛明媚,“其實我都是騙你的,你信嗎?”

他一笑,“我信。”

賀蘭到底纏不過高仲祺,到底還是被他拉起來,換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樓來與陳阮陵見了個面,宴席就擺在餐室裡,除了野味火鍋之外,還有幾味川清名菜,東安子雞、辣味合蒸、皮凍甲魚盅……賀蘭只不過是坐在一旁,隨意吃了一點東西,她對這一桌子油膩之物沒多大興趣,專門挑着炒冬筍來吃,高仲祺與陳阮陵說着話,順勢挾了一大筷子魚肉到賀蘭的碟子裡,賀蘭道:“我不愛吃這個。”

高仲祺笑道:“咱們孩子不愛吃炒冬筍。”

賀蘭道:“你怎麼知道的?”高仲祺轉過頭來,眼睛裡都是溫柔的笑意,“因爲我不愛吃。”

賀蘭“哼”了一聲,依舊吃着冬筍,一旁的陳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個灰衫男人點一點頭,那男人是陳阮陵的隨行副官,這會兒就走了進來,雙手捧着一個黃松木匣子,陳阮陵拿過匣子,站起來笑道:“這是陳某的一點綿薄心意,送給賀蘭小姐,還請賀蘭小姐笑納。”

賀蘭笑道:“陳先生怎麼又給我送禮?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陳阮陵道:“賀蘭小姐客氣了。”便笑容滿面地把匣子遞過來,賀蘭接過匣子,順勢打開,這匣子裡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開,就可以聞到撲鼻的玫瑰香氣,裡面的寶藍色天鵝絨墊子上分明擺放着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鍊,整條都由方鑽鑲成,正中掛着一顆通體翠綠的翡翠墜子,有鴿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賀蘭拿起那一掛鑽石項鍊看了一看,自然是滿眼驚豔,抿脣一笑道:“謝謝陳先生,我很喜歡。”陳阮陵笑道:“賀蘭小姐喜歡就好。”賀蘭將鑽石項鍊又放回了匣子裡,轉過頭來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當豬啊?”賀蘭伏在他的手臂上,格格地笑起來,直笑得面頰暈紅,才擡起頭來擦着眼角笑出來的眼淚,道:“我願意,我喜歡這樣,你才管不着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樓去吧,正好我和陳先生還有事情要談。”賀蘭就捧着匣子站起來,朝着陳阮陵笑道:“陳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陳阮陵也跟着站起來,向着賀蘭禮貌地鞠了一躬,道:“賀蘭小姐慢走。”

賀蘭一路回了臥室,將門一關,就將黃松木匣子扔在了沙發上,走到窗前撩開寶藍色的窗簾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車道上自然還是站着陳阮陵的車和護衛,果然沒有嶽州那樣嚴備,想必他初到清平,自然是無暇準備的更周密。

賀蘭拿出電話簿子,隨手翻了翻,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正是“戴記洋行”,她走到牀櫃前拿起電話,撥了電話過去,沒多久就有人接起了電話,賀蘭道:“我姓賀,上次在你們那裡選了幾塊西洋料子,你們說沒貨,現在到了沒有?”

那邊的人就道:“賀小姐稍等,我查查貨簿子。”沒多久那人就笑道:“賀小姐上次要了三種花樣料子,這會兒只到了兩樣,我們戴老闆原說等到齊了親自給賀小姐送去呢。”

賀蘭不耐煩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後天要出門,我自己去拿,告訴你們老闆,剩下的花樣要快一點到,拖了這樣長的時間,我都等不及了,清平又不是隻有你們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邊的夥友連聲抱歉,賀蘭也不多說,“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夜裡靜悄悄的,又下起雪來,撲簌簌地打在了長窗上,賀蘭正睡着,忽然察覺到彈簧軟牀朝着旁邊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裡,賀蘭知道是他回來了,她睡意頓時全消,模模糊糊就覺得一股子酒氣向着自己拂過來,越來越近,她再也沒法子裝睡了,一陣心慌,趕緊睜開眼睛,笑着道:“煩死了,又來吵我睡覺,身上的酒氣那樣大。”

昏暗中就見高仲祺的雙眸裡閃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賀蘭被他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點心慌氣促,道:“你看我幹什麼?”他也不說話,卻上了牀,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把被子拉過來,蓋住他們兩個人,她不免掙一掙,輕聲道:“你不要亂來,我還懷着孩子呢。”

他摟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爲夫保證規規矩矩的。”他的語調溫柔極了,只是將她抱在了懷裡,果然沒有妄動一下,賀蘭伸手在他的臉上摸了摸

,觸手滾燙,便道:“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不怕造壞了腸胃麼?”

