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很久以前,我問過謝喬。
那是我很小,是一隻有很多問題的狐狸精,而謝喬又偏偏是最討厭回答問題的。
她冷笑着對我說,你以爲你這算有想法有深度幺?告訴你,你這叫笨。
笨是什幺意思啊?深度……深度不是用來形容湖水的幺?
別瞪我,我是真不知道。
謝喬**了一下。她的**蕩人心魄,但我不是人,所以我只聽到一片愁雲慘霧。
你,你——
她看了我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浮生,到你這程度的確不能叫笨了。
我湊趣慣了,所以很順當地接口,那叫什幺呀?
就叫浮生。
哦。
我點點頭,不太明白旁邊的狐狸精幹嗎笑得那幺大聲。
我想起她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於是追問,到底什幺叫劫數呀?
謝喬嘆了口氣,世間萬物無不應天命而生,秉陰陽二氣,成五行之數,相生相剋形成命格。其中因果相襲,兇吉相伏……
我愣愣地看着謝喬嬌豔的嘴脣一開一合,她說的字眼我都認識,可拼在一起後卻全都聽不懂了。
謝喬說到一半撞上了我懵懂的眼神,忽然醒悟過來,天,我也糊塗了,和你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嘛。
我張了張嘴巴,不太確定是先問她“對牛彈琴”是什幺意思還是先問她什幺叫“天命”、“陰陽二氣”、“五行之數”等等。
謝喬作了阻止的手勢,你別開口。
我乖乖地不出聲。
她想了一會兒之後言簡意賅地說,劫數就是有些事你一定會遇上,遇上後會很難捱,捱過去你的道行就又上了一層。明白了?
還是不太明白。但看到她充滿威脅的眼神飄到了我的尾巴上時,我及時做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謝喬打量了我幾眼,算了,你問吧問吧,只准再問一個。
我想了想,那我能不能事先知道這個劫數啊?
謝喬愣了一下,臉上慢慢浮現起一個奇怪的表情。
她很久沒有說話。
我想大概是我又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所以她不想理我了。
那我就走吧。
在我舉步的時候,謝喬忽然開口了——
在劫難逃的話,事先知道又能如何?何況許多時候是在你已經一頭栽入的情況下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劫數的。如果——
她的聲音出現了幾分艱澀。
——能由得了你的話,那還叫劫數嗎?
我想她的這些話並不是說給我聽的,因爲它們太有“深度”了。
但我竟然一字不拉地都記下來了。
也許是她說時的語氣同平時不太一樣。
也許是那天我的腦子忽然開竅了。
也許是我在冥冥中預感到了,那將與我的未來有莫大的關聯。
如果能由得了你的話,那還叫劫數嗎?
如果能由得了我的話,我——
我擡起頭,看到簡書澄澈的眼睛。
比白苓州的天空還要澄澈的眼睛。
是的,如果能由得了我的話,這樣的劫數——
我不想逃避。
你叫什麼呀?
他渾然不知我的世界已經因他天塌地陷,仍一徑微笑着與我拉家常。
浮,浮生。
我聽到自己蚊子般細微的聲音。我緊張地注視着他的反應,怕從他的眼中看到輕視,輕視我這古怪的名字。
他的眼中卻只有驚訝與讚歎,浮——生,是浮生若夢的浮生麼?很好聽的名字呵。
我的心雀躍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念得這麼動聽。
我傻傻地笑。
他向我伸着的手擡了擡,握握手好嘛?
好——
我幾乎脫口而出,可就在我鬆開手的同時我才意識到我正託着自己的尾巴。我怎能讓他看到我的尾巴,我怎能讓他知道我是他的——異類?
我趕緊牢牢握住了我的尾巴。握得牢牢的,牢得感覺到了輕微的疼。
他並不介意我不禮貌的行爲,而是笑着拍了拍我的頭,我從沒見過你呢,你是百亭的,嗯,侄女麼?你們好象有點像唉。
我只聽到“百亭”兩個字。
他稱呼她百亭?那幺自然那幺親暱。
我還是傻傻地笑,微微的抽痛從尾巴蔓延到了心房,像是微風吹過了樹梢,風走了,葉落了,而風卻什幺都不知道。
簡書——?!
風百亭的聲音在門口出現。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有了冷淡之外的表情,有淺淡的驚喜。但因爲她是風百亭,所以就算是淺淡換算過來也是非同小可。
我不喜歡她的這種變化,非常地不喜歡。
但我更不喜歡簡書的反應。
就是這一瞬間,他的整張臉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光彩。他回過頭看着風百亭。我看不到他的正面,卻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了他濃濃的喜悅與——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我實在找不到能讓自己覺得舒服一點的代替詞——柔情。
樹葉還在不停地落。落滿了整個天空,遮住了我的視線,紛飛的黃葉中我看到兩個慢慢靠近的身影。
怎麼突然回來了?
想你啊。
他們相視一笑,輕輕地靠在一起。
他們的剪影真好看。
好看得令我不敢再細看。
我的眼睛似乎有什幺東西。我使勁地眨眼,使勁地眨眼,然後這東西就從我的眼中落下來。我甩了甩頭,想甩掉它,卻甩下了更多這樣的東西。
奇怪的是,我居然還在傻傻地笑。
他們的十指親密地交錯在一起。
風百亭仰着頭淺笑。
簡書低着頭微笑。
他們的笑交映在一起,就像他們交握的手指那樣,扣成了一個完美的弧度。
沒我什麼事。
沒其它人什麼事。
我依然傻傻地笑着。
我想起在每年月亮最圓最亮的日子裡,所有的狼精一起仰頭對着月亮嘶叫。
只有癡情古狼不言不動地望着月亮。
原來最深切的吶喊從來都是隻有自己才聽得到的。
如果能由得了你的話,那還叫劫數嗎?
尾尖的金黃色碎毛從我的指尖飄落。
我不知道是怎樣用的力,而我竟然一點也不心疼。
我看着自己收不起來的尾巴,今天以前它是我的驕傲。
而從今天起我決定討厭它。
因爲它,
我不能伸出我的雙手去交握,像風百亭那樣。
因爲它,
我不能站起我的身體去靠近,像風百亭那樣。
因爲它,
我不能展開我的雙臂去擁抱,像風百亭那樣。
因爲它,
我只能蜷縮在一角看着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他們,像一個多餘的廢物。
哦不,不是“像”,在他們此刻的世界裡,我壓根就是多餘的。
可,儘管這樣,
如果能由得了我的話,這樣的劫數,我還是——
不想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