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氣氛,完全不若窗外的陽光燦爛。雪花懶洋洋地飄落下來,有的卻不經意間染上了鮮紅的血色。
“梵音?我的梵音?”許沫晨口中囔囔,腦子裡一片混亂,“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不,我不認識你!”
她推開靠近自己的男子,顯出慌亂的聲色。事情變幻得太過突然,她沒有絲毫準備,整個天地,感覺都顛覆了。
“沫晨。”男子卻是冷笑,“是的,我就是梵音,根本沒有什麼尹紹林,那不過是無塵自欺欺人捏造出來的人罷了。”
“不,不會的。”
“我們,本來就是一對!可恨天帝三界,卻讓我們生死相離,世代成劫!”梵音咬牙,露出幾分暴戾,“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再得逞了!”
“不,你是什麼意思?”許沫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梵音的暴戾瞬間收斂消失,他溫柔地上前攔住許沫晨的腰,雙目卻是看向窗外:“桃花峪,本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們在這裡,曾經那麼開心快樂地生活,一世又一世。可是你知道嗎?每一次,當我看到你慢慢衰老,最後消失在我的懷抱中時,我是有多麼心疼難耐!”
他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哽咽,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彷彿是心頭一塊肉,被人生生挖走了。
許沫晨只靜靜依偎着他,紫衫拖地,垂落一地流蘇。她靜靜傾聽,不知爲何,心頭也翻涌起苦澀。感覺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生離死別,反覆上演。
“你是人又如何?是仙又如何?爲什麼要給我們世劫?我們沒有錯,我們彼此深愛着對方,爲什麼要讓我們分開!爲什麼要生生世世經歷死別!我恨!你知道嗎,沫晨,我恨極了這天地三界倫理綱常的道德。那些披着道德外衣的衣冠禽獸們,三妻四妾,對自己的結髮妻子始亂終棄!這又算什麼?憑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就因爲我是魔?”
梵音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就因爲我是魔,便不能跨越六道阻隔,與三界凡人相愛相守嗎?我生生世世不滅不死,只能眼睜睜看着你生生世世離我而去,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痛苦嗎?”
說道激動處,他勒住許沫晨的腰又緊了幾分,令懷中之人感到有幾分生疼。然而,她卻不忍心打斷他,更不忍心指責他。
“終於,天劫來了,我滅了。三界都以爲我從此將消失殆盡,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吧?我在天劫的漩渦中,以魂魄祭了孤辰,換得了一世凡人,來到了三界之中。凡人,我終於做了一世凡人。然而在我出世的那一日,便被無塵師父遇上了。我一出生,就殺死了自己的父母,方纔能抱住魔性。他見到此情此景,料定我日後會成爲三界大患,卻妄自以爲,能夠扭轉我的命格,破格收我做徒弟,帶我回昭明寺。日日夜夜悉心教誨,看着我年年成長,規規矩矩,倒也安心不少。”
“只可惜,命運,是不可逆轉的!”
“孤辰之星,給你留下的只是孤辰烙印,並未曾真正在你身體裡盤桓。因爲當初天帝的一念之私,他怕你這個跨界結合的孩兒會像魔道這樣,給三界帶來災難,便企圖用孤辰星封住你。實則你因此受傷,唯獨玲瓏閣的萬年妖靈會傳到你身上。真正換取了孤辰星的人,卻是我。那一日,他定然沒有料到,滑落的星星,最後掉到了昭明寺的枯井之中。”
他說着,嘴角漾起一絲鬼魅的微笑。
“我苦心經營等待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了。沫晨,留在我身邊。等我蕩平三界,六道融合,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可以生生世世都廝守在一起,不用再飽受人世輪迴之苦。不用再每世等待,相遇、相識、相知,最後又要苦苦分離。”
一雙手,用力地將她抱緊。許沫晨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猛烈咳嗽起來。
“怎麼了?我弄疼你了?”男子卻突然像收到驚嚇的孩童一般,鬆開手來,小心翼翼地低頭看過去,溫柔地撫着她的後背。
“世劫?”許沫晨卻是不可思議地吐出兩個字,“傳說中的,每一世必定相遇相愛,但每一世絕對不會相守?”
梵音的眸子中,頓時漫布上惆悵:“但我是魔,我們可以相遇相愛,也能夠相守。可惜,我不能用魔力延緩你的生命,你註定要每一世輪迴重生,在地獄受盡煉獄之苦。對不起,沫晨,都是我沒有能力保護你。”
他小心地,溫柔地替許沫晨擦去眼角的淚珠,憐愛地撫摸她的雙頰。那樣美好,那樣純潔,那樣一張他等待了多少個日夜,祈求了多少個歲月的容顏。
心動。
低頭,淺吻。
這一次,許沫晨沒有反抗。
彷彿這吻,她也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等待的了。溫柔溫暖的脣,帶着淡淡的*香。
“答應我……”
不待他說完,許沫晨卻是兩指抵住他的雙脣:“噓,別說了,我都明白。”
說罷,她雙手摟住梵音的脖子,靠在他的懷裡,眷戀不捨。
窗外的桃花,偶有一兩片花瓣灑落,被風吹進來。
“我餓了,有東西吃麼?”她突然懶懶地仰頭詢問,“最好,還能有桃花釀。”
“當然,丫頭,一點兒沒變。”梵音戳戳她的鼻頭,右手一揮,屋內的檀木桌上,便出現一席精緻的菜餚。每一樣,都帶着四季桃花的味道,旁邊還有一壺溫好的桃花釀。
“每一世,你都迷戀這桃花釀。”梵音扶着她在桌旁入座,伸手取酒壺給她斟滿,“從來未變過。你說你是愛我更多,還是愛着桃花釀更多?”
說得笑意濃濃,整個面龐更加迷人了。
“你說呢?”許沫晨亦巧笑,“是喜歡釀酒的人呢,還是喜歡釀好的酒呢?”
“那你可得把釀酒的人抓好了,沒人釀酒,小饞貓可就沒酒可飲了。”
兩人談笑幾句,許沫晨一飲而盡,舉杯邀他同飲。梵音也不拒絕,盡情而喝,一副不醉不休的態度。
“我們是有多少年沒見了?”許沫晨聲音含糊,朦朧中已然喝了半壺酒,雙頰紅暈瀰漫。
“三千年?”男子的聲音亦含糊,醉意上來,“我都快不記得了,你知道,上一次天劫,是三千年以前。我在上一次天劫的時候,便自毀了魔身,進入了凡間輪迴之中。可惜,冥界的登記簿上,沒有我這麼一個孤魂野鬼的名冊。姥姆生生是讓我在冥界遊蕩了兩千年,做了整整兩千九百八十一年的苦力,才換得了一紙文牒,輪迴投胎。”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回憶那兩千九百八十一年的苦力裡,彼岸花開了一遍又一遍,不過百年一開,百年一謝。於是,他就在那忘川河畔,看了二十九次花開花謝,終於在第三十次以前,見到了夢寐以求的桃花。
許沫晨就這麼聽着,眼淚簌簌掉下來,不斷伸手去擦。看着桌上最後醉倒的人兒,心疼不已。
“梵音?”她小聲喚他,桌上趴着的人,卻絲毫沒有應答之聲,死死趴在那裡,像是累極了,終於要休息一下。
良久,許沫晨起身,走過去,伸手幫他將頭髮理好,趴在他旁邊,默默地看着。
淺淺一吻,閉目流淚。
“對不起。”說罷,她忍痛,從他腰間取了折水笛,開門而去。