他酒意醺醺,握着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讓你多問這樣一句,那我情願天天泡在酒缸裡。”賀蘭道:“又要說瘋話了。”他笑道:“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你眼裡就是個瘋子,其實你生我的氣,你怨我換了你的藥。”

賀蘭靠在他的懷裡不說話,他道:“賀蘭,我八歲就沒了爹孃,靠着自己長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一定很愛他,不讓他吃一點苦。”賀蘭道:“你八歲就沒有爹孃了麼?”

他的聲音沉重,透着一種恍惚的痛楚,“賀蘭,這川清江山本就不該是秦鶴笙的,當年川清都督程巽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園高家的小姐,秦鶴笙聯合其他幾股地方勢力,假意要開什麼諮議會,在會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褡褳銀元在我身上,讓我跑,我跑出來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窗上,透着一片明亮,他抱着她,默默地道:“賀蘭,你別怪我對秦家人心狠手辣。”

她沉默着不說話,他放緩了聲音,“賀蘭,你跟我走吧。”

她怔了怔,“去哪?”

他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扳倒秦鶴笙,我不想要別的,賀蘭,我帶着你和孩子離開這,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買一片茶園,採茶過日子,把我們的孩子養大,我一想到那樣的日子,我就很快活。”

他竭力爲她描繪出一幅很好的畫面來,窗外的雪撲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裡暖的卻讓人沁出細汗來,賀蘭竟覺得有些恍惚,那樣好的日子啊,她的脣角都不禁浮現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實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面孔上,這會兒見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伸手在她的面孔上摸了摸,靜靜地道:“賀蘭,我一直都覺得,哪怕是這千里江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給我的一個笑臉。”

他溫柔地望着她,又低頭在她的臉上親了親,昏暗中,他的一雙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賀蘭簡直恍惚了,眼前這個男人是她曾經深愛過的,她不可能對他再也沒有半點感覺了,他在她的靈魂裡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筆,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驟然降臨的濃霧,四面八方地朝她涌過來,她想起他對她的好,他說過要一輩子給她暖手,她覺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溫熱的水裡去,不住地上下漾着,她真恨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

他真的醉得狠了,聲音漸漸地低下去,竟就朦朦朧朧地睡着了,只是不肯鬆開她,雙手環着她的腰,將她攬在自己的懷裡,她仰起頭,看到他烏黑的額發下那一張英挺的面孔,他睡着的時候,嘴脣緊緊地抿着,像一個倔強的小孩子,這陣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樣狠,這世上只有她,可以輕易打碎他堅硬的外殼,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鮮血淋漓卻無半點還手之力,還要心甘情願。

賀蘭伸出手來,在他的面頰上輕輕地摸了摸,柔聲道:“仲祺。”他沒有半點察覺,發出沉重緩慢的呼吸聲,雙臂又在無意識間將她抱緊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聲,真切實在,而那一瞬,她心裡的痛楚與掙扎如海嘯一般呼嘯而來,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猶如狠戾的惡魔,等待着撕碎她最後一絲防線。

隆冬臘月,大雪紛飛,雲層厚重如鉛,天地之間白皚皚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沒頭沒腦地下個沒完,一陣狂風吹過,捲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霰子朝着人臉上掃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高仲祺到嶽州開會,開完會就連夜驅車回清平,這一路上千趕萬趕,許重智提心吊膽整整一路,生怕這天氣惡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萬一高仲祺有個閃失,就是把他活剮了都擔當不起,幸好一路無礙,眼看着三輛汽車一路開進了清平的城門,他才暗暗地鬆下一口氣來。

正是下午四五點鐘,天穹暗沉,風雪迷漫,道路兩邊居然還有些做小買賣的攤擔,高仲祺原本披着呢氅靠在車座上補眠,這會兒睜開眼睛朝外面看了看,那車窗上鋪着厚厚的一層積雪,他敲了敲車窗,積雪拂落下去,就見路邊一個穿着棉襖的老頭子正站在一個貨擔前面,貨擔上掛着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高仲祺忽地道:“停車。”

貨郎擔的老頭嚇得嘴脣不住地顫抖起來,就見一排三輛軍車停在了面前,從裡面走出來全副武裝的持槍衛戍,竟就將他團團圍住了,他不過是極老實的賣貨郎,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就見一羣人簇擁着一個人走過來,那人身穿軍裝,身形挺拔,領章燦然生光,左右的人爲他打着油傘,老頭子慌地兩腿發軟,幾乎要倒在雪地裡,哆嗦着道:“長官……”

高仲祺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來買東西的。”那老頭子鬍子和眉毛上都結着冰霜,怔怔地望着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貨郎擔上拿起一個撥浪鼓,轉了一轉,那撥浪鼓就咚咚地響起來,他笑起來,道:“這個多少錢?”

老頭子忙不迭地道:“長官要是喜歡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給他點錢。”許重智已經走上前來,將整十塊銀元放在了老頭子的手裡,老頭子眼睛都瞠大了,捧着那一把銀元的雙手不住地發抖,許重智低聲道:“總司令,上車吧,這裡的防衛不太安全。”

在嶽州開會的時候,有革命黨企圖炸會場謀殺高仲祺,但被湯敬業提前偵獲,並且對外封鎖了消息,只有內部人知道,但也是驚險萬分,許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

高仲祺看了看手中的撥浪鼓,鼓面上描繪着一個紅肚兜的大胖娃娃,臉蛋紅撲撲地笑着,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轉過頭來對老頭子道:“這是給我的孩子買的,我要當爸爸了。”

老頭子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就是名震川清的總司令高仲祺,這會兒只顧得誠惶誠恐,連聲道:“恭喜,恭喜長官,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高仲祺轉過身上了車,那汽車開起來,車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着撥浪鼓,輕輕地晃一晃,那皮錘就敲在了鼓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最近忙得要命,眼裡佈滿了血絲,卻在那一刻,含笑的面孔上沒有半點睡意。

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車已經到了搖孤山下,正要順着山路開上山去,忽見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地開過來,司機認得車牌號,道:“這是山上宅子裡的汽車,咦,是方營長。”

許重智一驚,擡眼看去,就見方營長已經快步奔下了汽車,一臉惶急,身後傳來車門的響動,高仲祺已經下了車,許重智忙跟着走下來,那路上鋪滿了積雪,方營長奔的踉踉蹌蹌,竟然一頭扎到了雪地裡,他連滾帶爬地起來,全身都是雪,惶駭地道:“總司令,賀蘭小姐從山上的臺階上摔下來了。”

驟然起了一股子颶風,將冰透了的雪粒子捲起來,呼嘯着朝着人臉抽打過去,那一種疼,可以讓人瞬間沒了呼吸,身體好似是被凍住了,一寸一寸,好似沒了知覺,只有一顆心,瘋狂地向着深不見底的黑淵裡墜,周圍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風呼呼地吹過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裡熱極了,高仲祺坐在客室的沙發裡,他從回來就坐在那裡沒有挪動半分地方,臥室裡人影幢幢,醫生和護士來來回回地走着,丫頭端了一盆血水走出來,紅通通的顏色,一如撥浪鼓上胖娃娃紅通通的臉蛋。

他的手動了動,是去拿茶几上的茶盞,但是盛着茶水的茶盞被他碰翻了,茶水嘩啦一下流淌了半個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縮回來,又朝着臥室裡望了望,深邃的眼底裡一片乾涸的光,是脫離了水面的魚,在痛苦地進行着最後的掙扎。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上的燈一片刺目的雪亮,滿頭大汗的醫生走出來,對他說:“總司令,孩子恐怕是抱不住了……”接下來的話他忽然就聽不見了,四周在剎那間靜寂無聲,他坐在沙發上,怔仲地擡着頭,看着那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喉嚨裡彷彿鯁着尖銳的魚刺,生硬殘忍地劃開了他的咽喉,他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

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2)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殘明月 滴滴紅淚寒煙織...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自悽悽(2)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2)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3)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六回 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 春寒損韶華懷恩...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3)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2)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殘明月 滴滴紅淚寒煙織...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1)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1)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1)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2)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3)第六回 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 春寒損韶華懷恩...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自悽悽(2)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六回 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 春寒損韶華懷恩...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2)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1)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1)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3)第三回 夜夜相思更漏殘明月 滴滴紅淚寒煙織...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四回 一種情癡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脈脈背...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自悽悽(2)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2)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2)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3)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1)第五回 金縷豆蔻花繁煙豔深 紅燭丁香暗結同...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第十二回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2)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自悽悽(2)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3)第六回 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 春寒損韶華懷恩...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十三回 片紅飛減亂雲堆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2)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 相思記取拂面芙...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1)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八回 破鏡難合珠淚冷悽迷 月窗鴛夢情綿暖...第十回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2)第九回 上窮碧落此生永相別 紅蓼白蘋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